陈霞生扔过来一柄长剑。


    莫穹不得不转身接住长剑，挡下陈霞生的进攻。


    他不欲应战，只想找到空档脱战离开，陈霞生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剑光步步紧逼。


    一道剑气削断鬓边垂落的发丝，莫穹终于皱起眉，转身回了他狠厉的一剑。


    陈霞生不怒反喜，接住他的招式，凌厉的攻击迅疾如雨，直冲面门而来。


    那些日夜与金鸣和剑气为伴的日子里，莫穹最无惧的便是这种风格的剑意。


    可如今他早已失去那股一往无前的意气。


    险险躲过几次攻击，手中长剑被飞挑而出，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陈霞生狠狠拧眉：“你看不起我？”


    他一脚踢起长剑：“再来！”


    这次莫穹没接：“没必要，我早就不用剑了。”


    “是吗？”陈霞生不管不顾，再次提剑杀来，“你的剑式好像不这么说。”


    莫穹处处回避，可每一次出招都极其精准，他的手稳得就像个几十年如一日，不论阴晴雨雪，从未中断过练习的老剑客。


    当真放下了剑的人做不到如此。


    陈霞生动了真格，灵气注入剑中，剑身嗡鸣着散开一股剑气。


    他全神贯注，投入不死不休的专注，莫穹不得不全力以赴地接下他的攻击。


    刀刀致命的进攻终于点燃了莫穹的火气，生死边缘的危机感反而让他生出股熟悉的战栗。


    恍惚间他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手中的剑就是问天，而问天从未折断，他也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天才，他们人剑合一、气势如虹，在擂台上杀得全然忘我。


    “当”的一声，手中的凡品长剑在两股灵力的碰撞中骤然断裂，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莫穹猛然回神。


    隐约重现的天才意气散去，寒意攀上脊背。


    莫穹想要立刻终止不受控制的回忆，可还是慢了一步。


    鼓动声，叫好声，成片的嘘声与愤怒的骂娘声钻入耳朵，折断的剑身静静躺在地上，却像是直直刺入了他的眼睛。


    那时他茫然、疲倦，一时间几乎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断掉的问天像一道命运的休止符，悍然插入他的生活，中断了那段像满弦的弓，被绷到极致的日子，将他的人生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落进灰暗的角落里也藏不住，遮不掉的浮华与闪耀，另一半是他不想再回顾一次，却甩也甩不脱，扔也扔不掉的屈辱，是那股仿佛鬼火缠身般阴森的愤怒与不甘。


    他曾在那不甘和愤怒中不肯罢休地与命运缠斗许久，可最终还是在一无所有的惨烈结局中接受了现实。


    接受了他本就是生在沟渠里的老鼠，本就该那样卑微耻辱地度过此生的命运。


    一道剑风袭来，莫穹迟疑地躲开。


    剑气在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


    陈霞生鏖战正酣，见状不满地说：“发什么呆，再来！”


    他兴致高昂地直接将手中的剑甩给莫穹，自己从架上又抽出一柄长剑：“总算露了点真本事，让我看看你的深浅！”


    莫穹眨了眨眼，努力尝试集中精神，却只觉得手软得近乎提不起剑。


    他的剑意散了，招式彻底乱了。


    手里的剑再度飞出的时候，陈霞生怒到了极点：“你在干什么？你就这么对我的剑！”


    莫穹低垂着头：“我说了，我已经不是剑客。”


    陈霞生把剑强行塞进他手里，提着他的衣领：“我不信你真的忘了，剑修的精神就是一往无前。


    “我不管你经历过什么才放下了剑，可你是剑修，你得去超越它，你只能超越它，不是吗？！”


    说着，再次攻击过来。


    这一次，长剑脱手得更快了。


    即便陈霞生的剑指咽喉，也没再逼出他精彩的应对。


    陈霞生终于放开了他。


    “懦夫，”他看了眼垂头跌坐在地的莫穹，失望地摇了摇头，“问天剑莫穹，看来也不过如此。”


    下一刻，莫穹猛然抬头，眼里神光锋锐，近乎化作杀人的剑气：“你怎么知道——”


    “你是问天剑？”陈霞生笑眯眯补全了他的话。


    “这又不难。你也知道，我对此次榜首势在必得。今年外来人多，他们猜测魁首时提起我，有从河清镇远道而来的修士不服，说他们那里曾出过一位多么杰出的天才剑修，若是他在，今日必无我陈霞生的姓名。好奇之下我去调查一番，不难发现那位‘问天剑’与你之间的关联。”


    说着，他轻轻挑开莫穹身后的布袋。


    断掉的问天跌落在地上，就那么暴露在人前。


    “据说当年问天折戟，天才隐匿。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背后的定然是一把剑，还是一把断剑。


    “想必它就是名剑问天了。”


    陈霞生拾起那柄断剑，将它塞回莫穹的手里。


    “我期待着与你站上试剑会擂台的那天。”


    莫穹心乱如麻：“我不会参加……”


    “不急，”陈霞生却打断他的话，“试剑会还有最后几天报名，你可以慢慢考虑。说不定明天你就会改变主意。”


    说到这，陈霞生取出一只白瓷瓶：“对了，听说你在找生骨丹。


    “你是天才，怎能用全是杂质的凡品生骨丹糟蹋自己的天资。我这有一份上品生骨丹，就当答谢你今天陪我比过一场，送给你做见面礼。”


    他把瓶子放进莫穹怀里，拍拍他的肩：“我家客房很多，欢迎你随时来住。有需要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在此化用生骨丹，保证无人打扰。


