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似我心(一)

作品:《大师兄说过

    醒来时,谢真一时有些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


    帷幔低垂,自绉纹间透过的隐约光亮,映至里侧已十分浅淡,难分辨是天光还是烛火。玉青的飞羽深浅层叠,仅有一点银光在织线上轻轻闪烁,寝帐之下,仍是一片柔融的昏暗。


    在此徘徊不去的,并非梦境的残余,而是随暖意一同缭绕的困乏。


    他半坐起来,拎起袖子看了看。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也不是中间借用的长明那件,大概是从汤沐回来时,又另换了一套新的。


    长明还在睡着,朦胧微光宛如岁月尘埃,掩去了他神色中的沉郁与尖锐,使得那份安定分外纯净无瑕。


    虽说自打初次相遇开始,他好像就从来也没怎么天真过,眼下的怀念有八成是在回想时加了太多柔光。谢真曾以为即使是修行中人,也难以将事事都记得真切,但此时只是看着他,半生共度的过往已如飘渺云迹,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他所知道的,不知道的,种种浮光掠影,终于凝定为这沉睡的面容。


    在这慵倦的时刻,再不爱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免想东想西。他见枕上黑发有如流水,与自己垂落的发梢相互交缠,难分彼此,明知一伸手就能拢起,他却径自出神。


    他渐渐觉察到,他对此世已有如此深重的眷恋,或许这早已埋藏在心中,只是他以前还不明白。元宝小说


    那些追求恒常者,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领悟?谢真无从猜测旁人的念头,但这一瞬间,他也涌现出一种无可比拟的渴望,想要自岁月流转中跃出,超然物外,令一切停留于此刻;在这不知是白昼还是黄昏的幽暗中,在这帷帐之下,在气息吹拂的咫尺间,只有他与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更清楚,万事万物不会为谁而止息。若说定要从中寻到真意,那这一刻也未尝不可称之为永恒。


    在这寂静的安宁中,思绪漫无边际地游驰,过了许久,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长明哪会睡得这么踏实,必然是装的。


    才想到这里,一双手臂就将他揽住,让他跌回了床里。


    他要是想,大可以错身闪避,何况理由也很显著,这都不知道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分了,早该起来梳洗,稍稍弥补这出格的懈怠。


    但他反正就是没办法挣脱,任由对方抱了个满怀。


    “发什么呆呢?”


    他听长明在耳边问道。温热气息吹拂过来,令颈间一阵微微颤栗,放在以前可能不觉有什么,到了如今,那感触却不同往日。


    “不知道是几时了。”谢真道。


    他正要挑开一线帷幔看看,手又被握住了。长明说道:“反正不是早上。既然不是早上,不如再等到明天早上。”


    谢真:“这算是什么谬论?”


    长明:“那你说有没有道理。”


    谢真:“……有那么一点。”


    既然有那么一点道理,那也就足够了。屋中半明半暗,昼与夜的界限于此混淆,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或者说是什么时辰都不要紧。


    从怀抱相贴中传来的暖意,让谢真莫名想要叹一口气。他感到长明的指尖扫过面颊,将一缕垂落的鬓发挽向耳后,随即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他压得有些凌乱的发梢。


    “又在想什么正经事了?”长明问。


    谢真才发觉自己把这口气给叹了出来。但他想的倒不是正经事。


    他道:“以往自诩见识广博,但有些事只靠道听途说,再难真正明白。譬如为情所困,是如何困?色令智昏,会有多昏?沉溺温柔乡,又是怎样难挣脱?……若是经历过一遭,评判起来也算有几分底气,否则冷眼旁观,却笑人看不穿,实在没道理。”


    “……”


    长明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那你领悟了什么道理?”


    “悟性显然是不够。”谢真道,“又困,又昏,又不想起床。”


    长明:“只可说是一败涂地吧。”


    谢真:“不如你先起来?”


    “不起。”长明即刻答道。


    要是能这么一直待着,等到哪个不容再偷懒下去的传讯把他们叫起来,那倒也不错。谢真这么想着,又听长明道:“你说得也不错,像是我以前不知道,起床竟然是一件这么讨厌的事。”


    “你本来也挺喜欢赖床。”谢真指出。


    “那不一样。”


    长明道,“有点讨厌,和天底下最讨厌,还是大不相同。”


    谢真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把这幼稚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关键是,他自己心中也颇有一些赞同。长明又道:“人心不是很奇怪么?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不满足,如今一想到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就觉得一切都是无聊又麻烦。”


    谢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长明:“是这个道理,只是不太想听。”


    “不过,”谢真道,“我也很想和你每时每刻都不分开——虽说没办法真的不分开,但这不分开的念头,多少算是没有分开吧?”


