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作品:《隐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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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峋, 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说完,宋朝欢突然觉得电话那头安静得出奇。


    仿佛能听见晏峋手里钢笔尖上的墨水,刻进纸张的声音。


    宋朝欢下意识干咽了一口, 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像生怕场记板咔哒一声, 下一幕出现的,是那条预先没有设想过的情境。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刹那。


    连一惯低嘲淡讽般的轻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随你。”


    那一开始喉间低“嗯”时模棱两可的烦躁,终于是连失真的电流声都有些掩盖不住。


    宋朝欢想,她今晚的举动在晏峋眼里, 大概就像是, 在一个明知不爱你的人面前做作撒娇一样, 令人不胜其烦。


    电话是晏峋先挂断的。


    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消失,宋朝欢胸腔起伏, 鼓着腮帮子, 深长地轻吁了口。


    有些微难辨的……或惘然, 或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却不可否认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甚至有些隐隐的难掩的兴奋。


    仿佛笼鸟即将归林, 在确定的前路与不确定的明天还未到来时,被笃定与不安混杂缠绕的复杂情绪包裹。


    宋朝欢拿下手机, 重新点开同晏峋的界面。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带着户口簿去找你吗?】


    【还是需要当面再谈些细节?】


    【需要我再签什么协议吗?要是你忙的话, 打电话或发消息, 把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


    又是毫无回应。


    宋朝欢想了想:【若是忙的话,我同诸助理沟通可好?】


    她发完这条消息,捧着手机等待回应的时候,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反应。


    手机对话框顶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现“正在输入”几个字。


    反复三次。


    可最终发来的内容,却很简洁:【九点,公司。】


    宋朝欢眨了眨眼,看了眼时间,才八点过半。


    免得有什么误会耽误了手续流程,认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点,来晏氏大楼找你,对吗?】


    这回,手机顶端又出现了两回正在输入,却在她等了五分钟后,仍旧悄无声息地没有只言片语出现。


    宋朝欢甚至以为是后罩楼里信号不好,先探着身子把手机举出窗外,又干脆走到后院里去等了一会儿。


    确定晏峋的确是没发过来什么,才终于放心。


    反正,他看见了她发的就好。


    -


    宋朝欢收拾完自己零零杂杂的东西,又抱着手机睡了几个小时,生怕错过晏峋的任何一条消息。


    不过直到临近晏氏,车速缓下来,手机都再没响过。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幢大厦。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厅门口,诸洋一早等在那里。一脸熬夜后的精英模样,看见陈叔的车停靠便迎上来。


    大厅里,人员穿梭,平常又井然。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讶异于她的“长宠”,在她经过时面带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难掩钦羡。


    宋朝欢回视她,同她微点头,笑了笑。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一张脸,虽然和从前一样漂亮,那温婉柔顺的笑意也同先前别无两样,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她看着诸洋陪宋朝欢一道,走进总裁专用电梯。莫名有些惘惘的。


    宋朝欢被诸洋恭敬让进晏峋办公室的时候,一下看见那位魏律也在。


    一晚上的隐隐不安,终于定下来。


    晏峋做事,果然从不拖泥带水。


    魏律看见宋朝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笑点头:“宋小姐。”


    男人刚过而立,嗓音温和而成熟。倒是很难和风评中“临魏则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宋朝欢亦弯唇,同他打过招呼。


    而从她进门开始,始终搭着长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阳穴,神色平静看着她,闲适靠在单人沙发椅背里的晏峋,终于慢腾腾地直起身。


    站起来,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


    他线条流畅合体的高定黑西装里,一截深灰色斜纹衬衣,直系至喉结下。没进西装的深黑领带上,横别一枚用色低调的银灰色领夹。温莎结卧于衬衣领。


    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仿佛浑身唯一一点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贵,又清冷禁欲。


    这个男人,总有叫人一眼流连的资本。


    但宋朝欢想,晏峋这副全副武装的模样,该是办完同她的事,还有会议或应酬要直接衔接。


    倒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工作。


    看了眼她没来前,就已经在沙发前茶几上准备好的文件,宋朝欢偏头问道:“魏律,现在签完协议的话,上午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吗?”


