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正月十五,人间上元。

    长街小巷灯火通明,错落有致的楼宇飞檐挂着一排排白纸灯笼,偏生楼阁的处处窗扉都贴上了鲜艷的剪花。

    红白之色,对比鲜明。

    空旷无人,繁华热闹。

    无不充斥着诡异的矛盾,这座城。

    谢辞离开星云观,再一次踏入了春山城。

    本是萧瑟空城一座,却意外遇见了许多已故之人。

    那年随自己到春山城除妖的剑宗弟子,其他襄助春山城的仙门道友……

    雕心小筑敞开着门,能望见楼中摆着各式精美的雕像,师如弗正与一个小少年讲述着雕刻技巧。

    雪夜之下星月飘洒,浮光融金。

    他肩上落了雪,脸庞被清辉月明映照,俊美的面孔宛若谪仙。

    没有一丝烟火人气,谢辞目光阴郁,气质漠然如冰。

    西华苑前。

    谢辞驻足,抬头看向门外挂着的灯笼。

    与城裏挂满的白纸灯笼不同,这两盏是桃花色的宫灯,垂着一把神庭盛典祈福时专用的千结穗,光彩明黄,看上去华贵温暖。

    谢辞推门进去。

    回廊曲折,林木深深,璃灯排路,寂静一刻。

    牧云生与禅璎待在一块,在一座山水相依的仙苑中,点燃一个又一个形似莲花的灯。

    谢辞目光遥遥望去。

    莲花七重,花瓣交迭,点点光火透过素白的灵绢,将绢上刻画的金色梵文映亮,呈现出鲜活跳跃的光彩。

    往生慈灯。

    谢辞识得梵文,辨清灯下红线悬有刻画名讳的小签。

    一盏又一盏的慈灯在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划过眼眸。

    生者,死者,皆为逝者。

    是故人。

    走了千年之久的路,他终于送江横到最后一程了。

    却也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牧云生朝谢辞招手,示意他过来点灯。

    谢辞敛去眼底多余的情绪,数不清的慈灯升空,如星如火。

    自己的双手,早就染尽鲜血,如何点慈灯,送死者往生大道。

    海棠未开,寒梅飞雪。

    点完最后一盏灯后,牧云生遥望灯火长明的安宁景象,内心生不出去悲喜,平静如水。

    他适才开口询问小师弟,“山上是否有事发生?”

    这些时日,他与禅璎在西华苑,禅璎神力阻绝了外界一切信息。

    谢辞道,“段别隐率仙门百家围攻星云观,我下山寻师兄回山。”

    谢辞说的平常,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牧云生眉心紧蹙,纵他早有参星望气之能,算出星云观恐有大难,却不知来得如此之快。

    牧云生开阵回山之前,禅璎抓住他的胳膊,温声说道,“你回去,只有一死。不如留下,与我在西华苑不好吗?”

    “不了,”牧云生一双眉眼清凌凌地望向他,“我师兄在山上等我,师妹师弟也在等我。”

    禅璎心中明了,“你不愿留下。”

    牧云生道:“不愿。”

    禅璎沈默一瞬,眼中弥漫着一片沈痛的悲伤,“那你,又为何愿意亲手雕刻神像?”

    牧云生回身,手朝西京石观方向一指,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我觉得那裏,缺了一尊神像。”主要是因为神祠之中的壁画上有与自己气息相同的灵气。

    尽管牧云生在此之前从未下山,不知自己与西京石观、与禅璎是否有所联系。

    但都不重要。

    他也不好奇。

    师尊说他生来背负这个世界的天道,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如若他下山,天道不存,非是星云观一家之劫。

    而是天下同悲。

    但为了找寻生死未卜的师弟,他还是下了山。

    牧云生不与禅璎道别,只问谢辞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回去。

    谢辞摇头,声称自己毫无法力修为,就不回山了。

    惊愕神色很快从牧云生眼底消散,而后是比夜色更深的沈默。

    谢辞不会放任江横不管不顾的。

    哪怕谢辞死也要死在江横身边才对。

    但他却说不愿回山。

    牧云生不明白,心中只觉怪异。

    看着往日交好的小师弟,一时间竟觉有几分陌生。只嘱咐谢辞好好照顾自己,牧云生便离开了。

    至此,这院子裏只剩下禅璎与谢辞二人。

    禅璎亲手做了一盏慈灯,书刻梵文,引血点灯,小签留了牧云生的名字。

    谢辞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侧身远眺,万盏星河。

    无归处。

    禅璎嘆息一声,“留下来不好吗?”

