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受不了那种肉麻场面，悄悄选择溜走了。恢复本相的他站在人来人走的街道里，现在的人只会将他看做是角色扮演美猴王不到位的陌生人，大概这就是当今这世界好处之一。


    他静静蹲在路边，从烈日当空待到日落西山，看草看书看行人，就是不愿看天地。


    “大圣？你怎么长这个样子了呀。您是齐天大圣吗？”


    孩童带着哭腔的稚嫩站在他两步之外，怯生生地问，两行泪还挂在脸颊上，说话间她一把抹去脸上泪痕，把鼻涕抹在手上一半，抹到脸上一半。


    “唔呃……”孩童无法抑制地抽噎，然后脸色通红地便抽抽边急切地辩解：“我不是想哭！”


    “我是，齐天大圣。那，孩子你想做什么？”


    小孩见与电视里长得不一样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竟然会关心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浮起腼腆，“我想看大圣，妈妈不让我看，要我和她逛公园。”


    “这样你就哭了？”


    孩童感觉要被最喜欢大圣教训，嘴角又撇下去，小金豆瞬间滚出来又往下坠，大声抗议说：“我不想逛公园！”


    “是啊，我也觉得现在逛公园不舒服。”


    “……呃？”她的话顿住，原来大圣也跟自己一样。


    大圣问：“你妈妈爱你吗？”


    “当然了……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孩子又抹了一把脸，这回眼泪鼻涕都到袖子上去了。


    “那就去跟你妈妈说，不要逛公园，想回家看会儿大圣，但也不会看太久，会听妈妈的话。”


    “妈妈是妈妈，会听我的吗？奶奶说我是小孩，要听大人的话。”


    “没有这个道理，孩子。”孙悟空依旧蹲在那里，他与这孩子自始至终都是平视着交流，他说：“无论是谁，都要听正确的话。”


    “那我不写作业，是什么话？”小孩抿起嘴试探地问，语气中有耍赖撒娇，还摇晃脑袋的。


    孙悟空看穿了她，扬起音调反问她：“大圣若是告诉你是正确的话，你就不再信我了。对不对？”


    “嘻嘻！知道了大圣！我像爱妈妈那样也爱你！”


    “哎呦那可不成，你妈妈听见了会吃醋的！”嘴上抗拒，但孙悟空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缓缓站了起来，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筋骨如被压在山下一般关节焊死，不断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但他此时觉得舒爽极了，活动脖子肩颈时听到一声呼喊。


    “小照！”


    小孩妈妈气势汹汹跑过来，眼睛盯着孙悟空活像个看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但她很快抓住那小孩，开口的语气比想象中温和许多，“有没有给人家大圣添麻烦呢？”


    孙悟空因为她口中称的“大圣”而怔愣一秒，随即想到能教出这样的孩子，也有道理。


    孩子说：“没有，大圣在教我听话，说正确的话。”


    “那你谢谢大圣没有？”


    小孩摇头低声说还没有。


    妈妈就轻轻碰她胳膊孩子，是一种温和到像鼓励的催促，“快向大圣说谢谢。”


    小孩想，确实被大圣帮助了，是要说谢谢，于是乖顺地说：“谢谢大圣。”


    “嗨呀，不用客气。”这母女俩反倒让孙悟空手足无措起来，轻盈地后退半步，不自在地挠挠脖子又挠挠脸。


    他活灵活现的动作将周围路人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面上都露出轻松的笑意，似乎下班后看见这样的画面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儿。


    “不能给大圣添麻烦了呀，跟妈妈回好不好？”


    “可我不想逛公园了。”


    “是不能逛了，回家吃饭。”看来，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


    首次沟通失败，孩子两颊鼓起，但是并不气馁，看看大圣又看看妈妈，决定下次再这样要郑重地提出。


    “大圣再见。”孩子向今天遇到的特殊大圣告别，被妈妈牵起手离开时，忽然转身，笑着说：“大圣！你这样也很好看啊！是美猴王！”


    “……”孙悟空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向已经转身跟妈妈走的小娃娃挥挥手，然后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踱步走去，漫无目的，于人间闲游罢了。


    “大圣也有烦恼吗？”


    一道熟悉的女音出现在身后，是他的意料之外。


    “纪永贞，你没跟杨戬回家？”


    “……没有。”


    女仙的语气算不上落寞，她轻轻吐出这二字时孙悟空转过身来，太阳还未落下，但阳光已不再令人感到燥热厌烦，平等地洒落在公园中的每一个人身上。


    “你想找我说什么？怎么寻到我的。”孙悟空百无聊赖，与她懒懒地聊天。


    早上杨戬说需要回灌江口处理些事，她不想去，真君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但并未多言，只道很快就会回来寻她，请她稍微再等片刻。


