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品:《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

    第三十六章


    不管是廷尉府酷吏,还是东宫亲卫,眼下竟被第三波人马围困,他们被挑衅了自尊心。


    然而校事府乃是一把独属于帝王的刀,平日轻易不出,却在今日大举行动……


    圣意有变。


    众人纷纷想到了这一层,顿时眼露仓皇,面色苍白如纸。


    哪怕心有不甘,众人也不得已将目光放到了为首的叶听霜身上——


    叶听霜如权柄加身,沉着脸抵达最中央:“今上圣旨,不必带七皇子去廷尉府了,他亲自见。”


    虞淮虚弱的趴在地上,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放心晕了过去。


    太好了,赶上了。


    桓明脸色大变:“不可能!今上分明说要让七皇子去廷尉府!”


    他猛地看向了叶听霜,惊惧的发问,“你做了什么?”


    叶听霜:“刺客叶向磊的状纸已经上达天听,其中阐述了世家数条罪状,中书令还是自求多福吧。”


    桓明只觉一股寒气窜入四肢百骸:“你竟能狠心牺牲叶向磊?把他移交今上?”


    叶听霜:“中书令慎言,下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今上。”


    他自称下臣,而非奴。


    这是认了自己校事府绣衣御史的身份。


    人人皆知校事府绣衣御史皆需隐瞒身份,一旦暴露便会被革职查办。


    若非今上默许,叶听霜怎敢?


    桓明咬着牙齿,方型下颚上凸着几道狰狞的青筋:“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今日撼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在沈灼中毒时他们视作棋子的阉狗!


    叶听霜高举圣旨,扫视着廷尉府酷吏和太子亲卫:“看来两边的大人还没有分清形式,竟还杵着不动?不若让下臣为诸位醒醒脑?”


    叶听霜一声令下:“校事府铁骑,开路。”


    晋朝最精良的兵器尽归校事府,当那些刀光剑影亮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里只剩下恐惧。


    他们不敢再挡,从中间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叶听霜朝着中间伸出了手,沉沉的喊:“七殿下。”


    沈灼于重重人墙之中,同他遥遥对视。


    深邃而隐晦的碰撞。


    随后——


    沈灼在几位手握重权之人的瞩目下,一步步走向了叶听霜。


    分明仅有几步的距离,他却觉得是在跨越一道天堑,那道天堑名为前世今生。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或狰狞或不甘,却全都对他无可奈何。


    那又如何?


    他来到了叶听霜身侧,眼瞧着远天天光大盛,春意融化了寒风,不再看身后的太子和君照雪一眼。


    “走吧。”


    原来,他早已不在乎了。


    太子无法出声,只能看着叶听霜带着沈灼离开,消失在这座囚困的东宫之中。


    他赤红着双眼,直至最后一刻,仍不愿意挪开视线。


    沈灼的心死了,他的心却在此时活过来了。[注1]


    —


    沈灼一路沉默,跟着叶听霜抵达太初宫。


    两人甚至没能再对视一眼,便有皇帝身边的常侍早早等在了门口。


    “七殿下,请进吧。”


    “今上等你多时了。”


    沈灼认得此人,那是在十大常侍中完全不弄权,又忠心晋宣帝的蒙阅。


    晋宣帝前世病逝,他也在当日陪伴圣驾而去。


    沈灼遂不再放注意力在蒙阅身上,而是看向了这座偌大宫殿。


    朱门深处,燃着数盏金枝铜灯,晋宣帝背对众人,站在明暗交替之间,正在拿着剪刀一盏一盏的剪过去。


    沈灼跨步走了进去,在万千明亮之中跪下:“父皇,儿臣前来领罚。”


    大胜、小胜或是惨败,便看这场试探他能否应对了。


    看来,他得兵行险招。


    晋宣帝:“朕下了命令,由你来处置刺客,你何错之有?”


    他放下了剪刀,回头看向了沈灼,叹气道,“小七,你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吗?”


    沈灼:“……”


    他什么也不愿意说,上辈子说了那么多,又有谁相信他呢?


    哀求、痛哭、绝望。


    没有一种,可以触动眼前之人。


    沈灼眼神宛若一潭死水:“父皇想要儿臣辩?”


