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大牛,你哪里痛?

作品:《草原牧医[六零]

    今年会出栏的大公牛长得很壮实, 直肠也非常有力,它排斥忽然插进来的异物,收缩时挤压得林雪君手臂发麻。


    她不得不左手撑着牛屁股, 不时停下来等大牛适应和放松,才能继续往内推进。


    努力摸索判断, 牛肠没有肿胀、套叠等状况。


    膀胱有一点积尿,但并不很多。


    林雪君停下来轻轻抚摸大牛皮毛, 等它这一轮紧张的收缩后的放松时刻,转头问看牛棚的小伙子:


    “你叫阿巴对吗?”


    “嗯。”阿巴在蒙语里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耀’,他刚帮嘎老三几人把所有牛都做好保定,转回来后朝着林雪君点了点头。


    “这些牛有正常排尿吗?”林雪君问。


    阿巴似乎被问住, 他转头看了看嘎老三,回想了会儿才道:“有的。”


    他有看到大牛排尿, 也在地上看到过牛的尿液。不过北方天气干燥, 春天尤甚, 牛粪拉出来很快便会干燥,牛尿也一样,所以他们不常看到大泡的牛尿,一般看到有尿过的潮湿痕迹就能判断牛有过正常排尿了。


    林雪君又继续触摸,瘤胃正常, 内部没有不对劲的内容物和触感。


    她又往腰椎横突下方去摸肾脏,轻轻碰触时, 她探头努力观察大牛的反应。它似乎有持续的疼痛,但在她碰触它的内脏时,并没有忽然疼痛加剧的剧烈反应——


    这就是说,她的碰触不会使它更疼。


    使大牛痛的,不是这些她碰触得到的内脏。


    那是哪里?


    林雪君抽出手后, 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牛的外部肢干和四肢,没有外伤,可也没有发现内伤。


    那它是哪里疼?


    在本子上仔细做了第一头牛的视诊、听诊、触诊和直肠检查的反应与结果后,林雪君为手臂做过清洗和润滑后,又去检查第二只、第三只……


    都没有明显的内脏异常。


    六头病牛都做过内外部的检查后,林雪君的眉头已皱成麻花。她清洗干净了手臂,撸下袖子后认真在病理本子上做笔记整理。


    后退几步,她请阿巴几个小伙子把大牛放开。


    牛被绑后似乎平静了些许,茫然地在牛棚里溜达几圈儿后,那股疯劲儿就又回来了,仍是在牛棚里躁痛地走动蹦跶不休,时时回头看自己后肢。


    林雪君没办法判断牛看的到底是肚子、屁股还是哪里,牛不会讲话也无法诉说自己到底哪里疼。


    能明确的是后部肢体疼痛,可到底是哪个部位疼呢?


    这时牛棚最里面的一头大公牛忽然痛得发狂,不断踢蹬后腿,左右冲撞。


    嘎老三忙拉着林雪君往牛棚外走,围观的人每次看到牛这个样子,都忍不住害怕又担心,唏嘘声此起彼伏。


    忽然“砰”一声巨响,大家往里看去,原来是正燃着三根香的香炉被牛撞倒了。香坛碎成无数片,香灰也洒了一地。


    这边是林场,很怕明火,嘎老三忙跑过去用林雪君洗胳膊的肥皂水把掉在地上的香线浇灭了。


    人群外骤然炸开吵闹声,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女人冲出人群,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xx的!是谁砸了黄大仙的香坛?我xxx要供米饭和肉你们不同意,大仙降灾,林场里小周的腿被砸断还xxx不够吗?非要xxx死人才知道敬畏神明?


    “这些牛都是祭品,还想不明白?是大仙点了名册的牲口,根本救不来!咱们的土兽医都说了牛没病,就是丢了魂儿,xxx疯了。


    “我叫你们杀牛,没一个听我的,请什么兽医啊?非要跟大仙作对,不怕大仙收人命吗?


    “是谁砸我的香坛?Xxx……”


    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尖声脏话,四周围观的人似乎是怕了她,纷纷让开路,也没人搭茬。


    林雪君正站在牛棚里皱眉回想学过的知识,和实习时遇到过的各种病症,努力搜寻与这些病牛症状统一的情况。忽然听到这爆豆般的叫骂声也吓了一跳,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脏话传达着骂人者巨大的愤怒和怨恨,令所有听者心惊肉跳。


    尤其对方叫骂声中还不断掺杂着对新来的兽医的喊话。


    林雪君攥起拳,转头朝那一头白发的老人瞪去。只见对方穿着古怪的缝满补丁和布袋的破衣服,戴一顶用一小块一小块鼠皮拼凑缝成的帽子,满嘴因抽烟而熏得焦黄的参差牙齿。她眼睛赤红,一边冲进来一边疯癫般地嘶喊。


    愤怒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那个砸碎她香坛的兽医。


    站在另一边的阿木古楞一步跨到林雪君和鼠皮帽之间门,挺直了胸膛遮挡住鼠皮帽阴翳的目光。


    他攥起拳,眼睛里的怒意被点燃。刚踏入青春期的孩子常常像火炮,一点就着。而且真打起人来,很可能没轻重地下狠手。


    本来还愤怒的林雪君见到比她还怒的阿木古楞,忽然就熄了火。轻轻抓住阿木古楞的手腕,控制住了这头小野兽,不让他冲动。


    他们是被请来给牛治病的,别上来就把人家的社员给揍了。


    鼠皮帽看见嘎老三正拎着水盆站在里面,香坛碎片被淋得全是肥皂水。立即转移了目标,冲向嘎老三便是一通叫嚣。


    嘎老三被气得发抖,伸手要去抓人。


    鼠皮帽以为他要打人,噗通一声,先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她一边大喊嘎老三打人了,一边大声说‘兽医违逆黄大仙的意愿。说牛是生病,不让大家杀牛献祭,是要害得整个大队的人都遭殃。’‘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会死人,会死人’。