    凉风拂面,无人作答。

    谢辞知晓禅璎这句话是在问他。

    “留在这裏,”禅璎再问,“你与江横便是永生永世,天地同寿。”

    谢辞不答。

    禅璎悲切道:“留在这个世界,他们都不会死。”

    “你师兄师姐会因你惨死……”

    “所有人都在遭受无妄之灾……”

    “谢辞,你的心比晏兄还要冷!”

    “也是,你怎么会有心,枯木而已。”

    “现在还来得及,……谢辞,你停手吧。”

    “你就不想跟江横——”

    “禅璎,”谢辞出声,拂袖便是一场凄冷寒风。

    他偏转上身,回眸之间苍色的瞳孔如冰雪冷寂。

    “你心乱了。”

    是的,从牧云生离开那一刻起。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禅璎如何不乱心。

    禅璎深吸了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双手紧握。

    “可是禅璎。”谢辞又道,“我不像你,我只要江横活着。”

    一句话,似万箭穿心。

    禅璎脸色骤变,瞳孔微颤,面如死灰地望向谢辞,内心被一拳粉碎,天塌地陷。

    “牧云生是因你而死,不得超生才修满三千年的道。”谢辞淡漠冷声,“你还想困他在这裏多久。”

    世人都称小神仙牧云生,天生三千年修为,是要成神的仙君。

    禅璎目眦尽裂,张口猛吸了一口冷气,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星云观整片山脉被层层迭迭的阵法困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若非仙门百家之人,其他人想上去也非易事。

    牧云生回来的那天已经是正月十七了。

    手持万象,衣袍染血。

    半边脸被血染得赤红。

    江横眉心一拧,快步飞身至他眼前,一手扶紧牧云生,一手掐诀为他註入灵力。

    牧云生抬手抓住江横的手腕,被鲜血点染的唇角紧抿着,又松开些弧度。

    “师兄?”江横问。

    锐利的眼神掠过被魔气环伺包裹着的山脉,牧云生目光沈痛,只对江横说道:“谢辞,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牧云生便不多言,去寻萧翠寒议事。

    他能上山是闻修白亲自迎战开道,但闻修白不一定能支撑太久,牧云生需找萧翠寒去开素心九烟阵。

    江横脑袋一懵,阵阵钝痛敲锤着他头皮,怔楞在原地。

    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更令江横感到不安的是牧云生的称呼。

    不是小师弟。

    是谢辞。

    牧云生言语之间的冷漠,带着一股强烈的失望。

    江横转头环视四周,脑中呼喊着杳无音信的系统。

    苍穹低压,满山阴云,魔气朝山野张牙舞爪而来,山下是血战修罗……似人间炼狱。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江横顿觉心口剧烈起伏,喉口腥甜。

    是谢辞。

    从前种种,走马观花,一些没想明白的事在这一刻突兀尖锐起来。

    谢辞或许本就没有失去修为,设局挑起这场仙门死斗。

    因为自己不愿看谢辞被仙门追杀至死。

    因为牧云生舍不下小师弟。

    因为闻修白答应过师尊要照顾小师弟。

    因为萧翠寒每一年的心愿都是——不管世道几变,他们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谢辞的回报吗!!

