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品:《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 第三十八章
这两日注定是不眠之夜。
自从晋宣帝当着众朝臣的面儿,宣布了叶家大案主审为七皇子后,清流在讨论,世家也在讨论。
此刻——
王家画舫。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秦淮河畔停靠着一艘画舫,檐角的朱红灯笼倒映于水面,荡起一片活色生香。
画舫内,传出笙歌曼舞,欢笑嬉戏之声。
王靖无心酒宴乐伎弹奏的新奇西凉曲,面色阴沉的催促:“为何还没来?”
“奴再催催。”
家奴擦了擦额间冷汗,躬身走到船头。
月华之下,王元鸿乘坐了一艘小舟缓缓驶来。
家奴松了一口气,待小舟走进便躬身迎了上去:“三郎,你可算来了!”
王元鸿面露疑惑:“二叔今日颇为着急,究竟所为何事?”
家奴偷偷传达道:“三郎务必小心些,司徒大人今日心情不佳。”
王元鸿心头一紧,提心吊胆的走到了画舫内。
“二叔,侄儿来晚了。”
王元鸿并不惧怕生父王珪,反倒极其惧怕这位雷厉风行的司徒大人。
他刚一露面,便却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日催夜催,催了你三次才赶过来,你可真是好大的谱儿。”
王元鸿发虚的小声回道:“侄儿那是有正事要做。”
“正事儿?”
王靖冷笑,骂得更狠,“同你那些狐朋狗友开清谈会算什么正事儿?好,好,好,我今日便教教你什么叫做正事儿。”
瞧见王靖拿了茶盏便要丢来,王元鸿惊得用双手做档:“二叔息怒。”
王靖怒目:“说了多少次让你讨好七皇子,你偏偏不听,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蠢人!”
王元鸿本在求饶,一听沈灼的名字顿时气息不顺,回怼道:“二叔根本不清楚那日桓家被围是怎么一回事!沈清昭蛮横至极,侄儿如何能讨好这种人?若王家非要选个皇子支持,倒不如选六皇子!”
桓家和王家是政敌,绝不可能选生母出身桓家的太子。
仔细算算,六皇子便是唯一人选。
“混账!”
王靖气急,将手中茶盏丢出,茶水飞溅了一地,“你知道朝野发生了何事吗?七皇子拿住了叶家大案,就要一鸣惊人了!”
王元鸿脑子嗡嗡作响:“什么!?”
王靖黑着脸:“你们底下的清谈会难道没说过?”
王元鸿也知晓了利害,忐忑的开口:“侄儿在清谈会上,也有、有所耳闻了,可侄儿还以为是那人胡吹,根本……”没放在心上。
敢情竟是真的。
他的脸刺辣辣的疼,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
王靖深吸几口气:“你们下面都是怎么说的?”
王元鸿颇为不愿,还是将那些话转告给了王靖——
“知道吗?现在建康城大小茶馆,可都在谈论七皇子啊。”
“传了什么?莫不是说他蛮横?”
“非也,都说七皇子敢为翻案而得罪世家,实乃品性高洁,我辈之典范。昔年那些荒唐传闻,不过是七皇子为求自保所做的藏拙罢了。七皇子真是不同寻常啊,真是让人神往!也不知何时能结交一二。”
“哈哈哈哈,得了吧,轮得到你吗?谢家和路家,不是早早就凑上去了吗?”
王元鸿极厌恶沈灼,又和沈灼是情敌,要他说出表扬吹嘘沈灼的话,不亚于扇他的脸。
可王靖非要听这些,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王靖无力扶额:“终于……上下都波及了吗?”
王靖长叹一声,看向了席间的另一个人,“谢兄,你都听到了?”
跪坐席间的人正是谢垣。
王元鸿这才留意到那边,他靠在画舫一角,被悬挂的帷幕遮掩,半遮半掩的露出一道模糊身影。
谢垣放下手中酒盏,朝着席上的王靖辑礼:“多谢王兄,谢某知晓了。”
王靖似有似无的打探道:“你说刺客为何会无故逃到桓家,这又是谁的手笔?”
谢垣苦笑:“太子,六皇子,总有一人吧。”
王靖大惊:“那两位为何要布下困局?难不成真的认为有这个必要?难道——”
他们当真将七皇子视作对手吗?
