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130章

作品:《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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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坐在桂花树下思索着两件船案之间的联系。


    “香茗酒楼”的店小二过来告诉我,钱起写了一篇千字的《哀悼玄真子张志和文》,他把这篇文章读出来时,听者无不落泪。


    “那就是饱含真情实感的了。”李季兰道,“不然也不能如此打动人啊!”


    “众客官对钱公子是刮目相看啊!”店小二诧异道,“往日大家只当刘长卿诗风豪放,钱起诗风柔丽,‘钱刘’就是互补而称。哪想钱起也能写出催人泪下的的悼词来,可不是太阳往西边升起了吗?”


    “本官问你,张大人去世之前,可有什么异常或是接触过什么人?”


    店小二想了想,道:“要说异常,倒是没有。小的只知道纪檽峰纪大公子近期与张大人常有往来,像是请教学问之事,但又不全是。”


    “你是说纪大公子?”


    “是啊!纪大公子不是发奋读书吗?明眼人都瞧出来了,他是下了功夫的,气度也是上了一个境界,最起码少摆了许多富家子弟的架子。”


    “那他去你家酒楼吃饭之时,有无提过跟张大人相关的事?”


    “这小的哪能知道啊?”店小二摆摆手,“即便是提过,那也是挑了总管事王五去说,哪里轮得到小的?”


    “好,本官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我顺便嘱咐了一句,“你跟钱起说,文章感人,情感真挚最是难得。”


    “是,小的会如实转告给钱公子听。”店小二询问我,“明日张生和高镖头想邀陆大人一同吃午膳,陆大人可是有空?”


    “有,本官会去。”我一下子答应了,又觉得有些馋,“你们酒楼的‘梅干菜扣肉’好吃,记得备上。”


    “是。”


    我从眼前折了一枝桂花,对李季兰道:“我要以此物来感谢颜真卿为我建造‘三癸亭’的心意,兰儿你可要跟我一同前往?”


    “好。”


    李季兰拿下了一只宝石榴色的珠钗,又想要进屋去换衣裙。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颜真卿不喜欢漂亮的女子,认为漂亮的女子都是祸水,所以想朴素而往。


    我笑道:“颜真卿在这方面的确是古板了一些,换成郭子仪郭大人,别看他是个武将,但是对身边女子的姿容要求却极高,长安城中传闻:尚父之女眷,犹有官小姐之风,却知收敛而不占鳌头也。”


    李季兰无奈道:“陆羽你看是吧?莫说是圣上,连我这样的小女子去见颜真卿,都觉得有压力,难怪林党和卢党之人对那种性格的老臣恨之入骨。”


    “兰儿你去换衣服吧,我等你。”


    来到“定风居”,叫人传了话,我和李季兰不一会儿就被请进了待客厅。


    颜真卿穿着一身便服,请我和李季兰就坐。


    我将所折的桂花双手送上,道:“学生陆羽,多谢恩师修建亭台,未能及时言谢恩师好意,还请恩师莫怪。”


    颜真卿欣喜地接过桂枝,道:“本官之所以不对你说建造‘三癸亭’之事,一是想给你一个回江南之后的惊喜;二是怕你知道的太早,反而会惦念此事;三是不想被有心之人误会,瞎说于君。”


    我明理道:“学生虽因知道此事知道的晚而被圣上所疑,但是无论山长水远,心中都能够感知到恩师对学生的牵挂和在意,所以不会去听和去信那些别有用心的话。”


    “也是本官连累了你啊!”颜真卿把桂枝斜着放入瓶中,“才会叫你背负上‘私建天下第一茶亭’的自负之名。”


    我笑了笑,“如今学生是觉得‘天下第一茶亭’这六个字用的好,希望自己能够配的上这六个字。”


    颜真卿转而问:“你可知本官为何将自己的《遗言状》放入‘三癸亭’的碑刻之下的暗层之中?”


