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颢推开了搀扶自己的人，抓着剑还欲站起。可不知是因为手太滑，还是因为腿骨上的刺痛，他用尽力气也没能握稳那柄剑。


    这场大雨如同尘埃落定时的鼓声，弟子们纷纷躲远避雨，竟无一人想起搀扶谈颢。


    直到监场的杜纯微皱着眉，冒雨上台询问谈颢的伤势，众弟子这才如蚁附膻般围了过去。


    尹云晖沉默地被排挤在外，一个个扫过台上宁愿淋雨也要嘘寒问暖的人，像被抽离在了整个世界之外。


    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担忧，人人闹哄哄地围上前，又会闹哄哄地散开。


    这种对谈颢的假意奉承，和对自己的无心无视相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直到郑牧大喊了一声“云晖”，尹云晖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擂台。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后，打擂还在继续。


    谈颢的骨头断了。天音宗的医师能治，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而离八宗会盟的比试只有不到两个月了。杜纯只好将谈颢送到药谷沈三公子手上，看看有没有能促进伤口愈合的方法。


    当天夜里，杜纯在庭院中感慨着：“谈颢性情暴戾，未必能胜任什么职位，但肯定比云晖更有把握。他会输给云晖，实在在我意料之外。”


    盟主选举无非就两个方面，一是实力，二是民意。在如今的风气之下，实力更是远远胜过民意。


    所谓“民意”，是让八大宗门投票。杜纯探听过八大宗门的口风，水月宫和偃门亲近怀山派，药谷和龙牙帮亲近天音宗，魂归楼、天问堂则一向保持中立，差异其实并不算大。


    真正能够左右盟主选举的，一是魂晶数量，二为少侠榜和八宗会盟的成绩。


    人界的魂晶已被找了七七八八，短时间内很难有突破，能争一争的唯有少侠榜。


    尹云晖赢了，扬刀门高兴，杜纯却没那么高兴。


    和尹云晖相比，天音宗更需要有人稳登少侠榜。他们需要当下稳操胜券的谈颢，而不是将来大有可为的尹云晖。


    三轮选举的失败者可以重新选举参加第四轮，时间定在了一周之后。


    “也不知谈颢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杜纯叹道，“云晖和那些弟子不是他的对手，亏就亏在他受了伤。你觉得云晖的潜质如何？”


    方不羡冷哼道：“运气好罢了，入得了三轮也未必能入第四轮。我倒觉得少侠榜没那么重要，戒事堂提到过的妖刀才是重中之重。”


    他奇怪地负着手，看向杜纯，“杜长老先前彻查了戒事堂不少弟子，如此敏锐，怎么没从那两个刀宗弟子身上查出什么？”


    谁说什么都没查到。


    从杨悠雁答应为自己做事起，杜纯就猜出她背后必有旁人，可惜没能咬出这人是谁。


    杨悠雁已经是网中的鱼，逃不出她的手掌，不如放出去钓更大的鱼。


    杜纯平和地看着方不羡，“方堂主想知道结果吗？”


    她见方不羡一脸怀疑，想起自己彻查戒事堂后不久，便被殷盛叫停。


    从殷盛上位以来，杜纯和殷盛鲜少离心。能让殷盛阻止自己，只能是方不羡去和殷盛说了什么。


    这说明要么方不羡有问题，要么方不羡不仅看不出来谁有问题，还被牵着鼻子走。


    “结果就是，一叶障目之人必不长远。”她缓缓道，“若看不到背后的大局，就算胜任了盟主之位，也会被人想方设法拉下马。”


    另一边。


    谈颢被送入医馆时，已经疼得昏迷不醒。沈聆之听了杜纯的要求，道：“我确实有能促进骨伤恢复的药膏，一周内复原有些勉强，但两个月内不成问题。只是有一点，我手中的药膏快要见底了，这药膏的材料又十分罕见，仅在刀宗遗迹附近有分布。”


    小弟子汇报给了杜纯，杜纯即刻命令一众弟子去寻找。


    刀宗遗迹在潭城附近，从中州出发需七八日。


    刀宗遗迹地处较为敏感，杜纯再三嘱咐隐匿行踪，可还是被怀山派的眼线发现了。


    听闻天音宗往刀宗遗迹加派人手时，正好是杨悠雁与章行岚出发的次日。


    裴茂德一掌拍在藏有卷轴的木匣上，“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过去？”


    “不知道。”眼线道，“他们基本上不怎么闲聊，就算闲聊也都是小事，像是猜出我们会监视。”


    ——这些弟子是为了寻药而来，能聊的无非就是谈颢摔断了腿，以及杂七杂八的事情。但他们去的毕竟是刀宗遗迹，杨悠雁等几人又刚刚因为卷轴闹得不可开交，裴茂德怎么相信天音宗没有其他图谋？


    联想到晁敏那句“给你们的卷轴也是假的”，裴茂德一时又惊又疑，将卷轴打开看了又看，问手下道：“那几个天音宗弟子都走了？”


    “走了两个，留了一个。”怀山派弟子悄声道，“听客栈掌柜说，鄞州缪家那位是自愿留下的。”


    “晁敏呢，掌柜还说了什么？”


