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既见

作品:《我见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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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耶律尧。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


    但居然是他。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


    “质子是什么?”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


    流光剔透。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


    “主上。”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


    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杀里,他游戏玩乐的态度。


    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对月望去,一哂:“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


    随从皆怔愣。


    “这样瞧着——”他反手一扔,象征漠北王庭、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而他语气轻漫,“也不过如此。”


    这两句话嘲讽至极。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


    一时寂静,隔了会,才有人“哎”了声:“阿尧,回么?”


    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


    穿着铁盔,整张脸盖在盔甲里,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尼诺沙河的流沙,也就最近安分点,不宜逗留,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


    “回啊。”耶律尧懒洋洋的,“整顿一番,即可离开。”


    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但并未消损,精力十足。


    这是……要干什么?


    宣榕眉梢微蹙,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抽出腰间弯刀,砍向耶律金脖颈。


    宣榕:“……”


    她沉默地撇过了脸。


    但耳畔咯吱声窸窣,不远处,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


    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巫蛊之术。


    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


    没想到,耶律尧淡淡道:“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回去挂着。”


    副将“哎呀”了声,似是习以为常。


    一旁,昔咏忍不住低咒道:“父子?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


    确实是仇人。


    雪中初见很久之后,宣榕才知道,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


    父亲步步紧逼,改了一系列条款。


    其中一项,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


    宣榕托腮听故事,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改呀?”


    父亲耐心回答:“耶律尧?他是异域奴隶所生,刚诞下来天现异象,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暴怒,差点掐死他。而且北疆注重血统,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


    宣榕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出生时,不也天现异象,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也没人想杀死我啊。”


    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伸手一戳她额头:“这哪儿一样?我们绒花儿是祥瑞。”


    宣榕却捂住额头,认认真真道:“一样的。娘亲生我时,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耶律尧出生时,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


    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一个缘由,为何一个被誉祥瑞,一个被骂不详呢?娘亲,这不公平。”


    见过大风大浪的父母,也一时语塞。


    最终,还是父亲温润笑道:“无关公平。只是他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耶律尧的父亲不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在北疆,他是随时舍弃的质子。


    何况他自己?


    既然如此,他不对家族抱有温情,似乎理所当然了。


    宣榕出神想着。


    终于,窸窣声停,她下意识想回头看,被昔咏捂住了眼。


    “郡主,别看,等他们走了臣就去收拾,别怕、别怕。”


    宣榕天生情绪寡淡,没怕,只是总觉得疏漏了点什么。


    直到骑兵们调转军队的驭马声响起。她才心头一跳——


    狼!嗅觉敏锐的雪狼!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下一瞬,狼啼声起,远处,兽类惨死的呜咽接踵而至。


    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几匹藏于其他山洞的骆驼……被雪狼发现了。


    与此同时。


    马蹄声、驭马声皆静。


    夜风呼啸声里,耶律尧轻轻问了句:“人数清点有误?”


    明明是极轻地一句话,但冰冷杀意顺着话音蔓延。


    “耶律金骑兵一百二十三人,所斩也是一百二十三人。无误。狼王应该不是发现逃敌……”有骑兵小心翼翼解释,又惊呼,“是骆驼!这里怎么会有骆驼?”


    拖曳声由远及近。


    宣榕猜测,这是雪狼将骆驼拖到主人面前了。


    耶律尧“啧”了声。


    是不耐烦的语气:“商旅。找出来,处理掉。”


    又低喝道:“阿望,没短过你吃食,别什么都瞎吃!”


    “……该死的。”耳后传来昔咏的低咒。


    她像是扭过头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