王靖面容铁青的深想了下去:“那两位聪明绝顶,却都把七皇子是做心腹大患,看来七皇子那受人诟病的十年的确是藏拙,这位七皇子,似乎更不简单啊。”
殿审,太学府,叶家私苑,以及前日的桓家被围……
一桩桩,一件件,不仅是他,乃至朝野上下,再也无法忽略这位七皇子。
谢垣更加沉默,看上去心情不佳。
王靖又吹嘘似的观察道:“你家那位小家主,可比我这侄儿眼光好,早就慧眼识珠投了七皇子门下。”
谢家恐要一朝翻身啊。
晚了一步,终究是不可及了!
王元鸿心里不服,觉得二叔贵为司徒,王家又是世家之首,何至于去讨好一个草包皇子?
再说了,他四方好友甚多,又怎么比不过一个只知在家中醉生梦死的谢离疏了?
谢垣可笑不出来,面上堆满了苦涩。
若没有前任家主私吞军马案银钱一事,他定要敲锣打鼓,舍了这张老脸也要向昔日好友炫耀谢家出了个有胆魄的家主。若混到了从龙之功,谢家便真的能崛起了。
然而事实便是,七皇子铁了心要追查军马案,注定是他们谢家的敌人。
可惜了。
自从知晓了七皇子有如此本事后,那种可惜便始终贯穿在谢垣心中。
一想到谢离疏的所作所为……
谢垣无比头疼,这不就意味着家主都投敌了吗?
王靖又问:“你们谢家宗老呢?当真支持谢离疏率谢家支持七皇子吗?”
谢垣叹道:“谢某出门时,瞅见昔日欺压家主年轻的谢家宗老们,正聚在家主的院内争相询问七皇子的事。说来可笑,他们一度呜呼谢家要断送在家主手里,现在又在夸赞家主英明。”
王靖:“……”
王元鸿:“……”
一朝得势万人捧,王家的嘴脸也没有比谢家好到哪里去。
谢垣愈发难堪,王家掩饰着错愕的模样,宛若扇在他脸上的巴掌一样。
还不晚,还有籍田!
但凡能让七皇子和皇帝生出嫌隙,七皇子便拿不稳叶家大案主审之权,自然也无法顺道调查军马案了。
这件事情,桓家应当很乐意帮忙。
也许是某种心有灵犀,王元鸿难以启齿的开口:“二叔,今夜着实不是侄儿来晚了,乃是因为侄儿刚刚得知了一件事。”
王靖:“你忽然说起这个作甚?”
王元鸿强忍震惊:“太子和桓家闹翻了。”
—
这一夜不光是王家和其余世家,桓家也在等待结果。
“如何了?”
桓月檀看向屏风之隔的哥哥,面上透着难掩的急切。
桓月檀失了主理后宫的夫人身份,被降到了较为末等的美人,殿内所用之物仍旧奢靡。
月光从窗棂溢撒进入宫殿,照得一地斑驳银屑,里面奢华的燃着时下最贵的天岚炭,还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桓明迟迟没有回答,宛若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愣坐于席间。
他终究是输了,输得比殿审更惨。
白天听到晋宣帝宣布将叶家大案交由沈灼主审的消息后,他便急匆匆入了宫,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晋宣帝托病不见。
不光没有惩处沈灼,反倒还奖赏了他?
这算什么?
桓明:“呵……看不成好戏了,原以为以我对今上的了解,沈灼此番定会惹得今上不快……”
桓月檀面上失了血色,遂又冷冷的说:“兄长前些时日不是怪妾手段激烈,为何这次在东宫比妾上次的手段还要激烈?”
桓明阴沉着脸:“若是有得选,你以为我想这样?”
桓月檀没再讥讽,微微蹙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兄长突然这般着急,非要拆了太子和沈灼?”
桓明下颚凸起两道青筋:“你以为是我着急?分明是你那个宝贝太子,他对沈灼……”
话到一半,桓明又说不出口了。
桓明狠狠拂袖,若他再不出手,只怕太子就要察觉到自己的绮念了。
“兄长这话,妾听不明白。”
桓月檀叹息一声,“罢了,妾也不想听,妾只求兄长和太子能够和好如初,咱们桓家失了谁都难成大事。”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在外禀告:“桓美人,太子来了。”
桓明知晓中计,诧异的看向桓月檀:“好啊,你今日故意宣我来见,竟是想当起和事佬来了?”
