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湖水之中，一具男子的躯壳如孤舟随水流飘荡，下一刻男子的手臂忽然向上伸起，整个人在水中站了起来，他茫然又失落，耳边是水声潺潺、翠鸟啼叫，整颗心只顾看着空空的掌心，喃喃道：


    “强求？”


    杨戬对这个词记得分明，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为何，仅是他对永贞单方面的拥抱会被她说是强求二字吗？


    不对，他早已决心要将纪永贞带回来……为何能带回来，用什么带回来，他又是如何去的那个一千九百年前的世界，已经一概不知，其他记忆皆有。


    杨戬知道自己的记忆被安排了，试图推算，结果是本就受了重伤的元神又呕出二两血来。


    自己的血气冲干净了战场上的戾气，他想到自己本想脱离战场后散心，却在短短时间内将心丢给了一块转身便走的石头仙子。


    “哈……！”他苦笑出声，以手掩面，呼吸之间皆是铁锈腥味。


    不多久，真君在舌尖尝到了几许酸苦的味道，他抹了把脸，将手放进流动的清澈湖水中……


    一晚天道入梦，道曰：汝须得忘怀。


    杨戬从梦中醒来，脑中仅有“不能忘”三字，又觉手臂沉重，低头一看才发现双手紧紧握着，连带双臂也十分用力，微微抬起未落在床铺之上。


    他张开手掌，向来金刚不坏的身体被自己的平整的指甲所伤，血已涂满整个掌心，像纪永贞脖子上沾染的他的血。


    不行，他冷静地想，绝不能等一千九百年。


    杨戬决意要亲自寻到永贞，她或许很小，或许还没有长出那般精明的性格，想到黄天化眼中的永贞，他乐观地想或许这才是机缘的初始。


    不等休养好元神，燃起希望的神君再次卜算，他沐浴焚香，架檀木高台、设黄铜香炉，果然算出此时心念之人所在，尽管毫无信物强行卜算的代价是元神受损。


    是凡间，她在凡间经历转世。


    杨戬想知道为何九彩神石为本体的永贞会在人间，但结果如此，算不出更多，或许亦与天界有关，他想亲自问永贞。


    于是怀着期待去追寻永贞的每一世，可天道待他公正无私，杨戬找到时总是会迟一步。


    一步，或许就是她的一生。凡人之一生得幸有百年，永贞从未有过这样的幸运。


    杨戬的心在第一次见到女仙残疾的双腿上伤口腐烂时像是被千万根钉子扎进一般痛。


    迟来的神君无法控制地将泪落在小小的身躯上，落在发黑的伤口上，人却不会因为疼痛而苏醒，经历十数年人间惨痛的元神已经离开了这具残破身体。


    他痛得几次从云间落下，跌跌撞撞去泰山寻了黄飞虎，东岳大帝总管人间吉凶祸福，却对此事无论如何闭口不言，只眉头紧皱着向他摇头劝他：“于她这不会是一件坏事，真君不要强求。”


    杨戬想，他强求什么了，不过是想要永贞快乐，他看见现世的永贞不快乐，那带过来总该可以避免让她不快乐。


    而如今这个局面，既说“不是坏事”，他又怎么敢强求，若是强行插手，想必永贞知道了又要跟他以死相搏。


    神君再次回到人间守着，希望自己能尽快赶到永贞的身边，但就像天道故意与他僵持。好的时候仅能喂她最后一口汤药，看着她气绝，再为人安葬立碑。


    他认为自己与永贞已经是定下的缘分，又有肌肤之亲，于是次次只立杨戬爱妻……可他不知道永贞姓什么。


    于是墓碑上只有杨戬爱妻永贞之墓，寥寥几字藏着神君几乎要决堤的痛意。


    坏的时候，他赶过去时尸体已经被随意埋进土里。真君思来想去，不该让女仙那样纤细倔强的脊梁被结块的土压塌。


    于是他把尸体挖出来，见她一眼，为她清洗干净，重新备好上好的棺材，再走安葬立碑的老流程。


    不可得，不可忘怀，不可触碰……二郎真君从未遇到如此难的难题，他解不开，也打不赢。


    天道又入梦来，曰：何必如此。


    杨戬梦中答的糊涂，只一个劲道：会等的。


    匆匆八世，五百年过去，永贞在人间见证了王朝兴衰，经历了战争、病厄、天灾、人祸、意外，她历经一世便抛下一切，元神不归冥府，静静龟缩在世界的某处等到下次定下的转世时机便去往那里。


