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作品:《慕朝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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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小婵,小婵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她,顾家娘子是吴郡顾氏家的小娘子,父亲顾锡是和林道猷的父亲林羡齐名的名士。


    又说顾家娘子与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是总角之交,所以女婢们以为顾娘子与林道猷是天作之合,以为慕朝游是鸠占鹊巢,替顾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长眼睛的贱婢,乱嚼舌根,看回头我不狠狠骂她们……”小婵凶巴巴,干巴巴地骂道。


    她年纪小,骂人也没气势。


    慕朝游并不迟钝,能感受出小婵的遮掩,她不愿意说也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只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再逼问小婵。


    可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当真奇妙。


    五日之后,她和小婵出门,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顾妙妃。


    小婵本不打算声张的,奈何顾妙妃长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声名。众人看到顾家的家徽,又看到一个女子下了车,就道那是顾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林道猷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林道猷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林道猷的存在。


    与林道猷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林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林道猷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林道猷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林道猷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林道猷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林道猷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林道猷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林道猷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猷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林道猷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林道猷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林道猷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林道猷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林道猷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林道猷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林道猷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林道猷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林道猷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林道猷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林道猷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布洛芬。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林道猷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猷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林道猷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林道猷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


    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林道猷让他吃下去。


    林道猷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林道猷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林道猷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林道猷:“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林道猷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林道猷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林道猷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林道猷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林道猷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林道猷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林道猷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林道猷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林道猷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林道猷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林道猷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林道猷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林道猷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林道猷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林道猷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