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柠如坠冰窖。


    明明屋子里正燃着上好的金丝碳，地底下也烧着地龙，熏得屋子里暖洋洋的，裴柠却恍惚以为是在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子冰水。


    那股寒意渗透了她的皮肉，又钻进了骨头缝里，叫她遍体生寒。


    裴柠身子僵硬，半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崔太后轻描淡写的抚过裴柠的脸颊，为她将散在耳边的发丝挂在脑后，“为君为后者，当硬则硬，当柔则柔。从前是哀家忽视了这一点，将你们两个教的太过软弱了些。”


    “不过……没关系。”


    “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些话就像一支支看不见来处的冷箭，毫不留情刺穿裴柠的身体，又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裴柠一个人在原地颤抖。


    “姑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裴柠大脑迅速运转，最后还是使了老手段，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太后，像一只天真懵懂的狸奴。


    “是青雀又有哪里做的不好惹您生气了吗。”


    “没什么。”崔太后移开视线，重新温暖的笑了起来，适时的转移话题，“行了，快安生坐到边上去，一会儿皇上来陪哀家用膳，你一并留下听着。”


    “是。”裴柠擦擦眼泪，站起身，乖乖的坐到了一旁。


    安静了许久的李公公这才笑着出声，“奴才服侍娘娘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能伏在娘娘膝上哭成这般模样。”


    宫女上来换了新茶和点心，崔太后端起茶盏，撇了撇上面的浮沫，“也就只有这个小泼皮敢这样了。”


    太后对前朝后宫的把持极其严密，行事更是颇有先贤法家之遗风，从不许身边人有任何逾矩，做出脱出她掌心控制的事情。


    这么多年，只有裴柠是例外。


    裴柠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反驳，“我又不是别人。”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借着与太后的这一层关系，裴柠这些年在京中可谓是嚣张跋扈，极尽骄纵。


    她身上没有丝毫京城女儿家该有的恬静淑贤，整日里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活脱脱的一个女纨绔。


    闹市纵马，打架生事都是常有的事，控诉他父亲教子不严的折子如雪花般落入宫中，堆的满地都是，也不见太后和皇上分了丁点注意力过去。


    李公公正准备接话，尚未开口，就被外间脚步匆匆的走进来的小太监打断。


    “禀太后娘娘，兵部与户部的两位尚书求见。”


    崔太后仿佛知道他们求见是所谓何事，听罢只扬了扬手，扶着李公公的胳膊站起了身。


    这是要去处理国事了。


    裴柠一听，眼神一亮，当即举手示意，“既然姑祖母有事情要处理，那青雀就不打扰了。”


    太后凝眉，“你这是又要去哪作妖？”


    裴柠摸了摸鼻子，神色飘忽不定，小声嘀咕，“这不是听闻宫中斗兽坊新进了一批虎仔子，我想去瞧瞧。”


    太后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拉住她便向外面带，呵她，“不准。”


    “兵部尚书主掌兵部诸般事宜，此次进宫想必是为了你父亲和北伐大军之事，你随我去旁听，不许再做那些招猫逗狗的事情了。”


    被训了一通，裴柠只能悻悻的快速点点头，乖巧的站在另一侧。


    *


    御书房内，皇帝正象征性的批着奏章。


    前朝后宫都由太后及其朋党牢牢把控，下面官员递上来的折子都会经过缜密的三次筛选。


    可想而知，能到他手上的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大多都是些底下官员递上来请安的折子，无趣又一成不变。


    看了十几年，皇帝早就看的厌烦了。


    御笔朱批，这在本朝就是个笑话。


    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来得早，走进御书房时，太后凤驾还未至。


    两人年纪颇大，前朝时便在朝中历任。若非皇帝太过无能，他们本该是新皇最坚实的拥趸。


    皇帝赵安百无聊赖，随手批了个“阅”在请安的折子上就扔到了一边，转而拿起下一封折子，展开一看，又是一封请安的。


    再一看署名，和上一封一摸一样。


    赵安心底烦躁，将折子摔在了地上，破口大骂，“这安县知县是不是有病！一日两封请安的折子，这是巴不得朕身上出什么事呢！”


    殿内侍奉的太监们一个哆嗦，跪在了地上，“圣上息怒。”


    赵安将笔一丢，也不管朱砂弄脏了折子，生气的对着众人道：“滚出去！别在这碍朕的眼。”


    刚进门的两位尚书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为何一向安逸度日的圣上最近突然勤奋了起来。


    往常他自知那些折子上都是无用的废话，也乐得撒手不管，只偶尔闲得无聊了才会想起来看一看。


    最近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先是有胆子在朝堂上为自己争权，后又勤勉的在这批奏章。


    一副逐渐上进了的模样，这是转了性子，准备学着做一个皇帝了？


    见到丢了满地的折子，两位尚书暗中摇了摇头。


    可惜，他们不会拿江山和黎民百姓开玩笑，这皇帝，还是继续安生做个傀儡吧。


    “臣，参见皇上。”


    赵安将最后一封折子扔到地上，不耐的道：“免礼，两位爱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兵部尚书上前，将此次进宫的目的一一陈述。