    见了每一世结局的杨戬想，或许她躲在某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看人来人往，听父母说给孩子的童话故事，闻晚饭时飘来的饭菜香味。


    他在凡间也学了很多菜式，自己总尝，尝不出厨艺到底有没有进步，可惜没有机会让她尝一尝。


    直到——


    小黛山之遇。


    『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


    『这是奇妙无穷的天道所赐机缘。』


    ……


    『永贞，你叫永贞。』


    ……


    杨戬拥有了一只黑蛇小妖，听话又漂亮至极，别人见了很羡慕，他会暗戳戳炫耀，但碰也不让别人碰一下。修炼要带着，打猎要带着，接受供奉的香火也要分给它。


    它被真君取名为永贞，是在外游荡几百年除了天界宣召见不到人影的二郎神又重新宅在灌江口的原因，是他最宝贝的小蛇。


    然后它化形成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娃娃。


    相伴三百多年，总算见到人形，杨戬爱不释手，每日抱着，难得喜形于色，夸赞说你长得好可爱。


    小蛇抗拒被夸可爱，懒洋洋地表示自己要勤加修炼，早日得道成仙。


    杨戬思考了一番，说妖身成仙很难，要受苦受难，真这么想成仙吗？


    小蛇说自己从出生起就觉得自己该要成为神仙，况且真君也是神仙，我也要做神仙才能和你一起。


    杨戬说好，和我一起。


    小蛇去揪他的脸，“您说什么好，是我自己成仙。”


    神君把小蛇一整个团进怀里，沉声道：“可以的，永贞做什么都能成。”


    “当然了！”


    又几十年过去，小蛇长大了。杨戬在她回头时忽然笑了，他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人流当中，显眼处千年银杏树挂满艳丽红绸，眼中却只有那个青裙姑娘。


    裙尾摆动，绣带飘扬，神君几乎要看呆了，与黄天化所见……一模一样。


    似乎一模一样，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一直没有忘记，他每日都要回忆，即使回忆永贞轮回惨状是以钝刀剜心，他也告诉自己决不能忘，执意与天道规则对抗。


    他只知，这是他的永贞，一直是他的永贞。


    永贞说她想离开灌江口，离开蜀地，去更多的地方看看，当然也不会落下修炼。


    杨戬说：“我心悦你，喜欢你。你带着我一起，只是偶尔要回来，这是我们的家，要保护的地方。我这一生，为此地，为你。”


    青裙姑娘的裙摆落下，笑容也落下，似乎不能理解神君的话。


    “那我……该叫你真君还是杨戬。”她渐渐浮出欢喜的笑容，脸颊飞上两抹红霞显出娇俏少女的姿态，并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


    杨戬觉得自己几乎又要落下泪，这几百年他似乎将早已流干的泪养回不少，但他不能流泪，永贞一定会笑话他，然后在帮自己擦泪的慌张中陪自己一起落泪。


    “叫我杨戬。”他用尽自己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仅有几分沙哑，维持自己在永贞心中的形象。


    ……


    一如既往的明亮月色之下，杨戬亲手端起盛着两碗甜粥、一盘点心的托盘，端给那只大半夜修炼却喊着肚子饿要吃甜食的馋嘴小蛇。


    微风浮动，空中忽然有浓烈的血腥味传来。


    “咳咳……”微弱的咳喘声传进神君耳中，令他怔在原地。


    站在月下树影中的人，穿着一身若黑玉流动般衣料的中袖黑色长裙，耳下坠着灰色石头，狼狈挂在锁骨上的骨如意染的血迹未干，血痕更显长疤狰狞，五官明艳锋利，脸颊瘦削，眼神更是冷得像是能刺穿人心。


    手中的托盘不知何时落地，摔得粉碎，他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


    “杨戬……你……真是……好样的。”来者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面色痛苦，却坚持要把话说完。


    下一瞬，神君将九百年未见的女仙拥入回怀里，风中涌动清淡熟悉的檀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