    即将离开扣子的指节一顿,晏峋抬睫。


    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前摊了一副明牌。


    她大概不知道,试探底线,也要有个限度。


    这样一开始便孤注一掷的,争不来自己想要的利益。


    他神


    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宋朝欢。


    一袭兰纹莺色吴罗旗袍,腰后无省,仍可见纤腰清减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眼下一片淡淡的青。


    不用细究,任谁都明白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没有好好吃。


    晏峋不知道宋朝欢到底要闹些什么。喜欢小孩儿的是她,自作主张的也是她。


    却突然有些释然了。


    你同一个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小姑娘,计较什么?她要闹一闹,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袖扣。


    夹在俩人中间的魏律,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欢说:“可以的,宋小姐。”


    签字桌前,宋朝欢同晏峋相对而坐。


    魏律坐在俩人一侧,像个见证者。待人坐定,将一早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置于俩人面前。


    宋朝欢双手接过,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流光一闪,镜片后,晏峋微眯了瞬眼。


    宋朝欢未注意,低头去寻手提袋里的签字笔。拿出笔,便去翻协议的最后一页。


    动作流畅又自然。


    晏峋领口处的喉结,干涩似的上下一滑。


    “我有义务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面前那份协议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晏峋淡漠出声,“按照婚前协议,离婚,你什么都得不到。”


    宋朝欢翻协议的手,果然一顿。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孟沅。


    她和晏峋有离婚协议这事,她是没告诉孟沅的。


    没敢告诉。


    而那份婚前协议,是同那件洁□□致的婚纱一道,送到宋家来的。


    来人没说是谁的意思,却告诉她,如果想结婚,这一纸文书必须要签。


    当时的宋朝欢只觉得,晏家的一切,本来就不是她挣来的,签不签字,没有差别。


    如今却意识到,不管是谁的提议,那一纸婚前协议,自然也让晏家长辈满意。


    毕竟,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斗,那也是自家的天下。


    如若让不相干的外人,将来因着什么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譬如当年的晏峋母亲。


    …………


    空气安静得近乎黏稠。


    晏峋想,这就是一场博弈。


    如同他经手的每一场厮杀。


    只看谁能撑得住阵脚。


    只是,没等他虚张声势地撑开虎皮,就听那个一惯柔软的声音同他说:“好。我晓得的。”


    晏峋一顿,眼微眯,声线发凉:“你刚刚,在走神?”


    疑问句,肯定的语气。


    “啊。”宋朝欢没想隐瞒,点点头,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别的。”


    又以为晏峋是在着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现在就签。”


    她边缓声说,边不轻不重地将签字笔的笔帽拔开。


    晏峋沉默地盯着她温吞的,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动作。镜片后黝黯的眼底,是一惯冷静漠然。


    单手横捏住钢笔的掌背,却有青筋毕现。


    在谈判桌上走神,无非两点。


    内心强大到极致,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或是对这笔交易,毫不在意。


    他从不认为宋朝欢是前者。


    这份不愿去深究的认知,让他顿生躁意。


    晏峋突然觉得今天这身西装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领口,扯了扯温莎结。


    宋朝欢看见的,便是晏峋一副无言与不耐的模样。仿佛懒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


    她微抿了下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指着签字处,转头问魏律:“魏律,我签这儿对吗?”


    魏律镜片后的眼皮微跳了瞬,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峋一眼,温声提醒宋朝欢:“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细看一遍。如果有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来。”


    宋朝欢微张嘴,无声“啊”了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魏律。”


    翻到第一页,仔细看起来。


    魏律扫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


    按正常人的阅读速度,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却没想到这位做什么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只花了五分钟。


    重新翻到最后一页,宋朝欢看向魏律弯了弯唇,笃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婚前财产与婚后收入,同晏峋的东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牵连。


    宋朝欢低头,拿起搁在一边的签字笔。


    魏律下意识去看晏峋。


    晏峋却没有看他,镜片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协议页脚。


    “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


    她捏着签字笔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轻轻一折都能断掉。


    晏峋决定再退一步,淡声问宋朝欢。


    宋朝欢盯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子,滞了片刻,抬头去看说话的晏峋。


    其实她始终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问她这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仿佛在问一个溺水挣扎的人,你想要贮娇的华贵金屋,还是情人结


    王冠上的珍珠。


    宋朝欢小时候溺过水。


    那是一种孤独无助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远超出生理痛苦的经历。


    一开始,求生的本能会让人不停地挣扎。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涌入喉管,注到胃里,撕扯开肺腔,倒灌进去。