    她点头了。


    “我打电话问了师父，她帮我算的。”纪永贞问的当然不止这个，她问了杨戬为何会忘记，师父很坦白地说是她的丹药所致，不过好像因为杨戬自己不知何时也生了执念，以至于丹药只让他忘了一些奇妙机缘，因此阴差阳错。


    她对于此事总算比神机妙算的玄女知道的多些，是紧追不舍的三百年寻觅，是形影不离的四百年生活。她看到那些记忆时都有窒息之感，杨戬却将它们沉沉压着，又压了千年。


    “师父问我要不要一颗丹药，干脆忘了前尘往事，专心修炼，她很需要一个出息的徒弟。”她走到孙悟空旁边，学着他刚刚的姿势蹲下，同他晒夏日的夕阳。


    孙悟空挺喜欢这石头，就也蹲在她旁边，听她说话，大概是要诉苦吧，吃了爱情的苦什么的……他发现这回路过的路人们的表情变得奇怪了，一人一猴蹲在路边满脸惆怅的场景肯定没刚刚那么有趣。


    “我不想忘，我生命里最实在过的四百年，我不能忘。”那四百年远远不止是让她得到一位真君，更重要的是，她清醒没多久的生命里这几百年是最充实、快乐的，能够将她解救于寒冷冬日，浑身暖洋洋的。


    这样的记忆，以及这记忆里最重要的真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


    “赞成。”再次意料之外，竟然不是爱情的苦。孙悟空用胳膊支起下巴，眼中看的是某棵野草，上面长了一小只白色的花，正随风微微晃动着，“过去的烦恼已经过去，但过去的美好不会。”


    “所以大圣也有烦恼是吗？”


    “……”孙悟空一时语塞，怎么又扯回这个话题了，“你不是想找我开解你吗？怎么问起我了。”


    “因为大圣看起来很不一样了。而且我不需要开解，我已经想开了。”纪永贞说着很气人的话。


    “怎么你也被电视剧洗脑了？”


    她摇头，她曾见过意气风发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不知道而已。真君说他要去与一位注定成佛的妖猴打架，要不要去看？她就偷偷跟去了。


    然后就被这只石猴的本领折服，她想，果然得道之人都是厉害的。


    当然后来明白是厉害的人才注定得道，不过不影响她尊敬这只气息相近的猴子，她知道大圣的本领是他一步步求学得来的。相比之下，她依靠真君才算不上努力。


    是以之前在哪吒家里她才会对孙悟空态度更好，有种追星一千多年终于成功的内心激动感，她不敢表现。


    可现在的大圣和以前好不一样，这让她对天界的怨恨又增加几分。


    大圣，他似乎很苦，但是看起来很平静。


    “你很敏锐，这时倒不像块石头。”孙悟空缓缓开口，他将视线移向坦荡看着自己的女仙眼中。


    “关于三千镜，我去修时问了女娲娘娘是否能有我的机缘。”他与同类剖白心结。


    纪永贞的眼睛睁大，她意识到了孙悟空的想法——离开这个世界。


    “问完我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就没有听女娲的回答。其实，俺刚刚也在想这事，就在那孩子向我道谢的时候，你看见了吧？”


    在孙悟空的话中，她失语一般点头。


    “想的是，幸好没走。”三界之大，曾让他因失去自我的生活迷惘，似乎天地都没有归处。


    不过如今欣欣向荣的凡间让他得以喘息了。


    “这样，也挺好的。”天上的仙都是死的，地上的人才是活的。孙悟空闭上眼睛，沐浴夕阳，合上的眼皮透进红光。


    “是，大圣说的对。”


    心有所感的纪永贞则望着夕阳隐下湖泊，一双清澈黑眸中有澄莹金光印入。


    孙悟空嗤笑一声，“怎么，你也喜欢人？”从黄天化和哪吒谈起的永贞仙子光荣事迹，他可没觉得。


    “我不喜欢人。”果断的回答很快她嘴里吐出，她是块石头，不会喜欢人。


    不过……她的确喜欢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穿着麻鞋就踏云的那位真君。


    可那位神通广大的真君是肉身成圣，他具有一颗与凡人无异的心脏，会悲伤，会流泪，亦会被情感驱使做出蠢事，这样一来，杨戬是人，不是高高在上、掌握规则的天神。


    于是，纪永贞决定收回前言，“我想，我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