    “我先去处理王福许张强他们的事了，期待你早日恢复昔日荣光，携问天重归赛场。”


    “……”


    莫穹虚弱地抓着那瓶上品生骨丹，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苦求许久的生骨丹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得到，可占据他全部心绪的，全然是另外一个消息。


    河清镇。


    跨越大半个天洲，还是有河清镇的人来到了这里。


    一并带来问天剑的大名。


    ……以及那段他最骄傲的荣光，最屈辱的过去。


    河清镇的人多数只知自那一战落败，问天剑折断，天才莫穹便消失了踪影。


    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他所经历的折辱。可莫穹还是感到仿佛被剥光，被扔到太阳底下曝晒，被人挖出他最介怀的伤疤参观玩赏。


    他扶住墙壁，深深地喘息着，安慰地想——至少知道他秘密的人都死了。


    当初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尽手段，咬死了所有试图折断他脊背的人……不，还有一个。


    莫穹的身子僵住了，他猛然想起，还有那个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逍遥离去，再不见踪影的医修。


    莫穹的身体微微瑟缩发抖，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个医修早已结丹，这次拍卖会也没什么医修需要的材料，他肯定不会不远万里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小地方。


    对，他不会来，不会有人来伤害他，不会有人泄露他耻辱的秘密。


    莫穹，你很安全。


    他大口地呼吸着，竭力安抚自己。


    这一刻，莫穹前所未有地迫切，迫切地想要变强，变强以保护自己。


    他握紧手里的生骨丹走进客房，想要重新连接上断裂的灵根，让那副破破烂烂的根骨生长起来，和他的身躯融为一体，就好像与生俱来般融洽和谐。


    他匆匆倒出一枚丹药放到嘴边，微微张口，停了许久，终于狠心一下子塞进喉咙深处。


    可下一刻，莫穹又忍不住跪倒在地，挖着喉咙将那枚生骨丹抠了出来。


    丹药滚到地上，带出一条湿黏的恶心痕迹。


    莫穹躬身垂首，麻木地看着它滚到墙边，碰壁后终于停止。


    他的眼圈一点点变红。


    莫穹握住断剑，反手把豁口的剑刃抵在后腰灵根的位置。


    颤抖了许久还是颓然松手，任由问天跌落在地。


    离开前陈霞生那声“懦夫”回响在耳边。


    这一刻，莫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懦夫。


    他既狠不下心带着屈辱往前走，又狠不下心就此干净而决绝地去死。


    就像他既不敢回首那段意气风发的过去，又不甘彻底沉沦于南云城的暗流，最终只好就这么不伦不类地熬着，把自己熬成个不人不鬼的庸俗废物。


    这么想着，莫穹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他静静看着那枚生骨丹，这是他苦寻了两年的东西。


    与其说当真是他所追求的希望，不如说这只是他在绝望之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他强行给自己立下的，能帮他熬过去的念想。


    可如今生骨丹到手，错觉终于碎了。


    他不甘，他还是不甘。


    他宁愿继续破破烂烂下去，也不甘就此向命运俯首。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就算没有办法，他也绝不再屈就。


    莫穹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收起所有脆弱。


    处理掉那枚滚落在地的生骨丹，收拾干净地面。


    他把陈霞生送的上品生骨丹放进储物袋的深处，作为最后的备选收藏起来。


    盘膝打坐，安抚因生骨丹而躁动的内府，在气海积蓄好满满的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莫穹睁开双眼，收势结束调息。


    重新包好问天，提起行李，准备离开南云城。


    他在南云城惹了太多是非，这里已不是久留之地。


    可快到城门时，莫穹看到了拥挤在门后的人群，与莫名被启动的全城结界。


    他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


    拉过一旁的路人打听，路人烦躁地说：“金砂羽衣被偷了，现在流云阁联合仙盟、城主府正在关门调查，如果一直抓不到人，也不知道要关多久！


    “***的，我就是听说今年南云城试剑会很有料，路过凑个热闹而已，早知道要被关住我就不来了。我洞府里灵药还没收呢！”


    莫穹放开他，皱眉看着城墙脚下，在仙盟的巡察中低调顺服的青云帮众。


    压轴拍品失窃，王福许必定要被问责。


    而一贯为非作歹的青云帮作为最有嫌疑的对象，必然会经历最严苛的调查。


    这是个精准针对王福许与青云帮而设的局。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莫穹能够确定，这必然是陈霞生的手笔。


    ——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把他也困在了南云城。


    莫穹提了提背后的问天，压住心底不祥的预感，转身低头准备悄然离开。


    这时他被仙盟的人拦下：“哎，等等！对，就是你，还请配合我们调查几个问题。”


    “……”莫穹谦逊颔首，“您说。”


    他以为仙盟的人要问他金砂羽衣相关事宜，可当对方开口，莫穹直接陷入惊愕。


    “你知道问天剑这个人吗？”


    几乎是全凭本能才控制住面上表情，片刻，他看似平静地说：“这是谁？”


    仙盟弟子拧眉，递过手中水镜：“今早流云阁王管事家出事了。”


    莫穹低头向水镜中看去，只见王安乐的尸体被挂在家门口，旁边钉着他勾结选手妄想黑幕试剑会，靠名次加入仙盟的证据。


    几行大字写在一边的墙上：


    “无耻废物，痴人说梦。我必问天，试剑苍穹——河清镇问天剑，暨本届试剑会榜首宣。”


    莫穹脑子嗡一声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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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