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学而入道

作品:《师尊不当了

    沈泉照的神色沉了下来。


    天衡宗的右护法荀飞梁,据说是深得晏王信赖,客居于王宫之中,为晏王讲解仙法。


    只是对没有灵根的凡人而言,便是听再多“仙法”,也注定于仙途无缘。


    他不想让谢沉察觉此事而担心,随口找了个话题:“今日你在结界里,都做了些什么?”


    谢沉心头一跳。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在结界里来回踱步,想着沈泉照什么时候回来,还坐在湖边胡乱抓草,试图转移注意力却越想越乱。


    于是低头嘟囔道:“也没干什么,就……随便玩了玩。”


    沈泉照听得好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他的一半元神出窍,第二杯酒下肚,脸颊微微染上绯色。


    他顺着谢沉的话问:“玩得开心吗?”


    谢沉抬起头来,只见灯光下,沈泉照的眸光潋滟,两边的颧骨因酒意略微发红,连带着这副原本凌厉的易容面容都显得温柔了起来。


    那一瞬,谢沉心脏忽跳得飞快。他耳尖发烫,轻声应了:“开心。”


    沈泉照点头,看着谢沉:“当日我问起你可记得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那时你不肯告知于我。现如今,你既已拜我为师,可否告诉我真相呢?”


    谢沉想起那时他对沈泉照倔强的模样,不由红了脸:“其实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候还没破壳,只知道父亲和那修士打得很激烈,母亲将我含在嘴里,让我封闭神识。她怕我害怕。


    可我没有照做。我听见了打斗的动静,像打雷一样。我还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他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就在这时候,那个人开口说了一句——‘倒是炼丹的好材料’。”


    那句残酷的声音仿佛仍烙在他的骨血里。


    他咬着牙,眼里光芒闪动:“只要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哪怕过去一百年,我也一定能认出来!”


    夜深,两人早早熄灯歇下。


    谢沉连日奔波,很快沉沉睡去。沈泉照却并无睡意,在榻上盘腿打坐,出窍的元神跟着两名禁军骑兵一路来到晏王宫中。


    虽是上元,宫中却无半点节日气氛。四下青灯白雪,不像是凡人的王宫,更像是某个仙门的道场。


    二位骑兵抵达天衡宗驻宫的宝殿,殿内值守的道童听到求见后,神色淡淡:


    “右护法大人近日闭关,不见外客。”


    年轻些的骑兵急道:“此事关系重大!统领身死,城中不知来了何等高人——”


    道童一扬手中拂尘,语调不见波澜:“王城俗物,如今皆由天衡宗新晋长老,司流舟暂行处理。”


    次日谢沉醒来时,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沈泉照立在窗前眺望王宫,似乎已等候多时。


    “师尊……”谢沉揉着眼睛,“怎么不叫醒我?”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该多睡一会。”沈泉照温和道,“这处客栈人流混杂,不便久居,我已寻了一处新的院落,等你梳洗过后,我们便过去。”


    谢沉点点头,似懂非懂。他看着沈泉照脸上一点不甚明显的忧虑,总觉得急着离开的原因没有那么简单。


    昨夜的上元市集尚未完全散去,仍有不少摊贩沿街叫卖,元宵与八宝饭的香气在巷间飘荡。


    两人行过一处人声喧腾的巷子,穿过一处热闹的馄饨摊时,沈泉照忽与身侧一人的肩头轻轻一碰。


    一股陌生却强大的灵力擦过,沈泉照的脚步一滞,猛地回头。


    就见那人也停下脚步,朝他微微颔首:“抱歉。”


    竟是个看起来与谢沉年纪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眉心一点青紫色胎记,宛如一片柳叶。而胎记下方,是一双罕见的碧色眼睛,好似山林深处的湖泊。


    沈泉照看着他,忽想起昨夜宫中道童口中的“天衡宗新晋长老”。


    谢沉见他驻足望那绿眸少年,心中莫名一紧,立刻挤过周遭攒动的人群,凑到沈泉照跟前,生怕师尊被人抢走般,拉住了沈泉照的袖子:


    “师尊认识他?”


    沈泉照回过神,那少年早已没入人潮中,全无了踪迹。他摇了摇头:“并非。只是觉得他绿色的眼睛,有些少见。”


    凡人不会拥有那样绿色的眼睛。


    谢沉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原来的眼睛也是金色的!”