    嘎老三立即喊力气大的小伙子用布堵住鼠皮帽的嘴巴,拎着胳膊腿把她抬走了。


    可鼠皮帽阴狠的诅咒,还是使社员们头顶笼罩了恐惧情绪的阴云。


    虽然全国都在反封建反迷信,但扫盲活动才刚刚开始,许多人受教育程度还很低。更有一些中老年人,错过了‘将教育落实到农村,普及到整个国家’的政-策。


    大家恐惧灾难,害怕诅咒和‘预言’,担心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夺走他们刚刚得来不易的安稳和希望。


    于是看向外来兽医的眼神,逐渐变得戒备。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她虽然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林雪君,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更何况其他人。


    可理解众人是一回事,对上大家的目光,她还是心里发凉。


    嘎老三送走了鼠皮帽,终于舒口气,瞧见牛棚内外的气氛也不免皱眉。


    “都在这儿围着干什么?全回去干活。”他走到牛棚门口,展臂轰人,随即烦躁地捏出根旱烟点燃,吧唧吧唧地连抽了三大口。


    浑浊的烟雾笼罩住他愁苦的面容,转头看向林雪君时,叹气道:


    “这种疯女人,只有你们大队长那种火爆脾气才能管得了。”


    “我们大队长脾气一点也不火爆啊,特别和善。”林雪君勉强挑了挑唇,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嘎老三横她一眼,王小磊那家伙和善?真是见鬼了。


    拍拍林雪君肩膀,嘎老三安抚道:“我答应你们大队长会照顾好你,刚才让你受惊了,你别介意啊。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俺们生产队的人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有这种脑子还在旧时代的,思想跟不上,疯疯癫癫的。”


    林雪君没讲话,又蹲到牛棚里,用木棍仔细拨弄检查牛粪。


    里面没有虫卵等物,暂时先排除了几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病。


    做好了第一轮检查,收起小药箱,林雪君先跟着嘎老三和阿木古楞出驻地去把苏木和大青马牵回来。


    转头又去大食堂吃了饭,心情才稍微平复些许。


    饭后她跟本地的土兽医聊了半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只得又拎着油灯去牛棚。


    流言在生产队里越传越盛,第八生产队的大队长带着嘎老三给全生产队的社员开大会。严正批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错误行为,又带着妇女主任等基层干部挨个给社员做思想活动。


    可即便批评、劝谈过,恐惧和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仍难以被立即消除。


    说到底,事情的症结不解决,问题就始终存在。


    林雪君一晚上都坐在牛棚里,她面前点燃着一簇篝火,年轻女孩苏日娜端来大盆奶茶。几个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静静地守着牛棚。


    林雪君将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本子里——


    阿巴说大多数牛都比昨天吃得少;


    白脸的最强壮的大公牛正常排便3坨;


    20:21,有黑眼圈的大白牛排尿;


    长有对称双角的威风大牛一直在跺后腿,痛得不停哞叫……


    懂牛的人都知道这些牛现在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林雪君看着它们痛,看着它们折腾,心情非常差。


    最爱讲话、最开朗的人,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睡在嘎老三家侧卧的大炕上,林雪君听到嘎老三和媳妇悄悄讲话:


    “是不是一直没找到病因啊?能治好吗?”


    “还没找到,再看看吧。”


    “这个林同志还是兽医卫生员吧?我看也太年轻了。”


    “社长和姜兽医都说她挺厉害的,我亲眼看过她治牛,场部的兽医都不敢那样做手术……耐心一点,行了,别说了,睡觉吧。”


    “哦……”


    过了一会儿,妇人再次小声说话:


    “白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当神婆,好多人都说她以前很灵——”


    “放屁!以后谁再讲这种话,都扣工分。”


    “大家都挺害怕的。”


    “谁不害怕?6头要出栏的大牛病了,我不害怕吗?害怕就能胡编乱扯什么黄大仙?咱们自己至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讲这种话。”


    “这倒是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明天再开次大会吧。”


    “行。”


    瓦屋内静下来,只剩被褥抖簌的声响。


    隔壁卧室小屋内,睡在木桌相隔的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忽然翻了个身。


    他似乎有些担心,支起身借着月光悄悄看林雪君的脸。


    林雪君始终闭着眼睛装睡,1分钟后,阿木古楞终于躺了回去。可林雪君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盖在被子里的脚挪了个地方,他都要转头关切地盯她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林雪君终于长长叹口气,睁开了眼睛,一转头果然对上阿木古楞的眸子。


    月光绒绒,将他也照得像个毛茸茸的大玩具。


    “没事,有吃有喝,也没人打咱们。状况虽然棘手,但做工作就是这样的。压力大归大……”林雪君想了想,终于朝着他笑了笑,轻声道: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睡吧。”林雪君闭上眼,却很难入眠。


    她脑内不断回想今天观察的每一头病牛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不断与所学做着比对。


    越想越清醒,几个小时过去,仍毫无睡意。


    夜色渐沉,牛棚里的病牛们仍坐立难安。


    生产队许多社员的心,也如病牛般总是慌慌的,即便入眠,也睡得不安稳。


    真是难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