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作品:《折春茵

    这之后, 二人渐渐熟识。


    裴皇后很喜欢这个小外甥,他父母留在京中的这段时间里,索性留他住在自己宫中。而不久后, 东宫修缮, 嬴怀瑜也搬进了母亲宫里。两个孩子, 几乎每日同案而食, 同榻而卧, 自然熟络起来。


    小玄英在凉州并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他母亲原是家中幺女,成婚较晚, 等他出生的时候, 叱云氏族中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个只比他大一点点的姐姐是他从记事以来为数不多的朋友,再加上往常在家中时父母便常常与他提起,原就印象深刻,自然也就盼望着和她相交。


    譬如——嬴怀瑜上课的时候, 他就乖乖地搬来小板凳坐在一旁, 好等她下课一起玩耍。即虽听不懂,也从不吵闹,乖巧文静得像是女孩子。


    再如——嬴怀瑜写字的时候,他也会等在旁边,踩着小凳子替她铺纸、研磨。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像小狸猫一样趴在桌子的另一端, 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原是正经伴读的封思远也被他挤兑得无活可干。


    嬴怀瑜也喜欢这个乖巧的弟弟, 她没有弟弟, 作为父皇唯一的女儿,她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想要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弟弟妹妹。如今乍然得了一个乖巧黏人的,自然喜欢。做什么都带着他,去哪儿都带着他,兼之性子活泼,常常是带着他和封思远满皇宫的疯跑,上房揭瓦、下荷塘玩泥巴也是常有的事,多亏得皇帝夫妇并不在这些地方抑制她的天性,否则少说也得挨几顿板子。


    于是没几日,众人都看出这来自凉州的小公子对于皇太女的依赖,裴皇后常常抱他在怀中,问他喜不喜欢小鱼,要不要留下来做她的伴读。他乖乖点头,一众大人都大笑起来,又说起了他抓周时抓住小鱼的趣事。独他坐在坐榻上,想,要是他也可以叫阿姐小鱼就好了。


    这段日子对于周玄英而言是快乐的,像打翻的五色盘,五彩斑斓。只一点,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身边的那个什么封思远。那是封家舅舅的侄子,母亲曾同他说过的,比他大五岁,从小就有神童之称,以博闻强识出名,早两年就入了宫陪伴小鱼阿姐读书。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殿中替她赶制功课。等到后来渐渐熟识,对他也很好。但他,就是不喜欢。


    ——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在他和封思远之间,阿姐明显更喜欢封思远。


    明明说好的和他玩,却总要拉上封思远,而只要有封思远在,她的目光,就永远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不喜欢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在他眼里,阿姐既说了和他好,就不能和别人亲近了。这是他交友的原则,就算是阿姐……好吧,阿姐和其他人不一样,但也只能例外一点点啦。


    一月时光如水流过,仲春转瞬即逝,孟夏接踵而至。周玄英无瑕再为封思远的存在感到忧心,因为,另一个更紧要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他该随父母回凉州了。


    等到父母来接他的那日,周玄英情绪十分低落,即虽不吵不闹,眉眼却耷拉着,眼眶也红红的,随时皆会落泪的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回母亲身边。


    小鱼也舍不得他:“弟弟要回去了吗?”


    “姑姑。”她上前拉着叱云月衣袖,依依不舍地摇,“让弟弟留下来吧,他也不想回去的。”


    周玄英闻言眼睛一亮,期盼地抬头望着母亲。叱云月心内却一阵犹豫,并未开口。


    “留下来吧。”威严的语声自门外传来,是天子嬴衍携周沐走了进来,“玄英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读书的时候了,让他入宫,做小鱼的伴读。刚好他父亲也要留京,也可以教他。”


    这回叱云月再无法拒绝,加之儿子也一直怯怯拉她衣袖,只好同意。两个孩子紧绷的心弦一瞬放松下来,嬴怀瑜拍手笑道:“太好了!我可以和弟弟一起玩了!”


    天子当即冷了脸:“弟弟和姑母分别,为的是留下来陪你读书,你要不把弟弟带好,不把书念好,仔细你的皮。”


    嬴怀瑜怕父亲反悔,忙认错:“父皇我错了,我只是太高兴了,随口说的。我会带好弟弟的!”


    这时周玄英却走了过来,轻轻拉住她的手,她回过头去,两个孩子,在映射入窗的黄昏光晕里相视一笑。


    然叱云月只是强颜欢笑,笑容也并不发自真心。


    “你这是做什么?”


    待三人告退后,皇后支开女儿,立刻冲着天子发作了:“你把人家父子都留下来,是想拿人家父子当人质么?月姐姐会怎么想?那些朝臣又会怎么想?”