桓月檀:“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桓明冷笑嗤鼻:“太子绝不会听我们的,你若不信,大可用沈灼试一试他!”
说完,他便起身躲到了后殿。
桓月檀又吩咐宫人加了几道帷帐,隔着朦胧如纱的漆画屏风,落下一道婀娜的影子。
后妃和皇子之间,还是应当避避嫌。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人影从殿外走来。
“见过姨母。”
桓月檀以团扇掩面,露出半张清雅无双的眉眼:“你如此失魂落魄,成何体统?”
她隔着屏风和帷帐,注视着瘦了一大圈的太子。
他的身上萦绕着淡淡酒气,眼下一片青黑,比往日更加沉默不语。
“太子糊涂啊!”
“你和桓家才是至亲,如何能为了一个沈灼……”
太子抬眼看向了她,如孤狼凶狠:“如果姨母也是为了叱喝孤,才请了孤过来,大可不必废这些口舌。”
桓月檀捏着团扇扇柄的手在发白,无法相信太子在顶撞她。
哪怕猜到太子会为了沈灼而激烈,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桓月檀:“你当真要忘记你母亲的仇恨?”
太子:“……”
瞧见太子怔住,桓月檀用染着丹蔻的手指,从重重帷帐伸出去,然后直指向太子:“是不是要姨母再说一次?若不是祝聆歌,你母亲怎会含恨而终?她那时,几乎已到了被废的边缘!”
太子面色惨白得宛若死人,宽袖下的手背都被捏得青筋凸起。
桓月檀每一声控诉,都好似在啼血。
哪怕隔了一道屏风,他也能看到她摔了掩面的团扇,仰头大哭着,好似一个疯癫之人。
太子嗓音干涸:“母后为何会差点被废?”
桓月檀呜咽道:“还不是因为祝熙之污蔑阿姐毒害祝聆歌!”
太子瞬间怔在原地,仿佛被一只死人的手缓慢的扼住了喉咙,恍惚间瞧见了七孔流血的母后。
“姐姐何等温婉善良?又怎会干出毒害祝聆歌的事?”
“为了你不受今上厌弃,她便自裁而亡。”
“你难道忘记了吗?你母亲死时的样子?”
桓月檀在说些什么,太子已经听不清了。
他被那只手拖拽着,如坠弱水冥川,不断有呢喃如沼泥一般灌入耳朵——
‘我恨祝聆歌。’
‘我恨污蔑我的所有人。’
‘儿子,帮阿娘报仇,阿娘死不瞑目,呜呜呜。’
太子冷得打着哆嗦,四肢也被冻得毫无知觉,几乎要在这种滋味下溺毙。
桓月檀全然不知,仍在哭诉:“祝聆歌死了,还有她的儿子!你与沈灼之间只能是死敌,只有看沈灼痛苦受辱,姨母才会觉得畅快!”
太子仿佛被她的话一刀刀砭骨,浑身都鲜血淋漓,再难发出半点声音。
他清楚的认知到他被仇恨裹挟着压了十年,今后也必然要被仇恨压着继续走下去。
这便是他的人生了。
后殿偷听的桓明,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妹妹非要对沈灼下毒。
她想看着他成为废人。
她想沈灼同样痛不欲生。
纵然冒险,她也要看着沈灼被毁。
桓明恨只恨当日并不赞同妹妹的做法,觉得痕迹太重,并不十全十美。可如今若是再给他选一次的机会,他定然会全力支持。眼下沈灼已经起势,桓家已经失去了先机。
没用了。
这颗曾被人握在手里的星辰,眼下早已回到了原本该存在的位置。
再也无法拿捏。
桓月檀宣泄了一番,不懂兄长的无力,也不懂太子的窒息。
她总觉得是兄长手段太过刚硬,才让甥舅疏远。
桓月檀体谅太子的十年,擦干眼泪柔声安慰道:“的确是当年我们错了,不该采纳君如琢的计策,千算万算却算露了你自己的心。不过不要紧,你能习惯宠爱沈灼,自然也能习惯别人。”
太子的眼底毫无生气:“……姨母这是何意?”
