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六月，淫雨霏霏。


    小炉中煮着青梅酒，酒沸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裴昭勾起壶柄，往两只翡翠酒盏中斟酒，抬手的瞬间，袖子一滑，露出瘦削的腕骨。来京数月，疲惫操劳，她觉得自己清减许多。


    崔珩别过脸，往亭外看去。


    雨雾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将万物笼罩在朦胧中。


    过去每逢下雨，崔隆裕就变得暴躁如雷。


    满脸皱纹的老人总是狠狠地把玉如意掷向他的脸，骂道：“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朕早点殡天是不是？”


    等看到鲜血从他的额角滑下来时，才又道：“阿珩，阿珩，不要怨朕。阿珩，你是朕最喜爱的孩子。”


    裴昭说完公主府的见闻，等待片刻，见崔珩似是神游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唤道：“殿下在听么。”


    崔珩回过神：“裴小姐觉得顾惜时怎么样。”


    “顾惜时才貌双全，只是差在身世，若能得殿下垂青，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崔珩淡淡一笑：“原来顾惜时也叫才貌双全，似乎还不如王二公子。”


    裴昭点点头：“那是自然。子实和他比起来确实好许多。算了，这顾惜时我了解不多，也不评价。”


    崔珩扯了扯衣领，又问：“崔雯玉听上去没问题，杨赋呢。”


    这回来找崔珩，正是因为杨赋的事情。崔杨两人貌合神离，每月初十至十五，都会在平康坊的藏香阁留宿。


    藏香阁是京城最奢靡的青楼，京中贵胄不但在藏香阁中谈风月，亦谈正事。每位客人，都有专属的令牌和固定的雅间。


    一枚令牌的价格是三千两。


    裴昭想到上次在王府账面上瞥见的只言片语，问：“殿下可是藏香阁的东家？”


    崔珩微微一怔，道：“不是。”


    裴昭叹道：“好吧。这样的话，还得花三千两买令牌。”


    崔珩淡淡一笑：“裴小姐似乎很遗憾本王和藏香阁没有关系。”


    裴昭摇头：“没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只是有关系的话，查杨赋会简单很多。”


    崔珩沉默了一会，轻声道：“藏香阁是青楼。”


    裴昭讶异地看着他：“哦，原来殿下还顾忌这些。”


    崔珩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过一会我会找刘录事开三千两。”


    “好。”


    他将壶中的青梅酒均分至两只酒盏中，仰头喝下自己的那盏，转身向亭外走去。


    卫婴立刻跟上前，替他撑伞。


    湖心亭的风景极好，裴昭不急着走，便在亭檐下站着，忽地童心骤起，想要伸手去接檐下珠玉般的雨珠，谁知崔珩却忽然回过身来。


    裴昭背过手，问道：“殿下还有何事？”


    “裴小姐何时去藏香阁？”


    “再过两日。”她答道。


    崔珩垂眸打量着她：“你打算一个人去青楼？”


    裴昭沉思道：“可以扮男装，或者扮舞姬。”


    崔珩低声道：“扮舞姬似乎有些危险……裴小姐，那日本王正好闲着无事。”


    裴昭愣了愣，忍不住抬眸看着他。偏生他眼底淡漠，无甚感情。


    “倘若殿下也想一同来的话，真是再好不过。”


    戌时是京城夜市最为热闹的时刻。平康坊间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在火树银花中，拔地而起的藏香阁最是夺目。


    令牌由藏香阁阁主蒋燕亲自交到崔珩手中。


    蒋燕满脸堆笑，吩咐底下的人道：“殿下可是头一次来——灵芝，把最好的娘子们全都叫过来！”


    不等崔珩开口，裴昭便压了压声音：“蒋阁主，能否只请荟娘过来？”


    蒋燕一愣。


    他阅人无数，稍加端详，便认出眼前郎君打扮的人，实则是个娘子。


    崔珩在场，这娘子又抢先开口，说明二人关系匪浅。


    但崔珩带小娘子来藏香阁又是何意？难不成是身份不便，无法带回王府作乐？


    但他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顾忌礼法的人。


    纵有百般困惑，蒋燕还是将裴昭的要求吩咐下去，领着二人走向顶楼的雅间。


    屋内不论是床榻、书案、琴桌、挂屏还是摆在角落的承足，俱是紫檀木雕刻而成，且多是错金珐琅的工艺。八仙桌上摆着的茶盏、美人觚、瓷碟也皆是官窑的白釉瓷，瓷质温润细腻，观之可亲。


    难怪要三千两。


    过了一会，荟娘走了进来，款款施完礼后，径直向崔珩走去。


    裴昭连忙牵过荟娘在靠窗的楠木桌旁坐下，解释道：“殿下他身子不适，不便喝酒作乐，娘子陪着某就好。”