    晋宣帝:“你尽管说来。”


    沈灼:“既然如此,儿臣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同父皇辩一辩。”


    他唇色惨淡的开口,“儿臣近日来时常梦魇,竟渐渐记起了一些往事。既然人人都说父皇极爱母妃,不妨同儿臣说说母妃的事?好让儿臣能完全记起母妃?”


    太初宫数十宫人把头埋得更低,面上再无一丝血色,几乎要吓得魂飞魄散。


    祝昭仪在宫中乃是禁忌,敢好奇的人都会死无全尸。


    前例已不下二十人。


    晋宣帝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你贸然提起你母妃,不怕朕怪罪于你?”


    “为何要怪罪儿臣?”


    沈灼沉默片刻,目光深晦的问,“母妃乃父皇平生最爱,儿臣又是母妃唯一的孩子,父皇为何不曾对儿臣爱屋及乌?”


    晋宣帝怒道:“大胆!”


    “父皇不问问儿臣记起了什么事吗?”


    沈灼的声音颤了起来,隔了前世今生,终于爆发出了真正的委屈。


    哪怕对待太子和君照雪,他都不曾这样。


    “十年前南渡时,父皇的行在曾因胡人突击而被冲散,那时母妃也被迫逃命。”


    “为了能安全南渡,母妃不得不带着儿臣伪装成流民,整日脏兮兮的混迹在南渡的百姓之中。母妃和儿臣食不果腹,途经宁国时也不敢暴露身份,更不敢去寻晋朝人马。”


    “可那一日,儿臣见到父皇了。您藏于流民之中,两拨流民,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母妃和儿臣被胡人如牛羊般鞭赶着,打算玩乐后烹食。”


    “不,现在想来,那些所谓流民大概都是父皇亲卫,只是为了安全南渡才伪装成了流民。”


    “父皇同母妃和儿臣擦肩而过。”


    “但您视若无睹。”


    “分明父皇一声命令,便可以救下我和阿娘。”


    “为何不救我们?”


    沈灼强行扯出了一个惨笑,神色凄然道,“当时叶听霜同儿臣说,襄郡饥荒时,也曾有胡人掳掠百姓当两脚羊。儿臣那时只觉得耳熟,并未深想下去。可笑直到儿臣恢复了记忆,才知晓儿臣幼时便已亲眼目睹此等惨状!”


    太初宫殿外守着的叶听霜听得青筋凸起,深沉的心湖如煮涨热水陡然沸腾,难言的怒意扩张开来。


    不想再让他受伤了。


    强压许久的那日梦境感受,在这一刻全面的爆发了出来。


    他好似遭受了一次虚无的极刑,来自灵魂的最深处。


    他因他的痛苦而痛苦。


    他急需再度看到沈灼,确定他无事,才能平复内心的翻滚情绪。


    因此,哪怕受到帝王猜忌,他也必须守在太初宫殿门外。


    太初宫内,沈灼每一声质问,都像是在撕裂自己——


    “还是谢家儿郎们听闻有百姓遭殃,派人扰乱了胡人营帐,才阴差阳错让我们逃脱。好多血啊,那时胡人营帐大乱,胡人们搜刮财物四逃,百姓流民也在逃,阿娘一位弱女子,为了保护儿臣,只能瑟瑟发抖的拿着砍刀杀人。儿臣还记得,她紧紧把儿臣抱在怀里。她……会觉得害怕吗?”


    “阿娘带着儿臣一路闯过胡人追击,饥荒、动乱、病灾,其中艰险父皇怕是连听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毕竟,阿娘死了。”


    他终于可以将这些委屈说出口。


    代替死去的阿娘。


    今日太子如何,君照雪如何,他毫无触动。


    唯有这件事,他始终不得释怀。


    他不屑叫眼前之人父皇。


    晋宣帝面如霜寒,再无平日里伪装的昏庸,头一回这般安静的打量着这个儿子,安静到周围的气氛也凝固得像是冻住了风。


    久久,晋宣帝才低哑发声:“你怪朕?”


    “不敢。”沈灼凄楚一笑,“只是阿娘保下儿臣这条命太难太难,所以哪怕眼下是四面楚歌,儿臣亦会挣扎苟活。”


    他早就心灰意冷了。


    在籍田之变后,被冤枉,被幽禁的那两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消磨了干净。


    或许是两位兄长争得太厉害了吧,一人死于逼宫,一人远走流放,晋宣帝铲除门阀政治的大业未成,便病死在榻前。


    那个皇位,原本也不是他争来的。


    沈灼登位后的无数个夜晚,都在思考着一件事,晋宣帝死时是不是也后悔将皇位传于他?


