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婆

作品:《白日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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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天边飘来一朵乌云。


    杏子正晒被子,抬头瞥了一眼天光,便冲我道:“阿樱,生意来了。”


    杏子这丫头术法不济,却通灵三分,能卜人间事,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我丢掉吃了一半的果子,松泛松泛筋骨,正襟危坐起来。


    正是春之伊始,几场细雨淅沥沥扫过,春寒便似发过汗的酒意,迷蒙中散了个干净。某个熹微的早晨,酣眠惹得一身倦,廊下小驻,所见皆被绿意染透,方才惊觉,春日已坦坦荡荡来临。


    这些年,幸得杏子能干,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通往门外的小径上,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枝叶相倚,掩着那古朴的院门,犹如月落山涧又扯来云帕遮面,别致有趣。


    然而此刻,这赏心悦目的画幕中央,却杵了个大煞风景的玩意儿,面前这位仁兄便是大千山石头村一带的首富,人唤李员外,生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好似随便一晃就能晃出几斤油来。


    这不,人还未到跟前,先甩出一汪横流的泪水,他哭得情真意切。


    “薄仙姑救我,救我啊……”


    我叫薄樱,薄仙姑是他们对我的敬称,用得着的时候往嘴上抹蜜,背地里都叫我神婆,殊不知,我是担得起仙姑二字的。


    其实,我是个神仙。


    我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甚隐瞒,闲来常跟杏子吹嘘天上的事——药老是个臭棋篓子,逮谁跟谁切磋;二郎神的狗咬过太白金星的牛,两家还因此生了些嫌隙;嫦娥的兔子下过几窝崽,吃起来很有嚼劲……


    尽管杏子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是会淡淡蹦出那么一句:“说得跟真的似的。”


    天地良心,那都是真真的。


    “那你为什么下凡?”


    每每被这样问起,我便讷口不言,总不能说是被贬下来的,多不光彩,于是只能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是行走人间的第二准则。


    第一准则——不可逆改天命。


    这些年,因会些通灵之术,便在这乡里干着神婆的营生,平时收妖捉鬼行侠仗义,行事磊落又兼价格公道,十里八村小有名声,乡民们算命除祟看风水,都会来找我,小日子过得是风生水起。


    这不,银子找上门来。


    李员外,长得跟天蓬元帅下凡一般,有幸承了祖产捐了官,三妻四妾锦衣玉食,活得很是体面。


    但瞧这人面相,却是双眉交连,眼神阴郁,薄唇上突守不住财,下巴后缩心性狭隘,再加上面色晄白腿脚虚浮,约莫是个好色无度、刻薄虚伪的秉性。


    可即便是这样的人,被锦绣绸缎一裹,再镶金砌玉一番,便也透着三分雍容五分和气,再哭得捶胸顿足,倒像是个货真价实的苦主。


    一般像这样的主顾,我都会秉承劫富济贫的原则,翻他个五倍价。


    我请他坐下,寒暄几句,他一边擦汗,一边惴惴不安讲述自家后院闹鬼的事。


    事情并不复杂,说是前些日子,他家有个小妾不幸病死,死后鬼魂作乱,夜夜扰梦,自述在底下阴冷寂寞,要他下去作陪,员外因此寝食难安,暴瘦二十多斤。


    我端详着这厮两腮横肉,便知这二十多斤是瘦在褶子上,左右是单生意,去之前还得要拿拿架子。


    “这个嘛……”


    我煞有介事掐着指节,时不时瞟下云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瞧你这乌云盖顶的气色,确像是有阴邪缠身,但阴邪也惧刚煞之气,李员外春秋鼎盛阳火未衰,阴邪怎会舍弃妇孺纠缠上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有鬼,才会被趁虚而入。”


    却听“噗通”一声,这人跪下了。


    李员外包着两泡眼泪,委屈得跟小肥猪一样,以手指天信誓旦旦。


    “苍天怜见,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年年供奉菩萨放生灵虫,是蚂蚁都不敢踩死一个,哪里敢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哟,若是我多行不义,就罚我……罚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行了行了,你就别诅咒自己个了。


    人都说富不过三代,李家出了这等败类,也算是到荫德耗尽,走到头了。


    我冷笑着看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将高举誓言的手放下,战战兢兢从袖子里摸出黄白之物,腆着脸笑着:“若仙姑替我摆平此孽,必有重谢。”


    破财消灾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拿不拿这钱,不是我说了算。


    薄仙姑出门之前必要占卜,李员外也知道这规矩,后退一步给我腾地方,我摸出俩铜钱往天上一扔,落地砸出两声钝响,打眼一瞄……


    “吉。”


    今日财源广进。


    既然天意如此,我乐得顺了这天意,正要揽那钱财,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娇喝——


    “等一下。”


    少女衣衫明艳如不期而至的晚霞,她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玉手伸来毫不留情拍在我捞钱的胳膊肘上。


    我莫名挨了打,愣了一愣,不得不缩回手,“啧”了一声,而后好整以暇看着她,等她给个解释。


    杏子难得面色凝重,凝眸在那俩铜钱上,明亮的瞳仁闪过一丝惊恐,她严肃看向我。


    “凶。”


    “凶?”