    “学生不知,只是在读过恩师的文字之后,心中的激愤之情久久不能散去。”


    “本官之所感,一旦身死敌营,将无葬身之地。即便来日尸首被运回朝中,赢得了君主和奸佞的几行假泪,也不过是觉得耻辱罢了。此身不能复归故乡,不能葬入忠臣之冢,还不如在‘三癸亭’留下《遗言状》一纸,诉平生,展衷肠,叫后人去评价罢。”


    “恩师所写的《遗言状》,虽被厉建功的手下搜出然后上交,其自身也在学生面前疑惑揣测诸多,但终究还是没有写折子大做文章来上呈天子。皇甫大人已经将《遗言状》放回原位了。”


    “本官身死之后,陆羽坐在‘三癸亭’之中行茶事和写《茶经》之时,可会觉得晦气?”


    “不会。亭中不止学生一人,有清风有日月,有朋友有知己,天地与人共沐共知恩师之心,是瞻仰圣贤品格,怎会觉得晦气?”


    “本官只感叹一辈子太长,做了的事情太多,未竟之事也太多,如此也算是轰轰烈烈,不该有所遗憾。”


    说罢,颜真卿看着瓶中的桂枝,在我和李季兰面前赋诗一首:


    群子游杼山,山寒桂花白。


    绿荑含素萼,采折自逋客。


    忽枉岩中诗,芳香润金石。


    全高南越蠹,岂谢东堂策。


    会惬名山期,从君恣幽觌。


    【注1】


    此诗吟完,我只觉得不妥,其中的某些字词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定会添油加醋地再起风雨。


    但也只能在心中小叹:幸好恩师只在口中作出此诗,未写于纸上,就少了一层危机。


    所以,我并未“收下”此作品,也并未当场对恩师言谢或是指出疑虑之处。


    李季兰开了口,好似在提醒颜真卿,又好似在暗示他要顾及陆羽的立场,作诗不可如此即兴。


    “小女子自以为懂得诗词文章,故而说出自己拙见,得罪之处,还请颜大人多多包涵。”


    “此诗开头,颜大人回忆‘三癸亭’落成之日,众文人墨客同来杼山相聚的场景,的确是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今日陆羽亲自折自茶庐的桂花枝条,也是:绿底托白花,清香满厅堂,不失为给室内添上一份雅趣的好物。”


    “接下来,颜大人你用桂花的典故来赞美桂花与送桂花的陆羽,说:生长在岩石之中的桂花高洁且顽强,靠香味来吸引山客赏识,正如陆羽靠真本事来扬名天下一样。这倒也没什么,就是这最后两联,容易叫人生出许多误会来。”


    颜真卿问:“李姑娘你何以见得?”


    “兰儿。”


    我小声叫了她一句,意思是我都心里有数,不必在恩师面前点明。


    但是她并未听我言,而是把想说的都当着颜真卿的面说了出来:


    “全高南越蠹,岂谢东堂策。‘南越蠹’是指桂花当中小虫子,叫做:桂蠹,颜大人所暗喻的,是朝廷当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东堂策’则是用了晋郗诜‘东堂折桂’的典故,暗语当今天子不能慧眼识珠,错失了不少贤才。”


    “如此,会不会叫人误以为颜大人的意思,是想告诉天子告诉天下:陆羽的才能比朝中那些——像是小虫子那般蛀国蛀君的、志大才疏的百官们要强上百倍?只要陆羽愿意,就能像郗诜那般大展抱负,重正朝纲?”


    “颜大人你说,你这两句诗会遭到多少官员憎恶?哪怕是你在最后一联当中表明自己的本意:想要从繁琐的公务中抽出空来,跟好友一起游山玩水,跟陆羽一起舒适惬意地赏桂花。可你觉得,有了上一联的讽刺在先,那些官员会相信吗?”


    颜真卿一愣,然后陷入了沉默。


    李季兰神色如旧,她的确没有说错什么,她之所言,我之所想,颜真卿身在其中,自我未能察觉罢了。


    回过神来之后,颜真卿终于承认:


    “本官就是这样的人啊!把自己的真情实感流露的太过,在自己的浑然不知之间,惹了多少不自知的灾祸与误解?”


