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世分，京郊又落了场雪。


    裴柠心中烦闷，辗转反侧。干脆披上外衣起身，素手托腮，望着窗子外面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无数的愁绪缠绕在她心间，倒真是“剪不断，理还乱”。【1】


    她恨不得取一把剪刀，直接将这一团遭的局势粗暴利落的剪成两半，好让这些烦人的愁绪再恼不得她。


    可理智却告诉她不能，稍有行差就错，便会给裴家带来万劫不复的下场。


    望着外面洁白无暇的雪花，裴柠心中无比的艳羡。


    若这世间人情世故都像这雪一样纯粹就好了。


    ……


    人一睡不着时，心里便容易想东想西。


    裴柠望着外间夜色静谧，一轮弯月高悬，枯树枝桠苍劲，景色极美。


    心道，这等美的景色若顾莲心欣赏不到，岂不是莫大的遗憾？


    于是她一拍大腿，当即决定去寻她，从随行带着的箱子中扒拉出来两瓶桂花酿，套上外衣，准备做一回“裴轼”，去“承天寺”寻她的“顾怀民”。【2】


    一拉开房门，便见一虎背熊腰的侍卫立在不远处，见身后有动静传来，目光如炬的回过身，腰侧寒剑嗡鸣，已然出鞘半分。


    剑声清冽，格外锋利。


    裴柠惊呼一声，吓得她眼睛瞪大，斥道：“谁啊你。”


    待仔细上下打量一番，才认出这人是今日随她一起出宫的侍卫之一。不由得讶然：“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守在我房门口作甚？”


    她一向不喜欢身边有下人跟着，与她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


    那侍卫见是裴柠，连忙收剑入鞘，低下头，粗声道：“惊扰了小姐，实乃属下的过失。只是太后娘娘吩咐过，近些日子城外有不少流民伤人，恐惊扰了小姐，这才让属下跟在您身边。”


    裴柠闻言，颇为不满的嘀咕，“姑祖母也真是的，出门泡池子走的都是官道，有什么不安全的。”


    “再说了，就算有，我好歹也是裴家的女儿，自小习武，正愁没办法施展我的拳脚！”裴柠拍拍胸脯，甚是骄傲，“若遇见强盗，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打一双！保管那些人有去无回。”


    她说这话时分外自信，眼神却不自觉瞟向侍卫。


    那侍卫面貌虽长的普普通通，但身材真是没话说。


    身高约莫八尺，肌肉精壮，肩膀极宽，一双铁臂只要擒住人首，就能生生将人勒死。


    只站着便能敲出里面力量不凡，稍微一动便有龙行虎步之感。


    瞧得裴柠眼睛都直了。


    她这具身体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等长大了一点后，跟着父亲兄长一起习武，才渐渐的挽救回一点。


    但因为根基不足，无论她怎么练都练不出线条，套上宽大的衣服就像是个见风倒的豆芽菜。


    这种绝佳的好身材，若是落在她身上该有多好。


    裴柠咬着后槽牙，羡慕的眼睛发红。


    “喂。”裴柠抬抬下巴，神情倨傲，“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当值的？”


    侍卫低头行礼，“小的名叫王忠诚，现下在金吾卫当值。”


    “王忠诚……”


    裴柠面色不变，点点头，道：“回去歇着吧，我出去喝酒，不用人跟着。”


    侍卫并未接话，默默的侍立在一旁。


    裴柠以为他听懂了，指尖勾着酒葫芦便走。


    走了没两步，却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那侍卫就在她身后七步的距离。


    “都说了别跟着我，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跟着我做甚？”裴柠皱起眉头，疑惑不解。


    王忠诚抱剑，“太后娘娘吩咐小人，要确保姑娘的安全。”


    裴柠耐着性子向他解释，“这是礼部尚书家千金的庄子，周围有无数的侍卫把守，不可能放进来流民强盗，安全的很，你不必担心。”


    “且先下去歇着吧，我不喜欢人跟着我。”


    王忠诚不答。


    裴柠不理，自顾自向前走。


    行了四五步，她不由得心生烦躁，回头叱道：“都说了别跟着我！”


    王忠诚闷声行礼告罪，仍是那句，“太后娘娘吩咐小人，要确保姑娘的安全。”


    裴柠烦不胜烦，之前对他身材的欣赏都散了去，只觉得这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


    这人和他的名字倒是极为相配，一样的“忠诚”，只是这忠诚不是为她所用，便让人万分懊恼。


    “行。”裴柠冷笑，“先追上我再说吧！”