    “对,是大凶!”


    我俩面面相觑。


    这人是我徒弟,教她这么些年,阵法符咒剑诀医术都平平无奇,偏偏卜术一骑绝尘,大有后浪推前浪,要将我拍死在沙滩上之势。


    这不,她又跳出来跟我唱反调。


    按说同一时刻同一件事不可两人一起解挂,杏子是懂行的,但今日她偏要横插一腿,她言辞勒令她师父:“这钱不能拿。”


    如我所知,杏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守财奴,所得银两从来藏得紧,就像只迎着暴雪而生的松鼠,恨不得满树打洞藏榛果,生怕哪天饿死在寒风中。


    但她只守着自己应得的那份,也从不教别人吃亏了去,正如我收留她,她便帮我生火做饭,我教她本事,她便替我冲锋陷阵,赚了钱平分。


    见钱眼不开,肯定是心眼开了。


    此时此刻有外人在旁,我这张老脸有些挂不住,隐隐知道她是对的,但还是想挽回些颜面。


    “诓我呢,哪里凶,明明是柳暗花明的卦象。”


    “对你是凶。”杏子强调。


    我挠了挠头,对着那铜钱干瞪眼,愣是没看出还有这一层意思。


    “杜撰的吧,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那是你教得不行。”


    ……


    刁徒儿是不打算给台阶下,我脸皮都快掉地上了。


    “两位仙姑莫争执。”


    李员外抹干净眼泪,上前作起了和事佬,这和事佬拱火道:“不如你俩打个赌,谁赌赢了,这银子归谁。”


    这人忒俗气,还以为我是在争银钱,天地良心,我争的乃是为人师表的尊严。


    “赌就赌。”


    “输了你烧一个月的饭。”


    “一言为定!”


    ***


    站在李宅门外,隐约有种不详预感,今日确实不该出门。


    可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李员外不愧首富之名,三代荣膺聚于一堂,宽宅深院,屋宇叠落,园林错落,宝树横生。


    大致一望,便见廊腰缦回间,本该春日满满的香甜气象,多出一抹阴森之色。


    确有阴人犯禁。


    正值晌午,一众妇孺挤在前院大太阳底下,哆哆嗦嗦有如鹌鹑,见着我便双眼放光围了上来,如同见到神仙下凡。


    呵,我可不就是个神仙。


    不过落了地的神仙也得填饱肚子,我紧赶慢赶赶在饭点儿上来,可不就是为了蹭一顿好的。


    李员外颇为识时务,命人搬了桌子到树下阴凉处,布上玉盘珍羞,瓜果茶点,遣家眷去廊下等待,自己则陪着用餐。


    我吃了个半饱,忽见一旁李员外正举着筷子发呆,顺着他惊异的目光一瞧……


    咳咳,我这徒弟吃相的确不雅,更进一步讲,就那狼吞虎咽的架势,真真对不住那张艳若芙蕖的脸。


    她却浑然不觉,饱食一顿而后打了个响嗝,餍足的神情恰若醉奶的小猫,将要囫囵睡去。


    怕她误事,我将茶水推到她面前。


    杏子喝茶的模样倒是斯文有余,支着下巴摇晃着杯身,摇出了几分世外高人般的雍容淡雅,她微眯着眼望着西边的楼阁,似心有盘算。


    忽将杯子一撂,拔地而起。


    正值豆蔻梢头,嫩地跟水葱一般,脸上稚气还未褪去,肩膀也薄,却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气势,她潇洒地抻出剑来,背对着我临风而立,大有一种雏鹰出巢睥睨天下之感。


    她侧过脸嘱咐我:“阿樱,你今日不可去西院,听到没有?”


    乍一听,这话着实有些犯上。


    记不得哪一日,杏子从噩梦中惊醒,便再也没喊过我师父。


    她开始有了小秘密,而后迅速脱胎换骨地成长,从一个哭哭啼啼的黏人虫,蜕变成主意坚定的小大人,恨不得旦夕之间便能长得顶天立地。


    她撂下这句话,就像是在对我说,她已修成正果能独当一面,可以保护我了。


    我虽不指着她一介凡人来保护,但这份孝心令我十分受用,也知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敏锐,最怕被人看扁,于是饱含欣慰地看着她分花拂柳绕过长廊,捉鬼去了。


    西边业障尚不成气候,杏子应该应付得来。


    倒是早上那卦象,怎么就卜出个凶来。


    想了又想,着实蹊跷,便捻了个话梅含嘴里醒神。


    斜觑一眼旁边食不下咽的李员外,一双贼眼鬼鬼祟祟盯着西边,双拳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