    他没对皇帝抱有希望，只是在尽一个臣子应尽的本分。


    果然，皇帝听完后一脸不屑。


    “朕早说了和谈，是你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如今前线粮草短缺，又到朕面前哭起来了。”


    “那依皇帝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一阵威严苍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正是太后。


    殿中两位老臣忙回过身退到两旁，规矩的行礼。上首的皇帝也不情不愿的起身问安，“母后。”


    一番寒暄后，裴柠眼观鼻鼻观心的拢着袖子，安静的站在了太后身边。


    皇帝率先开口，“自然是撤兵和谈，从前你们说战败和谈对大周不利，如今战局已稳，正是和谈的好时候，不如就此收手。”


    此言一出，兵部尚书率先站出来反对，“前线消息传来，克沧太子已死，如今克沧军队由六皇子呼恒统率，此人从前能力不显，但看最近的几次交锋，臣敢肯定，如若不在他还未成长前将此人诛杀，此人将来定成我朝大患！”


    “圣上就未想过，若此时鸣金收兵，放虎归山，将来可如何是好啊！”


    裴柠在一旁听的若有所思。


    兵部尚书这话一点水分都没掺，裴将军也在家书中提及过此人，评价与兵部尚书大致相同，只是……


    信尾父亲却提了一嘴，说他总觉得对方在藏着招式，似乎是不愿与他为敌。


    裴柠正思索着，突然听到皇帝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有何难，再嫁去个公主就是。”


    裴柠：……


    裴柠：？？？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合着不是你嫁到那荒无人烟的蛮族，你就能理直气壮的在这说这混账话了？


    况且，再？难不成是之前嫁去过一个？


    裴柠蹙眉，心道真是荒唐。


    太后见状，轻轻敲了敲桌面，唤回几人注意力，“大周如今局势正好，和亲乃下下之策，不必再多讨论。当下紧要的是解决前线粮草的问题。”


    户部尚书闻言，哭丧着脸站出来道，“娘娘有所不知，去岁大旱，太子南下赈灾几乎带走了粮仓里大半的粮食。此次大军出征时的军粮是户部调集银钱，使了法子从民间百姓手里收上来的。”


    “今年各地的税收还要几月才能到账，如今……如今户部已经是入不敷出了啊！”


    太后看了看两人，问道：“所以依两位爱卿来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户部尚书一边摇着头，一边长长的叹息：“当停战，休养生息。”


    “不可停！”


    兵部尚书立刻跳出来反对：“你这老匹夫，我刚才解释半天，你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是吧！”


    被人在顶头上司面前指着鼻子骂，户部尚书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软包子，立刻勃然大怒，“我听见了！可是户部找不出来多余的银钱去买粮草了！最多再撑半月，半月！前线就要断粮了！到时候就算是你再不想退兵，也只能退兵了！”


    他愤愤的一甩袖子，背过手再不看兵部尚书。


    “你！”兵部尚书被他这幅无法沟通的样子狠狠气到，死命躲着脚，颤抖着手指指着户部尚书油盐不进的背影，咒骂道：“阻拦北伐大军进度，我看你怕不是那克沧派来的奸细！”


    户部尚书猛地一回头，“你骂谁奸细呢！”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兵部尚书身边，伸手朝他推了一把。


    兵部尚书不甘示弱，他堂堂两朝元老，正二品尚书，年轻时也是个暴脾气的武将，当即便又猛地推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俨然有渐渐打起来的架势。


    裴柠在后头看的目瞪口呆，身子都不自觉向前仰了几分。


    《欢迎收看大型连续剧之——如何从普通口角争执演变为打架斗殴。》


    只见户部尚书一个灵活的闪身，在最后一刻成功的躲开了兵部尚书的铁掌！


    兵部尚书见状勃然大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伸出右手成拳，锤在了户部尚书右眼！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嘶——好拳法！


    哇——好身法！


    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竟然还能打的有来有回，裴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甚至忍不住想拍手为两人鼓掌助威。


    “……够了！”太后突然皱着眉头厉声呵斥住两人。


    “你们两个人都多大年纪了，在小辈面前大打出手！像什么样子！”


    裴柠在背后笑的眉眼弯弯，死命的咬着下嘴唇，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还有你！”崔太后揪住裴柠衣服将她拉出来，难得冷了脸色，“他们打架，你鼓掌做什么？！”


    突然被揪出来，裴柠仍是懵逼的，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反应过来，仍旧是那副看好戏的模样。


    在接触到太后含着薄怒的眼神后，裴柠立刻收起了笑容，清咳了两声，乖乖低头，“我错了。”


    太后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冷哼一声，“既然知道错了，那筹集军粮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裴柠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的指着自己，“我？！”


    这事儿怎么莫名落到她一个看戏的人头上了？！


    太后问道：“你父亲兄长在前线征战，你作为裴家的女儿不该为他们解忧吗？”


    裴柠一脸难色：“……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我……”我就是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啊！


    太后却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直接拍板定下，“不许反驳，就这么定了。”


    裴柠满脸沧桑。


    我真的只是个看戏的啊！


    这攻守之势易的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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