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番外三

作品:《卿卿知我意否?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南北两地日渐稳定,沈二郎的手段比早前的每一任掌权者都要慢刀子。


    他推行的政策,并不一味打压还存的世家,只缓慢地缩紧了过往的优待政策,当一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反应过来时,他们已不得不服从新政,寻求新的出路。王氏倒还好,王斐如早就料到这天般,早早就紧着家中子侄念书,科举制方试行时,便有不少子侄下场。


    随着新朝治下的清明,也送入不少王氏子弟步入官场,王斐如渐有退隐之意。


    他本就不是重权之人,且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岁,对权势更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有一点,令他撂不下手。


    他还没个亲孙儿啊。


    王静姝与沈遐洲成亲已经好几年,二人感情甚笃明眼可见,可肚子始终没动静。


    早些时候,王斐如觉得女儿家生产九死一生,那些死在难产中的女子皆是年纪轻轻,身子骨都没发育全的,六娘晚些有孕也好。


    便也懒得插手小夫妻之间的事。


    可日子一久,便觉得是女婿不行。


    这日,王斐如请沈遐洲品茗,话中多关切沈遐洲的旧疾:“近来身子可好?”


    老丈人的突然关心,沈遐洲不由挺直了脊背,脑中将连日来经手过的政务都过了一遍,王斐如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问必然有用意。


    然他想破脑袋也只谨慎地谢过关心,而后更是几句不离身子骨之类的话题,甚至还送了不少补气养身的药材。


    沈遐洲再回不过味来那便白瞎了活到今日的心眼。


    他同王静姝的身子自是没有问题的,只避孕已然成为习惯,二人也不曾去留心此事。


    他想象不出女郎腹中会有一个小生命的模样,也对自己有一日会成为父亲没有实质的感受。


    他想象不出喜悦,甚至有一股难言的恐慌更占据了他所思所想。


    *


    王静姝也发现了沈遐洲的不对劲,他夜半易醒,有时还会出去,再回来时,就如蔫了的小狗般丧气,抱着她的手臂常会置于她小腹处,眸色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疑心他或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恰恰相反地,沈遐洲有时拒绝同她胡闹,在情事上也变得更加谨慎。


    王静姝不得不请如今居于府中韩医官来问话。


    韩医官此人自跟同他们离开洛阳,又几经颠沛,倒是一直负责着沈遐洲的身体,按理,经过几年的调养,沈遐洲都不再发病了,可连日来的举动,实是令人忧心。


    在她追问下,韩医官也捻着胡须说沈遐洲的举动古怪,总问他些妇人生产的事,他又不是专攻妇科的,有些说不上来的被问烦了,便建议沈三郎不如自己去寻那要生产的妇人瞧一瞧。


    “郎君不会真这么做了吧?”韩医官一股脑地同王静姝吐完知晓的,忐忑地最后一问。


    王静姝眉眼淡淡扫过,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肯定,沈遐洲怕是真做的出。


    其实,她都能猜到沈遐洲又在想什么,他比旁的郎君都更要敏感多思,旁人想一步,他偏要想到十步以后,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就已经在焦虑上了。


    反倒是她自身,对孕育子嗣可有可无,王七郎婚后生的几个小孩儿就烦死了,不是哭就是拉,再粉雕玉琢的面庞也抵不过熏天的臭气,还半点道理讲不得地抓她鬓发钗环。


    她本想着沈遐洲若是喜爱小孩,生一个玩玩也无妨,可要像她阿父一样为子女计之深远,她扪心自问,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且她瞧沈遐洲也不像是想要小孩的模样,便一直不曾主动提起此事。


    可这几日下来,她觉或该同沈遐洲变好好谈谈。


    她尤想着,而沈遐洲那边也正等在一农户后,屋中不时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已不是沈遐洲第一次听得这样痛苦的哀叫。


    他近来见了颇多妇人,有方怀孕不久的,也有这样临盆的,但无一例外,只加深了沈遐洲的恐惧。


    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对母体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折磨,想到这些可能的痛楚,或会出现在女郎身上,沈遐洲心口蓦地一痛,甚至恨上了不存在的生命。


    一盆盆血水从屋中倒出,沈遐洲的面色也越发地苍白。


    他于农户格格不入,可偏倔强地等在别人妻子的产房外,瞧着比人家丈夫还在意,每当屋里头有人出来时,他都要问上一句:“如何?”


