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女

作品:《霜剑与孤灯

    []


    韦见愁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求而不得,念而无望,便会有梦。


    但在刀光剑影中行走的人,连片刻的小憩都是奢望,何提安枕于室痛快做梦。


    今日却难得梦酣。


    梦里没有兵刃相接溅起的血雨,也没有将死之人的诅咒,谩骂……


    罕有的安宁。


    安宁到记忆中的大火嚣然燃起的时候,生出的是恍如隔世的茫然。他甚至想,便让这场大火吞噬掉也无妨,死了便死了罢,他背了太多了罪孽,早到了该下去偿还的时候。


    “轰隆。”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韦见愁睁开眼,头却未动,翻了个身继续睡。


    门口的机关生了锈,外头的人十个有八个打不开。


    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机关,是阁主的做派。


    但好梦不长,门前隐约传来动静,他一睁眼,正巧看见惊扰自己好梦的“凶手”破了墙纸,朝他砸来。


    虚手一握,竟是一颗石子。


    始作俑者还未察觉这颗石子失了准头不见踪影,仍还在朝门上扔。


    这等笨拙的手法,难得地引起了韦见愁的兴致。


    愫愫一连扔了四五颗石子才停手,等了片刻,却迟迟不见门内传来任何声响,疑窦顿生。


    韦见愁向来踪迹难寻,难道今日他不在停云楼?


    楼下的视线总是时有时无扫过此处,愫愫心知停云楼到底不能久待,正欲留封信走,门却先一步开了。


    韦见愁手中抛着小石子,颇有兴致地看着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学人□□?”


    ·


    云水间失火一事并未平息,反而随着神鬼之说愈演愈烈。


    典史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大人,这些百姓都坚称自己看到了鬼。说是鬼堵住了出口的连廊,才让云水间里的人都死在了里面。”


    赵玄言沉吟片刻,问道:“既然是鬼魂,可有问他们,这些鬼魂都是何模样?”


    “在下问了,百姓各有各的说法,有说身高八尺面如黑炭的,还有说不足两尺叫声如婴孩的。不过尽管说法不一,但他们却都笃定在云水间起火那日,看见了鬼。”


    赵玄言:“众生见鬼,不过是揽镜自照。鬼影是假,披着鬼皮行不轨之事才是真。”


    “那大人的意思是……”


    “去查这鬼影一说源头究竟从何而来,行事低调些,切勿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


    典史刚走几步,又被赵玄言叫回来:“方才听人说,水云间走水那日,陈家二郎也在?”


    典史不解其意,实话实说:“听说是与人争执了一番,过后便走了……”


    陈家大郎好色,陈家二郎好赌,两人虽是兄弟,但在不学无术上,两人不分伯仲。陈元洲整日流连于花街柳巷,出现在云水间附近也算情有可原。


    但陈家二郎却不该出现在此地。


    朗州城里的赌徒们大都聚集在船上,傍晚驶离河岸,日出才上岸,陈仲胥这时候应当在船上才是。


    该出现了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却出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派人去问问,陈仲胥当日都做了什么,还有陈元洲,将他的行踪也一并打探清楚。”


    ……


    春光澹荡,澄空如洗。


    车马熙攘,行人如织。


    今日是上巳节,风雨初霁,春色如锦。朗州人倾城而出,携老扶弱去南郊踏青。原本热闹的内城,今日却是人烟寥落。


    跨过溪山桥,愫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愫愫?”见她过来,赵玄言止住了话头。


    典史识趣离开。


    赵玄言背手在后,藏好典史方才呈递的文书,笑着道:“出来时可用过饭?听人说春风阁近日出了几道新菜,爹爹今日得空,带你去吃罢。”


    愫愫失笑:“爹爹今日若真得空,便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赵玄言面上微窘:“只是四处走走,并非为查案而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文书往袖子里藏得更深了些。


    他这一番动作,反而欲盖弥彰。愫愫刻意不去看他笨拙的举动,移开视线。


    “爹爹不是,愫愫是。”


    她走过去贴耳道:“云水间失火一事,爹爹不妨从陈家下手。”


    侧身避开众人目光,愫愫从衣袖摸出令牌交给他。


    “这是失火那日在云水间寻到的。”


    赵玄言讶异收起:“这东西……”


    愫愫后退几步,点到即止。


    “爹爹不必问我是何处得来,只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就是……”


    陈家根植朗州数年,其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若能够借此机会铲除他们,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很多年前,她便觉得背后有股势力在暗中帮衬陈家。当年为了救爹爹,陈家的罪状是她亲自御状呈上去的,桩桩案情皆有铁证,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陛下仅批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便了了事。


    异常古怪。


    尽管后来她死后数年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未找到答案。


    水患,失火,爹爹蒙受冤屈,她为讨清白入都城,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一张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不只是她,也不止是爹爹,还有沈缱……


    所有人都是被操纵的棋子,总是不知不觉地受人摆布,受人利用,受人驱使……


    背后的这股势力,就像是一杆巨大的秤,总是适如其分维持着朝堂的平衡。


    精确到可怖。


    上辈子她不知道沈缱是否和这股势力打过交道,但是这辈子,她必然逃不开,避不过。


    愫愫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包子铺的那条街。


    今日不知为何,包子铺并未开张。刚刚还是薄雾,一入巷雾气浓郁成形,似乎伸手便能摸到一层冰凉的轻纱。


    这周围实在静得过分。


    惨白的丧幡于浓雾中若隐若现,脚底仿佛踩在棉花上,低头一看,纸钱纷纷撒落一地。


    就在她低头瞬间,腰间束带一紧,愫愫想也未想就抓了上去。


    那人似乎诧异于她的动作之迅疾,停顿半刻,左手抓住她腰间钱袋用力一拽,右手一开一合,旋即挣脱她的束缚,迎面打在她肩胛骨上。


    她抓人手劲虽不重,那人也很快挣脱开,但她还是感受到了纤细骨架下的一丝温暖。


    愫愫感到几丝失落。


    居然不是鬼。


    还以为能见到她上辈子的同类。


    那小贼趁着浓雾拽走了钱袋之后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跑得比兔子还快,显然对这巷子的构造了如指掌。


    脚步轻快如风,若不是她恰巧低头,怕是难以察觉那小贼的动作。


    不过……


    愫愫看向不远处飘摇的白幡,目光落在门前石阶那个明晃晃的脚印上。


    这小贼似乎对自己的盗功太过自负,以至于脚上沾了草木灰都浑然不觉。钱袋里并未装贵重之物,里头的碎银子不值钱,但里面有件东西她要取回来。


    于是。


    愫愫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哎呦!”


    那小贼背靠木门,随着木门撞开一下飞出三丈远,碎银叮叮当当,四处滚落。


    她抓着空落落的钱袋,瞳仁里还残留了几分不可置信。


    “你你你!”她撑着地,不自觉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