桓月檀笑道:“若你想要,便再养一个,这次定要选个听话乖巧的,好让你拿捏在手心里掌控。”
太子眼瞳紧缩,胃里的酒水翻滚了起来,生出一阵难忍的恶心。
“姨母拿孤的心当成什么了!?”
方才被激出的愧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里能养得出?
再也养不出了。
除了沈灼之外,他不愿再这样对待任何人。
桓月檀从屏风后走出:“太子,你怎么了?”
她大约是想为他拍拍背,好让他舒服一些。
可她的天真和轻描淡写,让太子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凉。
太子一刻也不愿待在此地,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此地。
他爬伏在了转角的卧棂栏杆上面,再也没能忍住:“呕!”
这一刻,他仿佛要干呕出自己的灵魂。
再也回不去了。
“呜……”
桓月檀着急追了出去,却只追到了一半。
她的脚步停在殿门前,几乎颤抖的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太子为何如此?
桓月檀宛若看到了极为骇人的东西,终于确定了桓明所言为真。
她目送着太子离去,表情已如凛冬中被冻住的冰棱,再也看不到半点柔软。方才觉得温柔的暖夜,此刻也顿觉寒冷异常。
桓明冷脸从后殿走出:“这下你相信了吧?”
桓月檀:“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太子那些不可言说的绮念!
桓明无法说出口,只是凝重的说:“不能认输,得提前应对。”
太子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对沈灼起了杀心。
从前只是单从利益想要除掉沈灼,而现在却是从感情上想要除掉沈灼。
沈灼成了太子碰也不能碰的隐痛。
烙印得如此之深。
一旦太子从失魂落魄中醒过来,懂得抓紧权利,驱使爪牙,他们将再也无法对沈灼动手。
桓月檀无力的说:“可桓家还能做什么?”
桓明:“宁国近日有些异动,我本欲上报朝廷,现在想来倒不如利用宁国,借乱让今上把沈灼贬去皇陵守陵!”
桓月檀错愕的问:“宁国?究竟是何事?”
桓明:“还记得前些时日,今上交给太子的籍田吗?”
桓月檀点头,她便是当事者,怎么可能记不得?
桓明面露阴狠:“据说国师石煊,将在籍田的最后一日回朝,宁国打算在那一日引动刺杀。这次负责护卫今上的又是校事府铁骑,你猜猜今上会不会因为校事府护卫不利,而对石煊生出嫌隙?”
他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桓月檀。
兴许宁国早就认定,只有沈灼才能推动石煊行动。
因此,在宁国的计划当中,很有可能借力打力,看似针对沈灼,实则针对石煊。
这次宁国的谋划之重,也一定是沈灼!
然而听完桓明的话,桓月檀却脸色煞白。
宁国胆子未免太大了,他们要离间的是校事府和皇帝!
晋宣帝现在是昏聩了,但也绝不到糊涂的时候。
“若是事情败露,宁国便要引火烧身!”
桓月檀急急的说,“不行!桓家不能参与!此乃国家大事,万一又重现十年前禹王乱局,胡人趁虚而入,那我们桓家便是千古罪人!”
桓明斥责道:“只是生出嫌隙,又不是反目成仇!我们只需要趁机获利罢了!所有的世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桓月檀仍在哀求,哽咽道:“妾的确憎恶沈灼,但唯有此事不可应允。兄长难道忘记十年前的惨剧了?二十万士卒里面,也有我桓家的子弟,我们同胡人有血海深仇啊!”
桓明发狠道:“不需要你应允,此事我一人承担,不做也得做!”
桓月檀怔怔的看着他,仿佛快要不认识兄长了。
“若……若只是宁国还好,可一旦妾发现其中有胡人手笔,妾定与兄长割袍。”
桓月檀紧抿着唇,“告发兄长。”
桓明欣慰道:“合该如此,你一定要去告发。倘若我失败,也是我一人之责,桓家才能保下来。”
桓月檀心中苦涩,决绝的点了点头。
桓明叹道:“月檀,你终于能担起桓家了。”
他心头隐隐预感一定和沈灼有关,毕竟石煊和宗天朗是挚友,石煊极大可能为沈灼出头。
宁国要用沈灼做局,他便参上一脚又如何?