    江横心如刀绞,颤抖的唇瓣拉扯出苦涩一笑,眼眶干涩到疼痛,压不住的鲜血涌上喉头,连吐三口。

    眼下形势,闻修白还未归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江横思考这些事。

    牧云生步履生风,依旧是那身血衣,与萧翠寒一起过来。

    视线相接,无需多言,江横握拳抹掉唇边血迹,提刀跟上了牧云生。

    三人方至山前,满地鲜血,死伤无数,前方战火不熄。

    萧翠寒大阵尚未开启,便见牧云生倏地纵身朝前飞去,手中万象飞旋,仙气作刃,飞快地斩下一群太虚期的大修士。

    江横紧随其后,玉色长刀在这几日早就饮够热血,刀口猩红。

    牧云生身如流星,孤身掠阵,朝江横喊道,“去救师兄!”

    江横亦看见段别隐高举法杖,直击闻修白。

    那根法杖之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暗紫色的光芒,令人心生不详。

    江横将观世艷斩朝段别隐掷去,刀气横扫四方,长刀在靠近闻修白后便会自动打开一道守护结界,牢不可催。

    却不想,闻修白被那暗紫色的光囚禁的一瞬,芍药枯萎,草木渐黄。

    一瞬,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江横眼见观世艷斩就要靠近闻修白身后,结界正要将闻修白吸纳进去——

    只是差了那一瞬。

    只是一瞬。

    “师兄!”“师兄!”

    “师父——不!”

    “星云观余孽可看清了,你们掌门已死——”

    “闻修白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师尊——”

    “掌门!”

    “此仇,不共戴天!”

    闻修白死了。

    死在牧云生回山的那天。

    这一年长泽的五位徒弟都没能在山上团圆一次。

    好不容易盼回了谢辞,牧云生又留在山下了。

    等牧云生回山了,闻修白却回不来了。

    江横一闭眼,脑中就是闻修白被一个仙门小修士偷袭削了脑袋的画面,那小兵身旁站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段别隐。

    战场之上的所有人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闻修白怎会死的如此随意。

    那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是江横随手都能捏死的那种。

    偏偏是这般下场。

    观世艷斩的结界最后只护住了闻修白的尸身,脑袋则被段别隐带走,祭了替天.行道的仙旗。

    一把乌黑的青丝被潦草的系在旗桿上,断口的血染红了金色的旗面,原本斯文俊美的面容而今白的发青,唇色暗紫。

    再也睁不开眼。

    满山尸骸,天地凄音。

    魔气还未散去,围剿星云观的仙门之人因斩了闻修白而分外得意,士气高涨。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四天三夜,两方都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至直战至明月如血。

    星云观尸横遍野,仙门亦死伤无数。

    江横从战场回来,被血洗礼过山坡,遍地白花,肃穆沈重。

    江横撑着疲惫麻木的身躯朝前,路上遇到的弟子一个个脸色凝重。

    他未发一言,挺直身骨朝闻天阙的方向。

    这么多年来,他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他的师兄师姐都还活着,不必来此祭奠。

    今日不同。

    朝闻天阙前的山路跪满了人,每一层臺阶都有各宗弟子俯首。

    江横一步一步走上去。

    霍群与封海二人在符箓宗最前,跪在白玉阶上,宗门弟子看见师尊腰后挂刀而来,步履沈重。

    他们都想喊一声‘师尊’。再一想到药宗的师兄师姐已经没了师尊,此刻他们默契地不发一言,忍下眼中酸涩,纷纷低下头去,恭送掌门。

    等江横入了朝闻天阙,牧云生与萧翠寒已经在此等候。

    最爱绯衣红裳的师姐换上了一身素白,脸上悲伤难掩。

    牧云生双目微垂,无声嘆息。

    作为闻修白的亲传弟子,丁湘云失魂落魄地扑在棺椁前,痛哭流涕。

    她看见江横进来,红通通的眼隐忍痛楚,望了过去,却看见江横双手空空。

    丁湘云心痛如死,哭喊哀恸,“师叔,我师尊,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是了,段别隐的法杖比之前更厉害了,一股阴邪霸道的力量,纵容江横不顾生死杀进祭坛夺旗,却被法杖的力量压制,他没能抢回师兄的首级。

    让师兄死后,不得安宁。

    江横身形摇晃,双腿却似冻结,膝盖一弯便跪在闻修白的棺椁之前,满心悲怆,恍惚不已。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