    又想到了愿意倾听自己的心事的知己张志和,颜真卿露出了追思之色。


    “本官并非是个凡事能抗的人,遇到苦闷之情绪无法消遣、不通之愁肠无法消解之时,总会约张公到烟波湖边上的小亭台来见。观张公安然之神色,听张公独特之劝谏,就能让自己从不畅快当中走出来。”


    “如今知交已逝,本官也是个快要去与他相伴的人了,唯独是不知凶手何人,竟要做此丧尽天良之事!如若案子告破,本官告慰张公之后,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去做之后的事情了。”


    我几近想把皇帝号召颜真卿回朝的圣旨拿出,却终究还是做了罢。


    面对心中如此了了的恩师,我又何忍再往他的伤心事之上撒盐?


    “请恩师放心,‘张志和之死’一案的真相,以及‘东瀛国使者客船忽逢大火’一案的原由,学生都会调查出一个结果来。”


    颜真卿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恳切道:


    “陆羽啊,一切就交给你了!已逝之人,唯有将凶手绳之以法才能让他安生;遭变之众,唯有将事件因果查明才能稳定两国邦交。此两大难题,非你而不能解。”


    “是,学生不负恩师所望。”


    “本官亦有一物要相赠于你。”


    颜真卿走向内阁,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个锦盒走出。


    他把锦盒放在我手上,道:


    “先代皇帝念本官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特意赏赐本官‘七宝腰带’一条。本官收下之后,心中牢记圣恩,仔细保管,从不曾佩戴过,只做珍藏之用。”


    “如今本官将‘七宝腰带’转送于你,并非是赠宝之意,而是盼着你能够替本官保管它,让它不至于在本官死后落入别人之手,转辗倒卖或是草草收纳,玷污了此物的价值。”


    我郑重地接过锦盒,道:“一臣一生一功名,七宝七步步生莲。学生承接恩师莲华,不忘此中品性,不忘此中真意,定会尽接收之责。”


    “好,”颜真卿欣慰点头,“有你之通透和领悟,本官已是可以撤去所有的旁物了。”


    颜真卿绕厅而走,边走边自语:


    “一样都带不走,一样都不需留。我身澄澈无垢,去物件、去杂念、去浮尘,足矣足矣。”


    从“定风居”出来,我与李季兰往“香茗酒楼”走去。


    对于今日去见颜真卿的感受,李季兰只有两句话:“颜府十分冷清,颜公十分无奈。”


    我道:“别人倒不是有意回避颜真卿,而是在这非常时期,‘张志和之死’的案子没破,大家也不好多与张志和的好友颜真卿相接触。颜真卿自身,怕也是不怎么想见人,只想着对许多东西断舍离。”


    “我虽不奢望自己能够活到颜公的岁数,但一想到老后的光景,心中也难免唏嘘:人生也就这几十年,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失意得志,就跟是沧海一粟似的,很快就淹没不见了。”


    说完,李季兰从身上拿出宝石榴色的珠钗,重新戴回了头上。


    我见她用这种方法来令自己重回朝气,只道:


    “本是一趟谢师行,却成了一遭人生叹,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同行。作为弥补,不如一起吃点甜食吧?”


    “女子的好处,就是学得会:悦己。”李季兰反倒是笑了,“所以把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就好了,悦己之后,再跟你一起查案子。”


    “世人对你的评价美姿容,和世人对我的评价善茶弄,听着读着也无比押韵。”我拉起兰儿的手,“走,去吃点好吃的去!”


    却不想,一踏进“香茗酒楼”,我就听见了钱起的这么一句话:“幸好我等没坐船来江南啊!”


    我便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行船走马本就三分险,钱生你不要因为两桩案子就乱了心神。”


    等到围桌坐下,张继却是跟钱起有着相反的心态。


    我们只听见张继道:“舴艋舟坐不的,商船客船住不的,那我还不如去乌篷船里体验体验过夜的滋味,没准灵感一上来,之前夸下海口的《枫桥名篇》就能诗成了。”


    钱起立刻反对:“说什么寻找写诗的灵感,你不知道现在无人敢坐船了吗?船家们也不敢叫苦没有生意做,就怕嘴碎舌毒之后遭遇霉运,连拴在岸边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