    他说着,眉头耷拉下来。如今他身上施了施幻形术,原来张扬的金瞳变成了最普通的黑色。


    沈泉照忍俊不禁,安抚道:“金色更漂亮。但现在隐藏你的身份更重要。”


    “真的?”谢沉抬头看他,先前那点委屈的神色一扫而空。


    “自然当真。”沈泉照点头哄道,“不但好看,还显尊贵。”


    两人行至巷子尽头,行人渐渐少了下来,转角处有一书摊,长胡子摊主吆喝道:


    “二位公子可要瞧瞧书?话本都是今年最新到的,里面还有插画。”


    沈泉照朝摊上看去,摊上摆开的册子大多是市井话本,边角处也有科举学生要背的四书五经。


    他想起之前说要教导谢沉读书处事的话,目光在角落里几本四书上流连片刻,最终俯身拿起了一本《论语》,轻轻掸去封面上的灰尘,掏钱买了下来。


    谢沉凑过来,好奇地看他手中的书册:“这是什么?”


    “是圣人与其弟子的言行记录。”沈泉照转过头看他,“从今日起,我外出时,你就在家读这个。每日至少读上一篇,有不懂的地方标注下来,等我回来问我。”


    谢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读这个?”


    他原本还以为跟着师尊修行的第一天,就能学剑,学法术,结果师尊却让他读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


    他看向沈泉照,不由问:“不是说,要学心法吗?”


    “心法自然也要学,”沈泉照道,“等一会到了院中,我便教你。”


    谢沉点点头,轻声问:“那……其他法术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我还想学剑,就像师尊一样。”


    沈泉照用手上的书轻轻拍了一下谢沉的头:“光是心法,便够你体悟许久了。求道之人,最忌急于求成。”


    谢沉低声应了是。


    沈泉照将书册递到谢沉的手里,柔和道:“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教你法术和剑术。”


    新住处坐落在城西一条僻静的街道,青砖灰瓦,院中有一株粗壮的梧桐树,枝影横斜,落在雪地上铺开水墨画般的影。


    沈泉照托人找的这处小院,落脚后便先行绕院一周,指尖掐诀,数道灵光在院落四周乍现。


    雪地上的枯叶轻轻一震,随即落下,护院法阵已然形成。


    谢沉站在廊下,认真看沈泉照布阵,他虽然不懂这其中的门道,见沈泉照施法时,手中光芒萦绕,衣袍和长发都随灵气猎猎而舞,只觉心驰神往。


    “谢沉,”沈泉照收了势,“随我来。”


    谢沉乖乖随他进了室内,随沈泉照在窗下一处矮榻上坐下,学着师尊的模样盘腿坐下。


    沈泉照示意谢沉伸手,覆上了他伸来的手腕,灵力缓缓探入。


    谢沉绷着唇,不自觉绷直了背脊。


    “闭上眼,”沈泉照道,“放松。”


    谢沉便觉一股温和的灵力如泉水般涌过他的经脉,沿周身游走了一圈,让他觉得通体舒畅,原先紧闭的双目自然而然也放松下来。


    沈泉照眉心却微微皱起,谢沉身上的经脉损伤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关键是经了上回他的疏导,却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他不想让谢沉多担心,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收回手道:


    “你提前破壳,经脉还十分脆弱。又几次强行催动灵力,已伤了身。往后切不可再逞强了。”


    谢沉垂着头,小声道:“那我还能学法术吗?”


    沈泉照笑了:“今日我先教你一套基础心法,用来温养经脉。这是修养之术,切莫一味求快。”


    他说完,便将心法一字一句教给谢沉。


    谢沉学得很认真,照着沈泉照的指引,一面默念心法,一面运转灵息。


    一炷香后,他睁开眼睛,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刚跑完一段路,全身出了层薄汗,并不难受,反而觉得胸口暖融融的。


    “很好。”沈泉照点头,“余下的,需你自己慢慢体会。要细细感受灵力如何在体内运转。”


    谢沉连连点头,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


    沈泉照用法力为了他备了洗澡的热水,让谢沉沐浴,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套更换的法衣,放在屏风之外。


    谢沉洗了澡出来,就看到沈泉照为他准备的一身精致的绣金盘龙的窄袖法衣,眼睛一亮,喊了出来:“师尊!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吗,好漂亮!”


    沈泉照在外间应了,就见谢沉只着了一身里衣,便抱着法衣跑了出来,给沈泉照看法衣上的绣龙:“师尊,这上面绣的龙是我吗?”