    晋宣帝厉声道:“你说你的处境是四面楚歌?你知不知道今日这般,朕便不会把叶家的案子交给你?你的隐忍,你的筹谋呢?”


    对于揣摩上意,对于反击桓家,他不是做得很好吗?


    沈灼:“……”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怔怔的低头,神色间也有了一丝恍惚。


    是啊,他为何会这样做?


    起初冒险说出阿娘,不过就是为了拿这件事,刺激出晋宣帝的愧疚之情。


    他分明想赢。


    可说到最后,又为何成了质问?


    沈灼倔强的挺直了背脊,突然不在乎那些了:“若父皇不愿将叶家的案子交给儿臣,也是父皇的抉择,儿臣无法左右。儿臣只是想为阿娘说这一次罢了。”


    晋宣帝眼神闪烁,看着沈灼这张布满瘢痕的脸,只轻轻说了一句:“眼睛像。”


    他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愧疚,却又转瞬恢复常态。


    “下去吧。”


    “今日的闹剧,朕不处罚你,好生回长乾宫反思几日。”


    “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再好生追查叶家大案。”


    他仍把叶家大案交由他的手心。


    儿子这么一闹,反倒打消了他的猜忌,毕竟这些时日沈灼得了太多好处,殿审、太学府、叶家私苑、桩桩件件。


    真是可悲,哪怕他亦被沈灼牵扯出了真情,却也只能从大局考量。


    沈灼紧抿着嘴唇,面皮紧绷的起身,没再多说一个字。


    他走到太初宫门口,突然又去而折返,在朱门下伏跪在地上。


    一叩。


    二叩。


    三叩。


    沈灼跪在门前,眼底缀泪,冷笑着喊道:“多谢父皇不责怪之恩,儿臣定然好生调查叶家大案!将功赎罪!”


    宫人们更加心惊肉跳,七皇子这不是在跟今上怄气吗?


    好不容易得了叶家大案,该老老实实谢恩才对!万一今上收回恩典,反倒治罪于七皇子,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宫人们齐刷刷跪在地上:“陛下息怒!七皇子实属无意!”


    然而并未同宫人们想的那样,晋宣帝不见往日暴戾。


    晋宣帝虽是绷着脸,强硬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软:“站住!这件事若是办得好,朕也一样为你封王。”


    什么?


    宫人们几乎傻眼。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在地上,无法相信七皇子几句话便拿捏住了今上。


    这可是稍有不快,便要残忍杀人的晋宣帝啊!


    沈灼:“……”


    他亦感到了几分怪异,没想到晋宣帝会这么说。


    记忆当中的阿娘,与其说是皇帝的白月光,更不如说是被皇帝拿来当了挡箭牌。


    皇帝真正喜爱之人,至今没人猜透。


    那为何皇帝会退让?


    甚至除此之外,晋宣帝的声音里连强硬都没有了:“你……莫要同你六兄闹翻,他出身孤苦,长于冷宫,生母也出自禹王府。哪怕他曾经叛乱,也曾对朕有恩……”


    说到这里,他又不再言语,招手示意沈灼退下。


    沈灼总觉得晋宣帝话里有话,他早就想要追查沈元衡生母的事,怀疑他的身世出了问题,却苦于毫无线索。


    沈元衡自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自然是将相关之人全部灭口。


    沈元衡蒙住了下面的嘴,却蒙不住上面的嘴。


    难道!晋宣帝早就知道了什么?


    沈灼脑子嗡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了这个惊天秘密。


    沈灼起身辑礼,便匆匆离开了太初宫。


    待到沈灼走远,晋宣帝才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摇晃时弄倒了殿内的几盏金枝铜灯。


    晋宣帝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沙哑的急促唤道:“蒙阅,给朕拿药,快!”


    蒙阅连忙走到了床榻间,从里面的暗格之中取出瓷瓶。


    “陛下,快快服下!这是国师调制的新药!”


    晋宣帝吃下一粒,凌乱的气息才得到了舒缓。


    只是他仍未动弹,鬓边生了白发,也早已不似当初的壮志酬筹。


    人总有迟暮之时。


    他老了。


    “你说……”


    “朕当年的决定是对的吗?”