    长明这回没有答话,只是环过来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简直让人动弹不得。过了一会,谢真说:“不知道你眼下在想什么,不过最好别是修琴台的事情。”


    长明:“……没那回事。”


    “仿佛有那么一点心虚。”谢真说,“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我修琴台为什么要心虚?”长明反问。


    谢真:“……”


    “我想起当初还留了一副没有用上的红玉。”长明道,“正好可以再雕刻一套羽饰,那个色泽清淡一些,更与你相称。”


    “羽饰?”谢真想了起来,“说起来,雩祀上那一套,其实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


    长明顿了顿,“当初没有直说,是因为这在王庭有些特别的意义。”


    谢真:“历代先王会给王后打造羽饰,是不是?”


    “原来你知道了。”长明轻咳一声,“我告诉过他们不要乱讲……”


    “我是在静流部听说的。”谢真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据说,先王曾去濛山采过翠玉,因而留下了传言。”


    “是有这回事。”长明道,“我见过其中半副,就在母亲遗下的妆奁中,单论技艺精巧,我不及他。”


    谢真回想雩祀上那一套红玉羽饰,他已经找不出什么溢美之词来形容,很难想象若有手艺比那还要高上几分,到底会是什么样子。长明说道:“但年少时我看到它,只觉十分讽刺。那雕刻是多么风雅,精巧绝伦的壳子里,盛着的又是多么淡薄的情意,正好似那一对夫妻,只有面子上漂亮而已。所谓珍而重之的传统,如果都是这样虚伪,还不如不要。”


    谢真:“看来,你日后多少也是改变了念头。”


    “自然。”长明说,“与我不合的传统是陈旧迂腐,用得上的传统便值得大加发扬,有时从一些昏君逸话里,也能学到些东西。”


    谢真:“……”


    “不单是这个。”长明道,“还有不知多少事情要做……事到如今,我实在觉得以往的许多日子,都好像是平白虚度了一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吃饼人的故事?”谢真问。


    “什么?”


    “说有人吃了十个饼,终于觉得饱了。”谢真道,“他就说,我前面的九个饼竟是白吃了,该只吃最后一个就好。”


    长明:“……”


    他不出声了,似乎在酝酿如何反击。这套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谢真早也习以为常,正等着他下一句怎么嘲讽回来,却不料颈边一热,被轻轻地咬住了耳垂。


    “此地之外,又有何地?”


    窗扉甫启,屋外混着花香的晚风便游荡进来,搅散了灯火摇曳的暮色。雨早已停了,雾也散去,夏夜的气息一转润泽清朗,只是从垂下的花枝间望去,那月光俨然仍有几分飘渺迷蒙。


    陵空靠在窗边,刻着手里的一块阵法,若非紧盯着看,那刀刃就像一动不动,只偶尔才冷冷地映出一道寒光。


    他指尖上已沾了些淡红的玉屑,还有些掉在他衣袖上,他也不去管,专心致志地忙着。只是他即使如此专注,也留了一只耳朵,听院子里的友人说着他那些神神叨叨的怪话。


    剑修背对着这边,正在赏那一树天时已尽的繁花。他又道:“除了眼前所见这小小院子,那千万里的山川,我们又怎知此刻是否真实无虚呢?”


    陵空倒没说“你吃坏东西了吧”,而是顺着他的话头道:“若说你见过才算真的,那些你也曾见过。而下一句你大概要讲,在上次你见到,与下次你见到之间,不能说它们就一定还在那里。”


    “正是。”剑修说。


    “但那关我什么事?”陵空反问,“就算我不看的时候,它们都不在了——那就不在了呗。”


    “即使你下次再去看的时候,发现都不在了,也无所谓?”剑修的话里带着笑意。


    “你这是胡搅蛮缠。”


    陵空甩了甩阵图,又一缕碎屑被他抖在了袖子上,“我本来就相信那些东西总在该在的地方,怀疑它们不在的是你才对。你要来论一论它们为什么要不在,我又干嘛要去担心这个?”


    剑修道:“有些事物,并不像山川湖海那样恒久。凡人的城池国度,屋宇楼阁……就算是修行中人勤加维护的殿堂,都会随岁月磨蚀,之后再如何修补,也不是最初那一间。”


    “那倒是。”陵空说,“我一向觉得,该走的就让他走吧。”


    “如果一定要留下呢?”剑修问。


    “留下什么?”陵空似乎也不解起来,“你是说瑶山?想在你有生之年保住它,于你又不是什么问题,等你死了,还管他干什么?深泉林庭也会有消亡的一天,我从来不花心思去想他。”


    “不是那回事。”


    剑修说,“有形之物终将消逝,是因为有形。可是,无形之物既然来自于无形,就应当在某处有着无限的延续才是。”


    陵空疑惑道:“怎么个无形法?”


    “就如我所见的这些,”剑修仰头看着被明月照耀的枝头,“你问我要留下什么,不妨假定,我想留住的就是这一刻。”


    陵空终于放下手里的玉片,朝窗外看去。花树之下,剑修转过身,点了点心口。


    “至于留在哪里,”他说,“别无他处,只有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