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降

作品:《晓日明村坞

    春风来,百花香。


    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


    海康县城郊十里地,收敛、安葬无人认领尸体的漏泽园之处,纸钱纷飞。


    荒芜的山坡处,一座座孤坟茕立,不少坟包被盎然的绿意包裹——却是坟头长满了几寸高的杂草。


    春风拂来,百草摇曳,草叶上的露珠滴落,沾湿了土壤。


    坟包之间,一道颀长纤瘦的身影正在忙碌,她挥动着小巧的锄头,不轻不重地往坟包上一锄,一簇簇杂草很快便被清理出来。


    汗水从她的额上沁出,汇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滴淌。


    汗珠的滴淌使得脸颊产生了轻微痒意,女子抬臂将脸颊往衣衫上蹭了蹭,汗水被擦干,只有衣衫留下一片汗渍的痕迹。


    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山坡下的屋舍前响起。


    女子回首,只见篱笆外人影幢幢。


    叮当声杂乱无章,敲在心头,好似妖魔狂舞,令人心烦。


    将锄头扛在肩上,女子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坟堆,穿过破旧而简陋的屋舍,打开了紧闭的木门。


    门前之人依旧在敲打挂在门口的铁牌子。


    听的人心浮气躁,敲的人也愈发不耐烦。


    门甫一打开,一把不耐烦的声音便刺入耳中:“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仿佛有脏东西钻入耳中,女子抬起尾指掏了掏。


    门前站着几个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的男子,他们不盘发、不戴幞头,只将脏兮兮的头发梳于脑后,扎成椎髻;他们身穿添着补丁的葛衣,腰带松松垮垮,露出了胸口的纹身;他们脚下趿着草鞋,一只脚不住地抖着,毫无形象可言。


    看向女子时,他们挑了挑眉头,做了一个自以为很风流倜傥的表情。


    继耳朵脏了后,女子觉得眼里也进脏东西了。


    她揉着眼睛,不咸不淡地道:“昨夜阎王入梦,说今日有几个短命鬼要下地狱,让我先挖好坟坑。怎么?你们迫不及待地想躺进去了?”


    三句话让几个男人为她热血沸腾——她成功地挑起了几个男人的怒火。


    他们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要女子好看的凶恶表情。


    这时,他们的身体一晃,被人拨开给推到两边去了。


    “去,别挡着我!”


    话音未落,几个男子身后便钻出一个矮了他们一头的山羊胡子男人来。


    山羊胡子头顶青色的朝天幞头,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圆领袍,腰间挂着玉坠,脚下是一双布鞋,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黄主事!”几个男子皆以他马首是瞻,神情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只见黄主事用一双豆大的小眼色眯眯地盯着女子,上下打量,那目光淫-邪得好似在无形中已将女子浑身都摸了一遍,令人极度不适。


    女子的锄头猛地朝地门口的石块敲去,铁与石擦出了火花,“铛——”的撞击声更是让黄主事吓了一跳。


    “有事吗?”女子的语调平淡。


    “池娘子,我来看看你啊!”黄主事笑着,露出了一排发黑的牙齿,“虽说现在开春了,可天儿还是很冷的,你缺衣服和粮食吗?要不要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池不故俯视矮她半个头的黄主事,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粉唇轻启,她道:“衣食我不缺,不过有件事倒真令我头疼。”


    黄主事闻言,便知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忙问:“什么事这么令你困扰?尽管与我说,我一定帮你解决,只要你肯跟我走!”


    池不故嘴角微扯,戏谑地道:“漏泽园常有黄鼠狼出没,一出现就是好几只,它们不懂人言,骂不听,赶也赶不走。黄主事说,该怎么办?”


    黄主事四处张望:“在哪儿呢?我替你赶跑它们。”


    他身后的几个男子脸色尴尬,一人上前悄声提醒:“黄主事,池不故说的黄鼠狼是你、咳,是我们。”


    黄主事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被池不故羞辱,又在小弟面前失了面子,男人的自尊心让他羞愤交加。


    他指着池不故,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你、你、你……”


    黄主事的手下嚣张跋扈地接话:“池不故,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们黄主事能看上你,那是你的荣幸!”


    “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要不是黄主事庇护你,你以为你能在这儿立足?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黄主事,依我看,直接将她绑回去吧!那群老和尚、老尼姑肯定不敢跟您作对!”


    池不故面若寒霜,冷声道:“呵,他不对我巧取豪夺就是对我的庇护了?他霸占我家,令我有家不能回,也是对我的庇护?我看你们别的本事没有,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大得很!”


    黄主事不忿地道:“瞧你这话说得,什么叫我霸占你家了?夏馆是前录事参军在官地上所建,理应为官舍。何时成你家的了?”