    “不打紧。”天子立在窗边,正透过窗下郁郁葱葱的花木,远眺远去的一家三口,“我没有这个心,阿月也是不会这般想我的。”


    他只是觉得,玄英那孩子不错,如着力培养,或许可为小鱼的良配。


    再者,凉州公的爵位到这一代为止是他当着百官做出的承诺,叱云氏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总得想办法抬高阿月的门楣。


    这厢,回去的马车上,气氛如冰凝滞。周沐抱了儿子在怀中安睡,暖热的手,轻轻握上妻子的手背:“我没什么的。”


    他微笑宽慰她:“等再过几年,安定了朝政,我就还是回凉州。”


    周沐留下的原因很简单,他本就是天子心腹,是天子着力培养的宰辅人才,前几年放他去凉州是为成婚与生子,如今儿子已然四岁,自该留在京中。这一点,叱云月也是知道的。


    她一记眼刀飞快地丢过去:“谁舍不得你了?”


    她看着儿子熟睡中安静秀美的小脸,郁郁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表哥他……是动了联姻的心思……”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人父母,她只希望他余生都能顺从自己本心而活,平安快乐。但联姻皇室,显然并不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周沐安慰她:“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了。”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陛下要玄英留下就是认定了他了?思远,不一样也是皇太女的伴读么?有思远在,我想,这至少说明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


    丈夫的话令叱云月心内稍稍好受了些。


    她勉力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次日,叱云月返回凉州。周玄英被正式接往宫中,开始了他的伴读生涯。


    他仍住在皇后宫中,尽管,不久后东宫修缮完毕,嬴怀瑜又搬了回去,距离的拉远却并未疏远两个小孩子的关系,他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与父母的教诲,每天勤勤恳恳地背着裴皇后给他做的小书包去往东宫,陪嬴怀瑜读书。


    尽管,以他的年纪,要理解皇太女所学的那些功课,还太难太难。哪怕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才刚刚开蒙的他,的确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文字和背后的圣人道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去请教封思远那个讨厌鬼,看着她一口一个“思远哥哥”唤的开心。甚至有时,还要阿姐来教他那些不认识的字……


    那些宫人好像也在背后笑话他,说,陛下这哪是给皇太女找了个伴读,分明是找了个童养夫。


    童养夫是什么,周玄英不懂,但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给阿姐拖后腿。心情便很沮丧很沮丧。


    有时候,阿姐也会打趣他:“玄英弟弟,你好小哦。”


    “真不知是你陪我读书呢,还是我陪你。”


    “自然是一起读书。”一旁的封思远插道,又宽慰他,“玄英莫要伤心,你只是还太小了,我们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念《论语》呢,我们也不会懂。”


    十一岁的少年,笑容已如春风般温暖和煦,显露出日后皎如玉树的风采。虽是安慰他,但落在周玄英耳中,就只一句“你还太小了”。


    他想,封思远才小呢!他马上就五岁了,一点都不小了。


    他会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绝不让任何人看他的笑话。


    更多的时候,他扮演的角色则是她的玩伴。嬴怀瑜很喜欢这个弟弟,但她生性顽皮,以前没有弟弟妹妹给她玩,周玄英的出现无疑是弥补了这一空窗。于是,她由着心意打扮他,给他穿自己过去的裙子,梳她最喜欢的花苞苞头,额心点胭脂,不用过多打扮,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封思远瞧见了,也曾善意提醒:“玄英是男孩子,殿下怎能给他穿女孩子的衣服。”


    但嬴怀瑜却振振有词:“可是玄英弟弟很可爱啊,穿裙子也好看。”


    至于周玄英自己——哼,封思远不赞同的一定是对的,他穿裙子怎么了,阿姐让他穿,他就穿!


    但偶尔也有玩脱的时候,譬如某次,嬴怀瑜带着几个小宫人和他,到一处废弃的宫殿玩捉迷藏:


    “你就乖乖地等在这里哦,要等我藏好了,才可以睁开。”


    “嗯。”他乖乖地点头,当真依言背过身捂上了眼睛,“阿姐你快藏吧,藏好了记得叫我。”


    “好,你把眼睛闭好哦!不许睁开!”她笑吟吟地说着,拉着几个小宫人,飞快地溜去了殿柱之后。


    周玄英牢记着她的吩咐,双手捂着眼睛:“阿姐,你藏好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地传回来:“没有呢!你不许睁开!”


    “阿姐,那现在好了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这回声音更远了:“还没有,还要一会儿,不许偷看哦。”


    “阿姐……”


    又过了一息后,他再次问道,这一回虽没有回应,但她没有发话说藏好,周玄英也不敢动,只乖乖地站在那里,继续等。


    他等啊等,等到夕阳从窗户里斜射入殿、透过手指缝隙照在眼睑上,等到问得嗓子也哑、手臂也酸痛了,仍没有等到那一声回应。


    于是放下手,他睁眼打量着殿中的一切。暮色四合,大殿幽暗,橘黄的夕光映射入殿来,照得空中浮尘都如火焰的余烬。但殿中空荡荡的,除他之外,并无人影。


    一只松鼠飞快地从他的靴面上掠过,在黑绒绒的靴面上留下两痕浅浅的脚印。周玄英看着靴子上的灰尘印迹,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眼泪有如倾盆的雨一般,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这厢,嬴怀瑜早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她一出大殿就被父亲逮了个正着,害怕受罚的她,在永昭帝发作之前就逃之夭夭了,赶紧溜回了东宫补落下的功课。


    她从未时补到了黄昏,直到夕光如流金般泻在书案上,她写完最后一行,忽忆起自己似忘了什么,迷茫搁笔:“我,我怎么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


    封思远今日并没陪她出去,打量她四周,也觉她身边空荡荡的,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没有了往日那只总爱黏着她的糯米团子。便问:“玄英呢?”