    说着她身形一闪，一眨眼的功夫便往前窜出了一大截，借着对碧水山庄的熟稔，左逃右避，轻松将王忠诚甩在了身后。


    她既练不出精壮的身材，便另辟蹊径，选择在“跑”这一途上下了死工夫。


    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大块头一看就身躯笨重，跑的不快，定然追不上她。


    回头一瞧，身后果真没了那烦人的身影。


    裴柠得意的叉腰，“哼，跟你姑奶奶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


    一路隐着身形到了顾莲心卧房，裴柠矮身蹲在窗下，狗狗祟祟的环顾四周。


    她没贸然闯入，而是双手合掌，比着鸟雀叫了两声。


    夜晚的庄子安静异常，又是冬日里百兽安眠的日子，这两声雀鸣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半晌，也没听见熟悉的回音。


    裴柠托腮，疑惑是不是太久没用，把这暗令给搞混了，正准备再试试其他暗令时，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略有些无语的声音，“裴小姐，冬日里没有鸟兽，您该用那套击掌的暗令……”


    说起来，这暗令还是裴柠制定的。


    才几日不用，她竟然已经不记得了。


    “咳咳。”裴柠尴尬的戳戳鞋子，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既然这事过了暗路，裴柠也就不担心被自己人抓住，从外面掀起窗子，一个鹞子翻身滚了进去。


    屋中，顾莲心睡的正香。


    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感后，饶是她睡的再熟，这下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是以往绣着五彩缤纷鸟兽的帷帐，而是一片暗色的天空。


    眼珠向上一转，一轮弯月。


    向下一转，无数房顶。


    顾莲心：……


    难不成她还会梦游？


    正当她愣神间，面前突然出现一张笑盈盈的脸。


    “嗨～”


    顾莲心：“我觉得……”


    裴柠眨眨眼，等她把话说完。


    “你该去寻个御医，好好治一治你这脑子！”


    裴柠撇嘴：“切。”还以为这人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顾莲心坐起身，环顾四周，放眼望去一片荒凉，光秃秃的屋顶上只有一种颜色，冷风一吹便是一哆嗦。


    她双手抱臂，缩了缩脖子，面生怒意，“你脑子有病吗？大半夜的不睡觉爬屋顶！”


    “还有，你爬便爬，把我拉上来作甚！”


    顾莲心面目狰狞，眼神幽怨，伸手就欲锤裴柠。


    她从不熬夜，便是怕那眼下乌青落在脸上，损了她的美貌。


    偏这厮神经病，夜半三分拉她上屋顶，什么爱好？！


    裴柠只当没听见，单臂压在脑后仰面躺在旁边，翘起二郎腿，抬了抬手中的酒壶，“寻你喝酒啊。”


    顾莲心啐她一口，作势起身要下屋顶，站起来才觉得这屋顶委实高了些。


    于是唤道：“阿缘！快来帮我。”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的落在顾莲心身后，“小姐，小心。”


    听声音，正是刚才与裴柠对话那人。


    这方，裴柠并未阻止，只悠悠然的晃了晃酒壶：“那可惜喽，这可是商行底下新研究出来的驻颜酒，清热排毒，据说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仅此两瓶，先到先得。”


    此话一出，果然见顾莲心停下，随后愤愤的跺了一脚，回头嗔怪的看着她。


    这话简直蛇打七寸，正中顾莲心心窝。


    裴柠胸有成竹，轻笑一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又淡了几分，吩咐阿缘道：“我身后有人跟着，阿缘，你去把他引开，别叫他打扰到我与你主子说话。”


    “谁的？上面那位的？”顾莲心小心拎起衣摆，慢慢坐在裴柠旁边，仔细将褶皱舒展开，整整齐齐的摆在周围。


    裴柠握着酒瓶轻晃，听着里面酒液撞击时的浑浊闷响，漫不经心的回答，“对。”


    顾莲心拔开酒塞，身后被披上厚实的披风，她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柠：“大概，我爹出征没几天吧，忘了。”


    那时候她正失落自己不能随军出征，稀里糊涂的便被太后叫进了宫里，一呆就是几日。


    再出来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侍卫了。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她知道不能推脱，不能让太后起疑心，因此只当神经大条，没有注意到。


    酒液清香，裴柠咂咂嘴，像小猫一样享受的眯起了眼。


    顾莲心双手捧起酒瓶，与裴柠碰了个杯，“活该，你早该知道你是出不去的。”


    裴父在军中素有权威，手握三十万军队，出征在外难免会被疑心忠诚，此时便需要有其家眷留在京城，以做质子。


    裴柠嘴角苦涩：“我从小便养在太后膝下，我以为，裴家是不同的。”


    顾莲心摇头，轻声说：“情，在权势面前什么都不是。”


    裴柠望着月色，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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