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韦君迁番外

作品:《何当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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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迁子,甘涩;性凉。清热;止渴。《海药本草》载:主消渴,烦热,镇心。


    据师父说,那年,天降大雪,他进山采药,在一株君迁子下第一次见到我,时天下大乱,万物刍狗,人命贱如草芥。他自己都养不活,叹了一句,将我放回原处,在襁褓之上,盖了些杂草。


    三日后,他再次从那株君迁子旁经过,见我还在原处,天寒地冻里,打开襁褓,竟还一息尚存,睁开乌溜溜的眼瞧他。


    师父说,这是天命,故而,将我捡了回去,取名君迁。


    十三岁那年,师父驾鹤西去,留下一间四面透风的草庐,对我说了一句:“汝已学成,可医天下。”


    我侍候汤药的手都停了,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


    这话以前,他总对我说,我不会瞧病。


    这些年,也不过给樵夫接过断骨,给农人医过旧患,连集镇的医馆都未曾进过,他一直都说,我学艺未精,不会看病。


    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医者仁心,却落入鬼蜮伎俩,成了残害生灵的帮凶。”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的话。待得咽了气,也置办不起一口棺木,不过一张草席潦草将他埋了,在他坟前磕了三个头,踏上了周游天下的征途。


    彼时,我的心思很简单,医病,救人,如是而已。


    五年后,名满天下。世人称我为神医,当世药王。我听着这许多追捧之言,心下也并未起什么波澜,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如今的我跟当初那个在山野为渔樵接骨治伤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我依旧孑然一身,如一缕幽魂在这个破碎伶仃的世间飘荡。


    那年,我游历上都,城门口张贴着皇帝为太子征召名医的檄文,这病症,前所未见,我,有了兴趣。可是,这些年,我也渐渐懂得了师父临终的话,人心鬼蜮,何况深宫,我,有所顾忌。


    或许由于声名太盛,不过下榻在客舍几日,便有宫中来人宣召我入宫。看来,是避无可避,唯有走一趟了。


    甫一入东宫,那幽深开阔的殿阁,晦暗的病榻上,那青年人,苍白羸弱,比我要小上岁许。


    我仔细地搭脉,许久未曾开口。皇后派来的人心急火燎地站在一边,好几次欲说还休。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扯出一抹浅笑,与我道:“敢问君医过几人?”


    我一手沉静号脉,并未抬头看他,只随口道:“不可胜数,千八百之数吧……”


    他听了我这漫不经心的答话,倒也未曾有上位者的凌人盛气,只闲闲道:“君可知,去岁南北大战,死伤者几何?”


    闻听此言,我不禁抬眸看他。那苍白的青年,对我报以一笑,不似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病患,不问自己的病症,不问自己还有多少阳寿,只一双略枯槁的眸子看着我,道:“孤想与天争一争命,为孤自己,更为苍生。不知,君可否相助?”


    在我眼中,众生平等,无有贵贱,一个太子的命,并不比一个村野莽夫来得贵重。但是,这些年的游历使我明白,靠我一个个救,救不回苍生之苦。


    他若以势压我,我定然不会屈从,奈何他却以这话套住了我。与天争命,这是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是不可拒绝的诱惑,没有一个学医之人,不想达到医术上的登峰造极。


    我,犹豫了。


    他看出了我的动摇,于是,给出了又一个巨大诱惑的条件:许我以信赖,绝不相疑。


    我震惊了。于是,开出了亘古未见的严苛条件,听说太医署那般老不修听了后,个个将我的脊梁骨都戳断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但是,他竟然说服帝后同意了。


    我对他说,其实我并无把握,一剂药下去,生死难料。


    他笑了,从病榻上起身,站直了,规规矩矩地揖身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个大礼,道:“孤信任君,这条命,从此,便交给仲兄了。”


    这一声“仲兄”,开启了我和他共同与天争命的茫茫逆旅。


    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他深受病痛折磨,眼睁睁看着他深受至亲伤害。天家骨肉亲情真的太过凉薄,为了权力地位,真的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牺牲。


    作为一个盛年男子,不能人道,是最大的耻辱,这与是否重欲无关,与尊严有关。


    作为一个沉疴病人,不知何日便是尽头,这样巨大的石头压在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医者眼中,这世上,除了生死,别无大事。


    在当权者眼中,这世上,除了权位,别无要紧。


    在我眼中,身体上的疼痛才是切身之痛,其余的,都是无病呻吟。


    在他眼中,或许,身体上的疼痛还可承受,心里的疼痛,几不可承。


    佛家有云,众生皆苦。而我知道,他,尤甚。


    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这样勉力苦苦支撑,究竟为的是个什么?天下苍生吗?我从未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我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他的坚持,他的隐忍,他的信念……


    直到,她来了。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是他们大婚那日,在含光殿外的廊下。


    皇后盛怒之下,我一把脉门,便知道他是装的,但是,戏总要演下去。


    等到一干人等都走了,我自若地收拾药箱,他自若地收拾婚床,给自己腾出个睡觉的地儿来。


    临走时,我看了他一眼,道:“靠瞒,总是不行的。”


    他仰面闭目躺着,沉默了一下,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总要看看,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好打算以后……”


    北方的冬夜,她一个南方来的小女郎,穿着单薄嫁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灯被剐得招摇,光线明灭,笼在她身上。我步子已经迈过了她身前,可是,到底不忍心,回了一步,停在她面前,问道:“可有伤着?”


    她抬起脸来看我,一张还稍显稚嫩着的脸庞,眼神却镇定得很,遇到今日这样的场面,竟没有惊惶不安。


    我本能地觉得,这个小公主,不是常人。


    阖宫上下都知,我素来凉薄,从不搭理人。


    她初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