既然石煊在籍田的最后一日回朝,他便将局做到倒数第二日。
所有忠于桓家的世家,将会在那一日联名上书反扑。
桓月檀眼眶湿热,强忍着酸楚:“桓家玉符给了沈灼,据说长乾宫宫人暴毙也和桓家玉符相关,妾只想知道,三年前叶家的事,桓家究竟有没有参与?”
桓明摇头:“桓家并无参与。”
桓月檀长舒一口气,好似多日的疑虑总算打消:“那兄长以为是谁?”
“此人行事十分隐秘,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桓明不愿再提,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得宫内那个传言吗?禹王同宫内某个妃嫔有旧,他贸然反叛,也没带家眷,怀着孕的王妃便被幽禁宫中以做人质。当时宫内的那个妃嫔,为了保下禹王的孩子,竟拿自己的孩子和禹王的孩子进行了交换,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桓月檀震惊的问:“兄长为何知晓这等骇人的传言?”
“空穴不来风,况且哪怕是传言,我们也可借此造势。”
世家联名上书,他也打算用这件事为引子。
桓明勾起一个冷酷的笑容,“你想想看,当时是哪两位妃嫔怀了身孕?”
桓月檀心惊肉跳:“是六皇子沈倦的胡人生母,和七皇子沈灼的母亲祝聆歌。”
这两位皇子的生辰相差无几,宫中人人皆知。
桓明:“你觉得哪位皇子最有可能?”
桓月檀惊呼:“兄长是说……?”
桓明鹰目如炬:“沈灼因六岁中毒被毁了容貌人人皆知,可下毒之人为何独独毁了他的容貌,而不是要了他的命?”
桓月檀吓得手中团扇也跌在了地上,也察觉到了其中古怪。
是啊。
为何?
难道传言是真的,真有皇子被掉包,眼下的某位皇子是禹王之子?
沈灼被毁了容貌,莫不是祝聆歌在死前故意所为,害怕沈灼长大之后像禹王,被人发现这惊天秘密?
桓明满意的说:“我也是糊涂,竟在今日才想起这事。”
他低笑了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哪怕这件事不是真的,也旧事难查。牵扯到这么大的事,今上一定会对这个儿子生出膈应!”
哪怕是假的,这盆脏水也要落到沈灼头上。
没有一个男人会忍受这一点,况且那个人还是皇帝!
桓月檀:“除非他突然恢复容貌,以此来证明自己和禹王一点儿都不像。”
桓明却是不屑:“恢复容貌?十年都没恢复,又怎可能在此时恢复?”
“是了,是妾魔怔了,可惜妾失了圣宠,不能跟去籍田,不然便能亲眼看到沈灼落难了。”
说到此处,桓月檀又讥讽道,“皇帝对长得像祝熙之的人都多了一丝怜悯,外甥肖舅,可惜沈灼没有这个福分。”
沈灼的丑陋,终究要毁了他。
—
同一时间。
沈灼枯坐一夜,等待着夜尽之时。
案几前的烛灯添了一次又一次,温暖的烛光洒在他脸上的瘢痕上面,静悄悄的柔和了那份恐怖。
待到夜色将尽时,一道人影才走了进来。
“殿下,事成了。”
沈灼看向了他:“怎么说?”
叶听霜:“殿下安排人手去清谈会,又借王元鸿的口,把太子和桓家闹翻的事转告了谢垣。现在谢垣正往回赶,说是要出一趟门。”
自从上任谢家家主谢隐假死,谢垣便成为他操控谢家的工具。
如今殿下铁了心要查军马案,谢隐还能稳坐山中吗?
“看来这次籍田谢隐也会出手,假死了那么久,总算被逼出来了。”
沈灼眯起眼,满意的喟叹,“若非我拿到了叶家大案,逐渐掌控了权势,步步紧逼让军马案形式严峻,谢隐又怎会着急呢?”
至于为何是太子和桓家闹翻的事转告谢垣,自然是因为这事儿变相告知了谢垣,桓家一定会怒不可遏的对他动手,谢家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危机有了,诱饵有了,才足矣驱使谢隐行动。
叶听霜:“殿下难道不怕谢隐和桓明二人联手吗?”