    沈泉照笑了,一面嘱咐道:“快先把衣服穿上。”


    谢沉这才跑回去,将衣服换了出来,他先前虽因幻形术改了五官,可身形却未变。


    身着白底金龙法衣,腰间紧紧系一条墨色丝帛腰带,扣以金玉带钩,脚下踩了一双同腰带一个色的麂皮小靴。愈发显得身形高挑,宽肩窄腰。


    沈泉照赞了一句“好俊”,俯身帮他调整了腰带的松紧,引谢沉到镜子前看:“自己瞧瞧。”


    谢沉眼睛一亮——沈泉照竟不知何事除了幻形术,镜中二人都现出了本来面容。


    谢沉的脸因激动而微微发热:“多谢师尊!”


    两人稍息了片刻,沈泉照取出先前买的那本《论语》,翻开书道:“今日先读第一篇:《学而》。”


    谢沉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竖排字,有些犯怵:“师尊……”


    沈泉照知他因还小,虽识字,却恐怕没有正经读过书,宽慰道:“无妨。这第一篇,我带你一起读。既然《论语》将的是老师与弟子们间的对话,不如我念孔子说的,你念其弟子说的,你看如何?”


    谢沉点了点头。


    沈泉照于是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注]”


    他声音清朗而平稳,读起书来抑扬顿挫,好似带着某种韵律,谢沉听得一时痴了。


    沈泉照问:“这一处,可有不懂的?”


    谢沉迟疑了片刻:“应当……没有。”


    沈泉照一笑:“那由你解释一遭吧。”


    谢沉用手指点着字,缓缓道:“就是说,学习了又常常温习,挺高兴的。有好朋友从远方来看你,也挺高兴的。人不懂却不……”


    “愠。”沈泉照早猜到他不会全懂了,耐心解释,“就是恼怒之意。”


    他将毛笔蘸了墨递给谢沉:“你若一时记不得,不妨将意思写在一旁。”


    谢沉接了笔,他虽曾见父母化人形时提笔写字,可到底还是头一回上手,一支不粗的毛笔,怎么握都有些变扭。


    沈泉照自己也拿了一支,握在手里,给谢沉做了示范:“你看,握毛笔需五指共用,前三指夹握,后两指抵着笔杆为辅。”


    谢沉照着他的方法,先以拇指握笔的前侧,以食中指分开握笔的后侧,果然仅以三指便能提起整支毛笔。接着凑过头,照着沈泉照的姿势,将第四第五指轻轻靠于笔上,这样的姿势握笔,果然又稳又便。


    笑道:“师尊,我会啦!”


    沈泉照笑着点头:“自是好的。”


    他恐怕谢沉不会写,另取了纸来,将“恼怒”二字写于纸上,又道:“你写了批注,再把最后一句连起来解释一回。”


    谢沉细细瞧了沈泉照写的,只觉得师尊果然是师尊,不光法术,连字也写得那么好看,比书上雕版印的还好看。


    他连忙按着沈泉照写的字的模样,将“恼怒”照葫芦画瓢写在了“愠”字边上:“好了。唔,最后一句说的就是,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生气,这样的我……就是真君子!”


    沈泉照笑道:“你以后也要当一个‘人不知而不愠’的真君子。”


    谢沉应下了,想了想,又道:“我不要旁人都理解我,只要师尊懂我,就好了呀。旁人的想法又与我何干?”


    沈泉照知谢沉是因为破壳来只跟着自己,没教过其他朋友,便以为这世上的事这么简单明了,摸了摸谢沉的脑袋:“你以后慢慢的,就会明白了,君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谢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懂非懂,沈泉照便道:“来,你将下面有子的话念了。”


    谢沉低头看书,依旧用手点着,慢慢读了出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注]”


    他起初还有些磕绊,但很快便找到了节奏。读到一半时,谢沉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沈泉照正低头看着他,侧脸映着灯光,神情专注而柔和。


    他一时呆了,沈泉照问:“怎么不念了?”


    谢沉猛地回过神来,脸上一热,又赶紧低头继续念书:“‘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注]”


    沈泉照问:“这里头的,可都看得明白?”


    谢沉点头:“大概是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孝敬父母。要是连父母都不敬,那其他什么事都容易做坏吧。”


    沈泉照夸赞道:“果然聪敏。”


    谢沉低头看着书,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坐着、这样读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他忽心想,他已经没有父母可以尽孝了,如今师尊这般待他,他是不是也可以“孝”师尊呢?


    *注:出自《论语》中的《学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