    “扶黎一族擅长巫术、卜筮,世家便抓住这件事情不放,搞出巫蛊之乱。”


    “保不住……”


    “谁也保不住……”


    “世家的门阀政治,快要让国家病入膏肓了,朕想要端掉他们,这也是错的吗?”


    蒙阅长叹一声:“陛下这些年,又何尝不是隐忍?何尝不是装昏庸装得辛苦?”


    晋宣帝额间染了一层冷汗,闻言却是轻轻摇头。


    “有时朕真不知自己是真装还是假装,是不是已经如太子一般,那些昏庸暴戾早就成了朕的一部分?”


    “太子那孩子也真够糊涂,他才多大?如何能用十年去算计?”


    “这下可好,他从今往后,怕是真的放不下小七,再也无法对小七下狠手了。”


    “他这哪里是在算计?分明花了十年时间,自己给自己造出了软肋。”


    晋宣帝瘫坐塌边,佝偻的身体已不复年轻,弯曲的弧度如同一位年迈老翁。


    他自言自语的说:“今日是休沐,世家们是不是也一夜未眠,在等待小七的处置?”


    蒙阅:“……陛下,世家是该担心,这毕竟是叶家大案。”


    晋宣帝重重一哼:“你看看,朕如何能松懈一日?如此难缠!”


    晋宣帝几个喘息,才轻声说道:“小七就是心软,若他让桓擎拦下叶听霜,也是给了桓家交代,桓明便不可能揪着不放,还闹出了这一出!”


    蒙阅欲言又止:“但愿七殿下能明白陛下苦心,陛下让七殿下去廷尉府,并不是真的想审问,只是为了给桓家和世家一个交代。您又是何苦?为何不同七皇子讲清楚廷尉府的事?”


    哪怕七皇子去廷尉府,廷尉府官吏也会把沈灼伺候得很好。


    晋宣帝表情凝固:“讲不清楚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蒙阅:“……”


    晋宣帝好似快要染到头的蜡烛,无力的靠在床榻上。


    “无人可堪托付。”


    “世家只会使晋朝安逸而死。”


    “这才过去十年而已,你说还有何人记得要杀回洛阳,夺回失去的故土吗?”


    “二十万军队,十万百姓,埋骨南渡途中。”


    “那些坟茔,连绵百里之多,朕狼狈逃窜时,一日不敢忘。”


    “世家还在做着美梦,胡人让晋朝在建康城安居十年,难道真是胡人心善?狼不吃兔子,绝不是因为兔子足够乖巧,而是因为它们现在没有力气去追![注2]”


    晋宣帝的语气激荡了起来,像是一丝燃烧到余星的火焰,最终熄灭在黑暗里。


    河清海晏,何其艰难?


    若非禹王叛乱,导致胡人趁虚而入,晋朝根本不需要南渡。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时他仍能梦到当年洛阳的繁华,街道、小桥、寺庙、喧嚣的市集,那是回不去的故土。


    北伐之志,他一日都为敢忘记。


    在最无望之时,叶家大案出现了。


    每一步,他都得握准。


    “叶家大案的确是一把刀,朕却需要一个握刀之人,替朕砍向世家。”


    “王谢桓庾四个家族,该变一变了。”


    —


    宫掖内桃花争相竞开,远远一团灿若朝霞。


    几座建筑在汹涌堆叠的花海中若隐若现,瑰意造极登峰,靡靡春意欲浓。


    沈灼一路走出太初宫,不由的眯起眼,像是要被远处的瑰丽灼伤。


    沈灼转过头对叶听霜说:“何必如此担忧?今夜,难道不是属于我们的胜利?”


    叶听霜跟在沈灼身后,脚步骤然停顿。


    在听到了那些事之后,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失控。


    是因为沈灼。


    叶听霜:“若是殿下在牛车上,放任桓擎和薛才瑾上车查奴,便不会经受这两遭。”


    他只是、只是心疼。


    连他也不可思议于自己能拥有这种感情。


    沈灼:“有没有你,都会有这么两遭,迟与缓罢了。”


    他蹙眉回头,“还不走?”


    叶听霜随即跟了上去,目光轻轻落到沈灼的后背,好似害怕太过用力,便要对他造成伤害一样。


    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目光有多温柔。


    “太子的事,殿下当真不在乎吗?”