沈灼笑得蔫儿坏:“一网打尽,岂不更好?若此行顺利,不光能解决军马案,还能问问三年前截杀叶家人的事。”
他总觉得,那个宗琪有古怪。
两个案子,竟落到了一人身上。
叶听霜眼底浮现笑意,并不觉得沈灼对别人使诈有哪里不对。
他比往日更加隐晦而渴求的盯着沈灼。
他用舌尖舔着犬齿,目光扫过小殿下如山黛的眉毛,如墨珠的眼睛,不点而朱的嘴唇……
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有多么势在必得。
他的血是他的药。
对于从前耿耿于怀的事,叶听霜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他们之间注定纠葛,像两株被捆绑起来的藤蔓,无论怎样生长都离不开对方。
多么让人颤栗。
可近来他愈发心焦,因为国师仅仅只是找到了控制蔓延的办法罢了,不让沈灼继续恶化,却没有找到完全解决的办法。
叶听霜想到了自己,哪怕给出更多的血,他也想要治好他。
两人正交谈着,门外却传来了郭展的声音:“殿下……”
沈灼:“什么事?”
郭展恭敬的跪下:“这是君先生托人送来的。”
殿内重归死寂,仿佛被炭火炙烤的燥热,也随之一扫而空。
呜咽的寒风正穿堂而过,连郭展都惊觉气氛骤冷。
沈灼:“拿来吧。”
郭展将盒子放置在案几上,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叶听霜的表情,虽然依旧空洞得毫无波澜,可他却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征兆。
沈灼沉默的打量着桌上的木盒,过了许久才伸手去翻开了一页信纸。
上面薄薄几行,字体清逸俊秀,可见其中风骨。
他身上共有两种毒,一种重,一种轻。
一种是六岁时中毒,一种是十六岁中毒。
前者唯有叶听霜的血可抑制,后者则是君照雪带来的‘天星’可解。
而这封信的寥寥几行,写下的是天星功效。
沈灼终于知晓了盒子里存放的是什么——
天星。
沈灼本来就对外宣称自己寒症发作而不去籍田,为的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逼迫君照雪拿出天星。
君照雪应当知晓他的目的,还是没有抗拒的送了过来。
沈灼面露复杂的打开了木盒,然而送来的木盒内除却天星之外,竟然还附上了一枚玉佩,那是在太学府时,沈灼曾经还给君照雪的玉佩,对君照雪极其重要。
“原来你也有愧疚之心。”
东宫那一日,不光让太子生出愧疚,也让君照雪生出愧疚了吗?
真是讽刺。
布局良久,他终于拿到了天星,这个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借口——
他也该找个时机恢复容貌了。
沈灼将信纸靠近烛火,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手中燃尽,化作脏污的灰尘。
沈灼拿起木盒的手微微发颤,便要离开长乾宫。
叶听霜:“殿下想去哪里?”
沈灼:“不准跟来!”
叶听霜只得留在长乾宫,手中紧握着那根玉簪,他的贪婪正在灵魂深处燎原,那是由饥饿和空洞带来的灼烧感,一旦被填满过一次,便再难放手。
他隐晦的渴求,呢喃着那个名字:“沈……清昭。”
别让我发疯。
—
月色如银,穿云破雾,流泻一地。
沈灼一路踩着霜白的月光,只身前往诏狱,却因没有奉令而不得入。
看守的小吏正在打着瞌睡,本来以为只是个值夜的寻常夜晚,在瞧见七皇子闯来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小吏结结巴巴问:“七殿下怎么来了?”
沈灼:“……有办法能让我见见老师吗?”
小吏十分为难:“上次是因为七殿下有奉令,也有韦常侍特意嘱托,才破格让七殿下入了诏狱。这次……”
沈灼:“我不进去呢?可行?”