    舞姬的袒领襦裙内不着内衬，纱罗极是轻薄，荟娘的白玉凝脂若隐若现。


    裴昭将目光从白晃晃的锁骨上收回来，打算快刀斩乱麻，直接斟酒套话。谁知荟娘拢住她的手，柔媚道：“哪有郎君为妾身斟酒的道理。”


    裴昭咬了咬唇：“麻烦娘子。”


    过了一会，当裴昭想悄悄在酒盏里下药时，荟娘又将青葱玉指搭在她的腕上，道：“这酒名为红艳凝香，是云雨前调性所用……郎君现在就想要？”


    裴昭闻言，有些尴尬：“一会再说。”又道，“某听闻阁里有琴、棋、书、画四娘子。某想问问画娘子是何人？”


    杨赋写过一首艳诗《为藏香阁佳人所作》，说的便是画娘子。


    荟娘娇嗔道：“郎君寻妾身来，竟是为了其他娘子？”


    裴昭灵机一动：“某仰慕荟娘芳名已久。但……晋王殿下喜好丹青，故而想寻画娘子切磋一二。”


    这时，原本翻看卷册的崔珩抬眼望过来，眼底晦暗不明。


    荟娘道：“画娘子是春痕，只可惜不常见客。春痕颇受某位富家少爷的喜爱。那少爷掷金千两，让春痕只用好生服侍他就行。”


    “既然喜欢，为何不替春痕赎身？”


    荟娘摇头叹息：“少爷已有家室，听说妻子的身份极是金贵。那少爷年轻时，还有杨柳公子的美誉。”


    裴昭故作惊奇：“某佩服杨柳公子已久，倒想恳请荟娘替某引荐。”


    荟娘笑了笑：“杨柳公子常在玲珑地留宿。郎君过些日子来找他即可。”


    裴昭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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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敬道：“荟娘告诉某这些事情，某感激不尽。荟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某一定尽力满足。”


    荟娘看着眼前人恳切的目光，眼露动容，但终是什么也没说，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片刻后，倒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裴昭便揽住她的腰，将她安置在榻上。


    崔珩这时走了过来，问道：“裴小姐要直接去玲珑地么。”


    “自然。以免夜长梦多。”


    崔珩垂眸打量着她，少女双颊虽然微微泛红，但眼底清澈明亮，半晌，道：“裴小姐要不……换套衣服。”


    裴昭抬起袖子闻了闻。


    刚才一不留神沾了不少的酒水，这个袖子上都是浓郁醉人的酒气，令人晕眩。


    “殿下在这等我。”


    里屋的橱柜里有为舞姬准备的干净衣物，换上后，裴昭又在镜前卸去幞头，挽成云髻，贴上花钿，重勾眉毛。


    若是扮成舞姬，在藏香阁里行事或许会方便些。


    但等站在崔珩面前时，轻薄的襦裙和裸露的双臂，却令她有些不自在。


    崔珩从未见她如此打扮，眼色微动，目光不由落在白皙的胳臂上，又如蜻蜓点水般，立刻移开，半晌，问道：“你不冷么。”


    冷倒是不冷，但这衣服实在难以驾驭。


    想到出了门估计会遇到不少来藏香阁销金的男子，裴昭叹了一口气：“冷又能怎么办。不过今晚应当很快就好。”


    “若是裴小姐不介意，其实可以穿本王的衣服。”


    他笑了笑，已脱下绣着瑞兽纹的外裳。


    裴昭一时失语，过了一会，接过衣服披在肩上：“多谢殿下。”


    亥时已过，藏香阁中仍旧笙歌阵阵，红袖纷纷。


    裴昭走在崔珩右侧，隔着半臂的距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颌线和微翘的眼睫。


    文宗崔隆裕其貌不扬，宗室中生得好看的皇子并不多，但这人却极是漂亮。


    崔珩察觉到她的目光，停下脚步：“裴小姐，怎么了。”


    裴昭直白道：“上回殿下说顾惜时算不上才貌双全，又说子实更好一些。现在想起来，殿下似乎是在阴阳怪气。”


    崔珩含笑道：“裴小姐是觉得，王二公子不算才貌双全？”


    裴昭摇了摇头：“他当然算。但……”脚下忽然一轻，冷檀香柔柔地环住她。崔珩竟直接揽住了她的肩膀。裴昭怔了怔，刚想挣出去，陌生的男声忽然飘了过来。


    “下官竟能在此处见到晋王殿下。”穿着宝蓝色袍衫的中年男子笑道。


    裴昭看见了他腰间的户部令牌。


    原来这是藏香阁的大东家，户部侍郎温穆，亦是温素的二叔。


    温穆打量了团扇后的小娘子一会，道：“这小娘子见了下官没有打招呼，似乎有些不知礼数。殿下初次来，不若让下官来介绍一些有趣的娘子，比如……”


    崔珩笑了笑，打断道：“温侍郎，不会说话的话，其实可以闭嘴。”


    温穆笑意收敛：“可是……殿下把御赐的衣服给这里的娘子穿，真是不妥。御史台的人若是见了，恐怕要参上殿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