    沈灼踩在早晨的阳光里,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说可不可笑?亲近时反倒要提防着他害我,决裂后却确信他绝不会害我。”


    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又为何要在意?


    紧接着,建康城的世家,几乎都要知晓他掌控叶家大案了。


    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得谄媚巴结。


    于是——


    万众朝贺。


    两人即将回到长乾宫,沈灼忽然发问:“你为何能请来圣旨救我?你拿了什么跟他交换?”


    叶听霜当真献出了叶向磊吗?


    叶听霜答道:“虞淮请殿下去东宫前,三番四次做出提醒,奴若还反应不过来,那便是愚钝不堪了。”


    沈灼取笑道:“你若是愚钝不堪,那我周围便没有可用的聪明人了。”


    叶听霜:“殿下能想到这一处,奴甚是心安。”


    沈灼内心腹诽,夸你几句还应下了?


    一点儿都不懂得自谦!


    叶听霜继续说道:“桓明前脚刚离开太初宫去东宫为难殿下,奴后脚便以绣衣御史之名求见了今上。可没想到的是,今上早已在太初宫等待奴多时了。”


    提及此处,沈灼的面色一变,心里微微发紧。


    他这位父皇,才是真正的观棋之人,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想象得更加聪明。


    “然后呢?”


    叶听霜也不卖关子:“今上同奴做了一个交易,国师即将回朝,奴会作为今上在校事府的暗钉,监视国师的一举一动。”


    他淡然得好似在同人寒暄,沈灼却听得顿时一惊。


    两人于回廊中对视,久到不知过去多久。


    沈灼按着发涨的太阳穴:“看来,今后朝堂的动荡,只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沈灼又追问:“那叶向磊的状纸是怎么一回事?”


    叶听霜眼神深晦如海:“这亦是二叔的想法,他说之前受到挑拨,为殿下添了不少麻烦,也该轮到他回报殿下了。”


    沈灼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到底拿什么触动了谢离疏和叶向磊?


    一个说事毕之后,会告诉他宗琪所在;


    一个主动递交状纸,豁出性命相帮。


    前世分明一步都难以迈过去,如今却有人赶着让他揪住权利的尾巴。


    还真是大获全胜。


    军马案。


    他终于可以查了!


    两人问话之间,随即已经抵达了长乾宫门外。


    叶听霜想要跟进去,却被门口的郭展抬手阻止:“叶内侍,殿下不曾吩咐你进入内殿。”


    沈灼背对着叶听霜,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件事暂结了,但让你选的那件事,我不想等太久。”


    叶听霜站在日光极盛之处,深深凝视着沈灼的背影。


    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张蜘蛛网的粘丝,湿哒哒的落到了肌肤上,粘腻的拖着人下坠:“若奴选第一个,日后只和殿下合作呢?殿下会如何做?”


    沈灼轻笑,没有作答却胜似作答。


    叶听霜垂眸沉声:“奴明白了。”


    两人没再对话,沈灼也径直走入内殿。


    这事儿让郭展宛若针扎,只得挺直了腰板,为沈灼守着门。


    他本以为叶听霜会留许久,毕竟往日都是这样,哪知叶听霜很快转身离开了长乾宫。


    郭展心头咯噔一声,想要开口去拦又立在原地。


    难道叶内侍被殿下那番话触怒,便要和殿下分道扬镳了吗?


    这可是大事啊!


    郭展瞧见沈灼回到内殿到头即睡,急得不知所措,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


    哎!


    也不知过去多久,夜幕再度降临。


    月光被云层偷藏,随着风动时隐时现。长乾宫被静谧的夜色轻轻包裹,只余檐下几盏灯笼,那些橙暖的灯火在黑暗中点点相连。


    沈灼睡得头脑胀痛,醒来时竟已入夜。


    叶听霜也不知去了何处,殿内仅有夏乐在添灯。


    察觉帷帐内动静,夏乐赶忙跪下:“殿下醒了?睡了大半日,可是要用些吃食了?”


    沈灼扶额:“叶听霜人呢?怎么是你?”


    说完这句,他才想起‘叶听霜陪在他身边’这件事,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习惯。


    沈灼瞬间沉默了下来,他说了让叶听霜做选择,便绝不会食言。


    夏乐忐忑的瞥向沈灼:“殿下,可要更衣?”