    闭上嘴,便是毫无声息的窒息的绝望。


    人终究是会累的,也会有无助到想要放弃的时候。


    可沉进水里意识恍惚的那一刻,却有一种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觉。


    眼前是灰绿色的茫茫湖水,耳边有隔着水声的幻觉般的焦灼呼喊。无法挣扎,身体却不再感到难受。


    很可怕地,人在这一刻,往往会沉迷这种飘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无知觉的体验。


    而被人捞出水面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时刻。


    所有酸涩污浊的水堵在肺腔里,好像要混着泪水把心脏都咳出来,才算是真正活过来。


    …………


    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只想活下去。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铁锈味的灼痛,要过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


    宋朝欢沉默地低头,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将协议倒转,推至晏峋面前。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斜握住钢笔的指骨,捏到泛白。


    她面色温和而平静。可那双柔软到春水难拟的瞳色里,却像是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宁折不弯的倔强。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动作,宋朝欢落在协议签名处的视线,缓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对上。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签名。


    晏峋只觉得牙根发紧。通宵的工作,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头痛得厉害。


    仿佛有一瞬间的难以思考,支配着手上不再迟疑。他拔开笔帽,快速又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点,就会写不下去。


    晏峋签完站起来,椅脚在地毯上刮擦,金属沉闷地撞上木料。


    钢笔被重重压在台面上。


    晏峋已经往外走,宋朝欢站起来,仔细装好那两份协议,要跟出去时才看清,那钢笔,是她送晏峋的东西。


    笔头应该是坏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涌出来。


    这是结婚后,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时间,接的一件重工满绣旗袍的工费。


    当时的她只是想,晏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总不能再和上学时一样,送些不值钱的东西。


    可后来,她始终记得晏峋拆开礼物时意兴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随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


    他说:“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别处。”


    那时的她茫然又无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做不出撒娇哭闹,让他说清楚缘由的事来——毕竟,从南亭镇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没有了哭闹的资格。


    她只好安慰自己,或许是……那礼物不合晏峋的心意。


    …………


    原来在晏峋眼里,这依旧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撇开眼,侧转身。


    办公室外,等在门口的诸洋见率先出来的晏峋的脸色,暗道不妙。


    晏峋边往电梯去,边沉声吩咐:“不用跟着了,我开车。”


    “还是我来吧,您昨晚不是……”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诸洋立刻打住,转而说:“但是晏总,立坤集团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约了上午谈颐园一期的设计细节吗?您现在出去……”


    晏峋脚步一顿,侧头,面无表情看向他。


    宋朝欢站定,微敛睫。安静到近乎隐形。


    来回在俩人脸上逡了眼,诸洋头皮一麻。


    他的本意绝对是为了给小夫妻争取考虑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在自家大boss面前茶言茶语的啊!


    “推了。”晏峋冷声道。


    晏峋依旧在往前走,宋朝欢走得很急,都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踏进专用电梯,摁住开门键,神色凉淡地等着她。


    宋朝欢赶紧站进去,回转身,微喘地看着电梯门阖上。


    人人都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算你再好,都有会自卑的时候。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


    毕竟,小猫不会羡慕小狗拥有许多肉骨头。


    可晏峋身边,总有那么多,从才气到家世到样貌,都同他一样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呼吸平复。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考虑这些了。


    -


    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厢里一路无言。


    可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方寸空间,却让晏峋没来由地开始怀疑与审视,他刚刚签字时的犹豫与抗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


    或许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这个位置,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去坐。


    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宋朝欢会提出离婚


    ——毕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让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与屈辱……


    路口红灯,车停下,晏峋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朝欢。


    却在目光触上她时,不受控地闪过第一回见她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宋朝欢,一头凌乱短发,像被人用剪子胡乱铰过。青柠绿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没来由得有些可笑。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却明媚,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胸腔里某个地方,不易察觉地柔软起来。


    他想,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低一次头,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


    况且,他们是年少时便有过牵绊的。


    宋朝欢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后来那份喜欢混杂了太多前提与条件。


    可他也习惯了。


    红灯跳秒的数字越来越小。


    “朝朝,”晏峋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一份离婚协议而已,随时可以不作数的。”


    你如果后悔,那狗屁协议,随时都可以作废。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谈判的要义——无论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让步,还是虚张声势的进攻,都是为了内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让她下来。


    她要是愿意,他也不介意以后慢慢教她,怎么做,才能从他这里获取更多的利益。


    男人声音低磁,唇角浅翘,明明是再儒雅温润的模样,却让宋朝欢指尖都一阵僵麻。


    那种有人在笼门外晃了下钥匙,却不着急,甚至有可能只是戏弄她,并不打算打开笼门的感觉,让她不由地心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