    “往常,他不是都跟在殿下身边么?”


    “呀!”嬴怀瑜惊叫了一声,起身就往殿外跑,“怎么把他给忘了!”


    等到她带着人赶到那处宫殿时,周遭的天色已经近乎全黑了。巨大的宫殿匍匐在将晚的天色里,像被夜色吞噬的巨兽。小姑娘的心瞬然悬了起来。


    殿中,周玄英仍未走,正跌坐在地上,看着陷入昏暗的地板啪嗒啪嗒地掉眼泪。看见他后,她忙跑了过去:“玄英弟弟……”


    她提着灯,气喘吁吁地道:“对、对不起,阿姐来晚了,你没事吧?”


    听见熟悉的声音,周玄英霍地抬起了头,看清她的面容后,眼中也如石中迸火,一瞬燃起了光亮。


    “没有。”他摇摇头,脸上的泪水在灯烛照耀下熠熠亮着,“阿姐让我不要走,我就一直没有走的……”


    听说他没事,小姑娘长舒了一口气。又板起脸来,假意训斥他:“你怎么这么实诚啊。”


    “我把你落在这里,让你不许看,是我故意捉弄你的。你倒好,我没说藏好,你还就真不走。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


    “我不是死心眼……”


    见阿姐似生气,小周玄英也有些慌了。他啜泣着为自己分辩,“是……是我阿娘说,要听舅舅和阿姐的话。”


    嬴怀瑜愣住了:“姑姑为什么说这话呀。”


    他很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反正,我阿娘是这么说的,要我无论何时境地都要听阿姐和舅舅的话。还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以后戍卫凉州,做阿姐的臂膀。”


    嬴怀瑜听得感动,望着他稚嫩的双眼,沄沄眼波,都在烛光下熠耀如星河的光。


    她万想不到,只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不说藏好他就不能来找她”,玄英弟弟竟一直乖乖地等着这里,从白天等到了晚上……相较之下,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还这么小,母后叮嘱过的,她应该保护他的……


    她没说话,周玄英心里莫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他鼓足勇气,轻轻拉了拉衣袖:“阿姐……我,我可以不叫你阿姐了吗?”


    “我可以和他们一样,叫你小鱼吗?”他像只可怜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她。


    “殿下”,是封思远那个讨厌鬼叫的,“小鱼”,是舅舅和舅母唤她的。阿姐说过,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叫她“小鱼”,他想成为她的亲近之人,他就是要从称呼上高过封思远一头。


    但……他也明白,多是长辈才会这般称呼她,就连母亲和父亲有时也要称呼她为殿下呢,阿姐怕是不会轻易同意。


    果不其然,听他如此说,皇太女殿下立刻不干了。她捏捏他的脸:“好啊,你胆子好大啊,这可是只有我父皇母后才能这样叫我的。”


    周玄英沮丧地垂下头,不说话了。


    但把他丢在这儿,终究是自己理亏。小姑娘心虚地挠了挠头,最终做出让步:“算了,反正你是我弟弟,你想叫就叫吧。但是只能在人后哦。”


    “嗯……”他这才破涕为笑,又很认真地同她道,“那你以后可以叫我玄英。”


    她总是“阿弟”“玄英弟弟”地唤他,像对待小孩子,却喊封思远“哥哥”。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很久很久了。


    “玄英……”嬴怀瑜依言唤道。又疑惑地眨了眨眼,这跟“玄英弟弟”有什么区别吗?


    对面的周玄英已经擦干了眼泪,想了想,又补充:“以后也不可以丢下我。”


    “不会了不会了。”今日之事终究是自己理亏,嬴怀瑜赶紧保证。


    他笑了笑,才想起身离开,这时,一直匿在一旁的封思远却走了过来:“玄英还能走吗?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他本是好心,烛光光影里,男孩子脸上的笑意却迅速阴沉下去,冷淡地侧脸避开他视线。


    “才不要。”这一声拒绝又轻又快。他把脸转向嬴怀瑜,巴巴地央求:“阿……小鱼,我,我走不动了,你拉我好不好。”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腿麻麻的,是真的走不动了,不是骗她。


    他的脸色未免变得过快,封思远一时愣住,第一次,异常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厌恶。嬴怀瑜却并未发现二人的异样:“那我拉你。”


    她笑吟吟地说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周玄英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又挽住了她的胳膊:“我们回去吧,小鱼。”


    嬴怀瑜点点头,一手提灯一手拉着弟弟准备离开。只是还没有走出几步,她回过头去:“走啊。”


    她唤愣在原地的封思远。


    周玄英瞬然不高兴了,眉头几乎拧成个“川”字。封思远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仍保持礼节地笑了笑,启身跟上。


    嬴怀瑜却将手中的宫灯递到他右手里,伸手牵住了他左手:“我们一起出去。”


    “我们是好朋友啊。以后,都要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