    沈灼:“嗯。”


    夏乐松了一口气,本也是冒险来的,想要争着在沈灼面前露个脸。


    在沈灼睡去的这一天里,整个建康城都闹翻了天。


    皇帝当众宣布将叶家重审之权落到了七皇子的头上,不光如此,分明未曾提及封王,竟提前赐下了封地。


    所有人都在说——


    七皇子比六皇子都还要宠爱了!


    当时七皇子围了桓家,所有人都要以为七皇子要受到重重处罚,谁曾想只是一个晚上便峰回路转。


    失了太子的宠爱,却得了皇帝的撑腰。


    拜帖一封接着一封,人人都趋之若鹜。


    长乾宫所有宫人都在说,七皇子终于要起势了!


    夏乐按捺着激动,颤抖着为沈灼束发:“叶内侍在殿下睡去后,便不见了踪影,殿下若想找叶内侍,不若奴一会儿去寻?”


    “罢了。”


    沈灼神色平平,并没有任何不舍,嗤笑了一声,“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逃吧。


    逃吧。


    离得远远的。


    如若不然,叶听霜当真要被他牢牢箍住了,就像落入陷阱挣扎的牛羊,只能被兽夹夹住流血而死。


    这是他唯一一次的善心。


    夏乐欲言又止,愣神之时未能绑好沈灼的墨发,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沈灼拉下发冠,并未责怪他:“怎么回事?”


    夏乐连忙走出去探查情况,不消片刻便跌跌撞撞如鬼附身一般,面色苍白的喊:“外面……叶内侍……”


    这是叶听霜第二次擅闯长乾宫。


    沈灼随意披了身碧色薄衫,连长发都未束起,来到了长乾宫门前。


    他双手抱肩,冷眼看着外面。


    他倒要看看,叶听霜做了什么?


    月光涨潮般的汹涌堆叠,远处的台阶上皆是血滴,湿濡的红正在眼底蔓延。


    叶听霜面若寒梅,一步步从下方踏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双手被绑住绳索的宫人。


    他的气势骇人,宛若煞神,想要拦住他的侍卫全都愣了神。


    沈灼:“你这是……?”


    “今上将叶家大案全权交于殿下,叶家一切自该奉于殿下。”


    “宫人文鸳,交于殿下处置。”


    文鸳是叶听霜的姑姑。


    也是沈灼母妃的近侍。


    殿审过后,这个分明同他最相关之人,他却连碰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和六皇子相争。看文鸳如今的模样,应当也是在沈倦那里受了不少罪。


    而如今——


    在沈倦手中的文鸳,被叶听霜带来了。


    若没有费尽心力,吃尽苦头,叶听霜断然不可能从沈元衡手中拿到文鸳!


    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沈灼眼底露出震惊,不仅诧异于文鸳被带到了这里,更加诧异于叶听霜的选择。


    他是疯了?


    还是傻了?


    为何要去做成这件事?


    纵使比起太子和六皇子,文鸳落在他的手里才是保命,但他一定会逼问文鸳当年的许多事。


    甚至文鸳手中定有叶听霜的把柄,叶听霜把文鸳带给他,就等于把自己的把柄也递给了他。


    比起奉上文鸳,叶听霜更像是奉上了自己。


    记忆里的那个权臣不会为了任何人如此决绝,更加不会三番四次为了别人而让自己受伤,也绝不会玉石俱焚的为了他去铺路。


    他该是审时度势。


    他该是利益为先。


    他……绝不该是这样!


    沈灼呼吸凌乱,怔怔的看着对面,心脏某处坚壳在被人以斧凿的方式——


    重重锤击。


    叶听霜:“殿下要我选,这便是我的回答。”


    放弃了成为冷漠的合作者的机会,宁可成为被主人钟情的刀。


    皓月当空,清冷霜白从云端流泻。


    大小不一的清浅水洼中,荡满了明月的清辉,像是在地上盛开的一朵朵银花。


    那些霜白如屑的月光堆叠在叶听霜的身上,让他看上去宛若一块千年寒铁。


    叶听霜深深凝视着沈灼,像是那块儿不化寒铁被锻造成刃,朝着主人展示着自己的锋利——


    “殿下的第一次试刀可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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