    “晁前辈......因为卷轴和他们打了一架，劝他们早回天音宗，说什么回去后就尘埃落定了。”怀山派弟子倏然醒觉，“难道晁前辈把真的卷轴给了天音宗？”


    “我好像中计了。”裴茂德眯起眼，脸上的肉几乎挤在一起，显露出的却并不是和蔼，而是险恶。他抚摸着手中的木匣，轻飘飘道：“你们说这是调虎离山，还是暗度陈仓？”


    未等小弟子回应，他忽将木匣一扔，抽出小弟子的剑劈去，又夺过滚烫的茶水一泼而上。正如传言的那样，无论刀劈火烧水淋，画面上的女子始终平静地看着卷外，面容完好无损。


    他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怒火烧心，指着那些内应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天音宗什么时候有的卷轴，你们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告诉我？”


    说罢他伸出短腿一踹，将内应们一一踹倒在地。


    裴茂德的功夫并不如他们，但没人敢打怀山派的“六公子”，只能咬牙忍着。


    他又拎起一个内应的衣领，目光阴鸷，“是你说梧灵还活着的！谁告诉你的消息，你再从头和我说一遍。”


    “是、是枭夜大人的手下。”内应仓皇道，“手下说、说枭夜大人本该杀了剑门村的人，可是并没有，恐怕是、是遇上了那个刀魂。”


    “你亲眼见到梧灵了？”


    内应羞愧地低下头，立马被裴茂德一拳打中下巴，疼得捂住了嘴。


    “我养你们有什么用？！”裴茂德气得原地用手扇风，另一手点到几人，“你们即刻带队去潭城，赶在天音宗之前！从怀山去潭城只需四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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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看天音宗为什么要来，如果真有卷轴，就把卷轴夺过来，去！”


    弟子们领命离开的刹那，裴茂德又回过神，“等等。”


    他重新捡起了地上的卷轴。


    这份卷轴，他仍不知真假，也不知所谓的“刀魂梧灵”是否真的活着。


    可他更想不通，晁敏说那句话到底是想让他干什么？


    让他认为梧灵已死，拿着假卷轴不敢妄动，从而帮助天音宗，还是别的意图？


    裴茂德一时看不清楚。


    “带我同去。”他眯起眼道，“我看看天音宗到底要做什么。”


    偏偏在他准备离开时，裴韵荣将裴松之死并欺辱天音宗信使之事一并报给了裴茂德。裴茂德抽不开身，只好私下会见了鬼铃，将卷轴托付给她道：“八宗会盟选举的任务，除了魂晶就是少侠榜，天音宗定不会放过刀宗遗迹的魂晶。鬼铃姑娘，这既是怀山派的机遇，也是你在魔君面前争光的机会。”


    “梧灵么？”


    路上，鬼铃对着卷轴上的女子看了又看，笑嘻嘻地问一个弟子，“你说，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弟子上拴着她的傀儡线，一通奉承手到擒来，鬼铃的笑却渐渐淡了。


    “可惜我对刀宗和天音宗都没有好感。”鬼铃慢悠悠地卷着卷轴，“你们放心，我会直接把天音宗弟子抓来审，审到交出卷轴为止。至于这个——”


    她随手塞给了方才夸自己的傀儡，笑着拍拍他的脸，“横竖都是假的，你拿去刀宗遗迹试试。”


    天音宗弟子抵达潭城附近后，先遭到了一批未知人士的攻击，又撞见了怀山派的弟子。他们无心顶撞，但也知道是怀山派弟子捣鬼，最终在刀宗遗迹周遭大打出手。


    鬼铃在旁边看得正起劲，未料“轰隆”一声，竟被一道强劲的气力从树上掀下，瞬间晕了过去。醒来后，惊觉刀宗遗迹的结界不见了，昔日落败的宗门借着余光耸然而立，而她周遭，是同样被震晕的天音宗和怀山派弟子。


    她踉跄着一看，山门外，是九十九层大理石制成的长阶，阶上有一柄直入云霄的石刀，刀的四周本被九根长了青苔的锁链拴住，如今那锁链尽数被震断，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她仿佛看见了石刀上的字，“长铮”。


    而等她找到那已经被烧黄的卷轴和早已奄奄一息的傀儡，见到石刀上窜出了紫色气息，越卷越深，最终侵入了远方的夕阳，笼罩住九州大地时——


    鬼铃终于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地将卷轴甩在地上。


    “我去你——我去他爷爷——”她瞪着眼缓了半天，还不敢相信眼前噩梦般的事实，“这卷轴竟然是真的？”


    迎接他们的不是如山般的魂晶。


    或者说，刀宗遗迹中，可能并没有所谓“如山般的魂晶”。


    是谁放出的这句话？


    又是谁在借刀杀人，借他们之手解开刀宗遗迹结界，替那被众人提防、却不知生死的刀魂梧灵震断锁链？


    鬼铃只觉怒火中烧。


    她抓起一位昏昏沉沉的怀山派弟子，“剑门刀庄怎么走？”


    而后将他往马上一扔，阴冷道：“立马给裴茂德致信，把剑门刀庄上下彻查，刀冢的门打不开也要撞开。这是刀宗的阴谋，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