小吏也想给这位崭露头角的皇子方便,咬咬牙道:“七殿下这边请,虽然无法进入诏狱内部,却有一间牢房靠外,那件牢房被挖出许多孔洞,可以在外面和里面的人说会儿话。”
这件事情沈灼前世是偶然得知,只是抱着渺茫的希望,没想到真的能见到老师。
沈灼连忙跟了上去,脚步不自觉加快,心也飞扬起来。
小吏将人带到了一处,又弯腰赔礼道:“宗太师关押在最里面,还需要时间去提人挪牢房,得让七殿下等一等了。”
沈灼:“不急,我在此处等着,你去便是。”
小吏大喜过望:“多谢七殿下。”
他也猜测着籍田之日已近,这位皇子想必也是随行一员,想必是在离去之前前来拜别老师。
只要不涉及大事,他也乐得行个方便。
然而小半时辰后,天都渐渐亮开了,小吏才姗姗来迟。
他苦着脸说,生怕沈灼怪罪:“殿、殿下,下臣已将事情告知,可无奈宗太师却怎么都不肯和殿下相见。”
沈灼眼神黯淡,勉力笑道:“我再等等。”
小吏都有了几分心疼:“这天儿还没彻底暖起来,殿下不若早些回去?”
沈灼点头,却又摇头。
他知道籍田将是一场硬仗,若赢下便能一举收拾桓家和谢隐。
他将要放手一搏。
今夜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很想来见一见老师。
瞧着沈灼不说话,也不肯离去,小吏只得讪讪陪着他站在这堵墙后。
春寒未消,风里也夹杂着冷意。
沈灼不知站了多久,双腿都泛起了疼。
他的唇色变得苍白,作为借口欺骗君照雪的寒症竟真的发作,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小吏心疼道:“殿下,宗太师已经说了不想相见,您又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这位小殿下的身体极差,宫内何人不知?
太倔强了。
不知过去多久,小吏的下属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小吏才欣喜若狂的说:“殿下,宗太师肯了,下臣便在十米开外替殿下守着。”
沈灼:“有劳了。”
他笑得苍白,算准了老师会心软。
他靠近了那堵土墙,将手放到了肉眼并不可查的孔洞上面,低声说道:“老师之前同我大吵了那一架,询问我玉簪之事,我还骂老师管得太宽,恶意揣测阿兄,老师还为这件事情生气吗?”
墙内不答。
沈灼鼻音浓浓:“老师的教导,我从前总不放在心上,老师还生我的气吗?”
墙内仍是不答。
沈灼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丝委屈:“老师,我很想遵从你所说的正道,但是……”
墙内终于传出声音:“殿下做这些事太险了,如火中取栗,分明有更稳妥的办法,为何还要如此?”
沈灼苦涩的说:“所以老师才替我挡下了军马案?替我送来了对我大有助力的谢家?老师说的稳妥办法,便是牺牲自己?”
宗天朗的声音里透着满满心疼:“殿下从小衣食不缺,为何行事总像个刀口舔血的匪盗?”
沈灼开玩笑道:“我或许一直都在刀口舔血呢?”
宗天朗心口刺痛,虽然不知沈灼指的是什么,可他心里却生出一种沈灼早就经历过那些苦的荒唐想法。
他不敢深想下去,若真是那样,沈灼这一生该有多苦?
沈灼摸着土墙,脸上带着毫无伪装的眷恋。
只有在宗天朗身边,才看不到他坚硬的外壳。
“我知道为了自己,也不该推翻军马案,不该得罪世家。可知道就应该要做吗?我可以对任何人如此,包括我自己,唯独不愿这般对老师。”
他总是下意识认为自己受人厌恶,君照雪和太子的反常,也不过是因为他布局良久之功。
所有人当中,唯有老师对他一片赤城。
宗天朗万般动容,哽咽的说:“殿下……”
天色已经完全亮开了,很快便要有人来接班。
沈灼知晓这么短暂的时间,也不过是他冒险求来的。
沈灼几步退后,朝着土墙辑礼:“此去籍田,兴恐有变,请老师务必保重身体,等我凯旋而归。”
他保持了那个姿势良久,在小吏的催促下,又一躬二躬,这才转身离开了诏狱。
他也曾不识愁苦,肆意妄为。
他也曾鲜衣怒马,嘻乐玩笑。
沈灼抬头看向远方明亮,天光大盛,想起了幼时宗天朗握着他的小手,头一次在纸上写下的诗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注]
—
三日已至,天子仪仗浩浩开拔。
沈灼一身繁复朝服,闭目坐于牛车之中,沉稳之中透着股决绝。
籍田之变,他前世最大的转折点。
各方人马汇聚,暗涌跌宕。
若赢,则权柄加身;若败,则幽禁皇陵。
前世,他被打得满盘皆输;今生,他要亲手再为自己选一次。
他要——
扶摇直上,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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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