    引得人宗族都出动了驱赶他这怪人。


    连日跟从沈遐洲看了不知多少场分娩的卫士,已娴熟地应付护着郎君离开,私底下,莫不怀疑郎君脑子坏了。


    又一日,沈遐洲几乎是顶着暴雨归的府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不断从他发尾乃至袍角滴落,他面色白得吓人,甫一见到王静姝,便紧紧拥向女郎。


    “卿卿,我不想你有事。”“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生孩子是会死人的,今日他又见识到了,满身血污的妇人死状深深刻在他脑中,有一瞬,他竟觉得女郎的面容也同那些妇人的面容重叠了般地令他难以喘气。


    他本便不想要什么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从始至终想要唯有王静姝一人。


    可经王斐如提醒,他才思虑王静姝或想为人母的吧,尤其是她最近总那般主动,还尤爱逗弄王七郎家的小孩儿玩。他本想克服没由来的的恐惧,可只越发确定了,如若王静姝出事,他真的会疯的,一丝一毫的意外,他都不想王静姝去尝试。王静姝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可仍能感觉出他的害怕,他在害怕失去她。


    她回拥他,又命人煎碗暖身的姜茶来,继而拉着沈遐洲去里间换衣后,为他细细擦拭湿发。


    沈遐洲垂目便可见女郎婉丽的眉眼,他没放弃地问:“卿卿,你喜欢孩子吗?”


    “你若喜欢,不如从王七郎那抱一个来养吧。”“你想孩子想疯了是吧。”


    从入门起,沈遐洲就嘴不离孩子孩子的,还把主意打到了王七郎头上,王静姝受不了地骂他。沈遐洲露出迷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提议:“不喜欢王七郎家的,换个人家的也行。”“总之,你别自己生,伤身体,我瞧着好多妇人,生产后都留有暗疾,活的也不长久…….王静姝掀着眼,听着沈遐洲细数怀孕的种种不好,再想不知他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都难。他可真行啊,竟真跑去蹲妇人分娩。


    王静姝听得都想翻白眼了,控制住地打断他:“谁同你说我喜欢小孩了?”


    “小孩麻烦死了。”


    “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的,我都不想养。”


    “沈九如,我想与你活得长长久久,直到你我皆白发苍苍。”


    沈遐洲怔然,目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迷茫,然后是更大的喜悦覆盖。


    他直接抱起女郎,与她额抵着额,像是许诺,又像是本就是这般想的喃声应道:“好,不要旁人,就我与卿卿共白头。”


    *


    王静姝与沈遐洲一生无子嗣,二人闲时游历名山大川,沈二郎需要时,也会去洛阳住上些时日,但大多时候,他们行到哪就住在哪。直到他们垂垂老矣,归了建业安养。


    王静姝的身子向来健朗,许多人本以为沈遐洲会走在她前头,可世事无常,王静姝跌了一跤,竟走在了沈遐洲的前头。不过七十古来稀,也算是高寿,她走的那一天,沈遐洲也恍若一瞬更加苍老,一如年轻时般为撩起散落的鬓发,再次唤她:“卿卿,你别急着走,可要在黄泉路口等上我一等。”沈遐洲知他的女郎爱华美,爱热闹,便是丧礼,也有意操持得少了几分沉闷,他与女郎虽没有子嗣,可数十年下来,侄儿侄孙们倒是一大堆。便是抽空于树下偷个懒,也有小童在身旁跑来跑去,不时有孩童凑上前问他:“祖爷爷,你是要睡觉了吗?”


    “我娘说不要在外头睡觉,容易着凉。”


    又有大胆的孩童还趴在他摇椅的一侧,问他:“祖爷爷,为何灵堂有两具棺材,还有一具是谁的?”


    沈遐洲不得不承认,孩子确实是麻烦极了的生物,吵得人久不犯的头疾又发了起来,他眼前,好似出现了鲜妍极了的女郎—


    她十五六岁的模样,在他窗前仰头,问他:“沈九如,我跳舞给你看好吗?”


    沈遐洲眼眸微弯地笑起来,身子都好似轻灵了似的朝女郎伸出手。


    融融日光下,鬓发全白的老者似安详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