    他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自以为很大度地道:“罢了,你说夏馆是你家便是你家吧!你想回去就回去呗,我也没有拦着你不让你回去。”


    池不故冷冷地盯着他,目光森然。


    “夏馆”是前南康州录事参军夏某买了一块闲置的地,用自己俸禄建造的庭院,并非公款所建,在他得到起复准备回京时,他将夏馆交给了旁边白衣庵的主持尽休师太处置。


    池不故与父亲来到这儿后,便买下了这里。


    结果她父亲一朝身死,黄主事纠集了一群地痞无赖跑到夏馆去□□走了房屋地契,说当初夏参军在此建房子的地是官家的地,他所建造的房屋也理应为官舍。


    不仅如此,他还以言语误导别人,让人以为这是他安置外室的地方,她若是再待下去,等于默认了他外室的身份。


    他往夏馆跑得殷勤,他那妻子知道了,也是三天两头便跑到夏馆闹。


    她的家,哪里是她想回去便能回去的。


    在如此厚颜无耻,偏偏又有权势,还有当县尉的大舅子撑腰的无耻之徒面前,她说再多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


    想当初,她被黄主事逼得走投无路,幸亏白衣庵的尽休师太跟天宁寺的慧平住持出面,让她来打理漏泽园,她才有一个容身之所。


    不曾想,这黄主事贼心不死,找到这儿来,试图威逼利诱让她屈服。


    但她若是肯这么轻易地屈从,也不会舍弃优渥的生活,跟着父亲来到这流放之地了。


    黄主事对池不故森冷的目光视而不见,还厚着脸皮笑道:“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有父母也没有嫁妆,谁愿意娶你呢?不如跟着我,我保准让你吃香喝辣,依旧过着从前的官家千金生活,不必整日与这些死人、孤坟为伍,如何?”


    他并非说大话。


    他是南康州的盐场主事,而盐事又是暴利行业,南康州的盐商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他说能予池不故富贵,便一定能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池不故虽恶心他的言辞,却不会被轻易激怒。


    她面带微笑,道:“我喜欢与死人打交道,死人的心思比活人简单,夜里陪着死人,也总比见着活人要令我安心。黄主事想让我跟着你,可以,漏泽园那么多床位,随你躺,我也定会好生‘伺候’你的。”


    黄主事刚才没听出“黄鼠狼”的含义,这会儿却耳聪目明了一回,听出了她在咒自己死。


    此地晦气得很,他本不愿意来,又实在是迷恋池不故,想着池不故一个女人,长期与死人打交道或许会感到害怕,说不准他一出现,她就服软了呢?所以来此碰碰运气。


    没想到,这池不故看着身子单薄柔柔弱弱,嘴巴却如此尖利,性子也比牛脾气还倔!


    黄主事的耐心都快磨没了,心中阴暗地想着,干脆夜晚派人来这里将她给绑走,只要周围那些老尼姑、老和尚找不到她的藏身之所,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抓了她,他就没必要害怕!


    这样阴暗的念头刚滋生,天上便有一道惊雷炸起。


    “轰隆——”


    包括池不故在内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


    他们纷纷抬头仰望天空,发现天空晴朗,并无乌云。


    雷声从何而来?


    正当他们疑惑不解之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狰狞地劈落,直接劈向不远处的百年柳树。


    电光火石间,柳树树干变得漆黑一片,还有火焰在枝叶上燃烧着。


    如果说刚才的雷鸣只是将黄主事吓一跳,那么这一道闪电仿佛直接劈入了他的胆囊,吓得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池不故趁机对黄主事道:“坏事做多了,容易遭雷劈,黄主事,你说这是不是上天予你的警示?”


    黄主事:“……”


    他正要开口,天上又是轰隆一声。


    一个巨石从天而降,砸穿了池不故身后的屋顶。


    霎时间,阴云密布、山摇地动。


    “啊——”黄主事及一干地痞无赖吓得掉头就跑。


    有人慌不择路,滚进了泥泞的臭水沟;有人腿都是软的,连滚带爬好不狼狈;还有人理智全无,一路尖叫着跑远了去。


    最狼狈的还属黄主事,他跑到哪里,裆下流出来的尿便滴到哪里。


    池不故抿着唇,一手抓着锄头,一手扶着门框,指节发白,双腿发软。


    她用力地抓着能让她支撑身体的所有物件。


    缓了片刻,她稍微找回了一点力气,便以锄头为拐杖,搀扶着,慢慢地挪到了巨石砸落之处。


    原以为门后会是一块巨石及巨石砸出来的巨坑,推开门后,入眼的屋子却是一片狼藉——屋顶出现了一个超大的窟窿,床板断成两半,屋顶的茅草、屋瓦也散落了一地。


    没看见什么巨石,也没有吓人的巨坑。


    屋内只躺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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