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云说着神情渐哀，善云明白她在说自己，便伸手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慰。张惠云抬起头笑笑，朝三妹妹摇摇头。


    娇云也听明白了惠云的意思，伸手去拉她袖子：“堂姐，你以后也多记得自己。好在现在洪都头人好待你又诚心，今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说完，娇云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口，道：“洪都头的母亲早年就过世了，家里掌家的是个无甚威胁的庶母。善娘也是，不管选表哥还是周大人，一边婆母是亲戚家的姨母，另一边没有婆母，横竖想想都是好日子。还是我苦，我婆母那精气神好的，恨不得向天再借八百年，我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善云听到娇云说周怀德，一下子有些尴尬，不晓得接什么话。


    娇云又说，“我婆母现在一直抓着家里的财权，我想想真犯愁，以后孩子出生了，花钱的地方多，她要是不给家用，处处都得我自己贴。”


    惠云宽慰她：“你现在先把看账簿、心算、珠算这些都学好，将来找个机会，总能拿到管家权的。人食五谷，总有心力不济生病的时候，那时你就以婆母劳累不利于养病为由，把管家权拿到手。等她好了，你就借口媳妇应当侍奉公婆，怎么能让婆母再劳神管家？而你管家得心应手，她到时候就算要找茬开口要回来，反倒显得她不懂事了。”


    “二姐姐，你真是计谋之神！”娇云听完，胃口大开，舀了一碗瓠羹咕咚喝下。“羊肉真香，加在瓠羹里简直人间至味！姐，你加了胡椒？”


    “嗯，给你加了点。提香。”


    娇云没觉得胡椒有什么，但善云意识到一丝异常，看了一眼张惠云。上次因为胡椒的事，那胡商不知道如何了？


    惠云却不想这些琐事烦扰怀孕的堂妹，只是面色如常，什么也不说。


    ＊


    从刘家出来，天色将晚，大街上却还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油灯到处都能买到，挂在室外也不担心熏黑了墙，所以室外点的多是价格低廉的桐油灯笼，掌柜们毫不吝啬的将门头上挂满了油灯，照得满城不知昼夜黑白。


    两姐妹坐在马车上，张善云问：“二姐姐，胡椒的事解决了吗？”


    惠云点头道：“嗯，那胡商今天又给我送来了三斤胡椒，多收了三十贯银钱。”


    “这么多？”善云忽然咬住了下唇，神情有些担心。


    张惠云问她：“想到什么了？”


    “二姐姐，那胡商上次在肴楼外面闹出那么大动静，今天送来胡椒又多收了你钱。如果他背后的人是冲着你来的，你说他会不会……”


    张善云没有说下去，张惠云却听明白了，神色一变：“他会对胡商下杀手，或者出手伤他。然后官府查起来，一个外来的商人，在本地的仇家只有我，我先与他争执，心生不满；接着，今日我买他的胡椒，多花了钱。我为了争一口气夺回多花的钱，找他报复，最后推搡间把他杀害了。”


    惠云说完这番话，打了个寒颤，衣袖底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善云垂下视线，像是安慰惠云，也像安慰自己：“大宋刑律森严，光天化日，应该不至于大胆到买凶杀人。”


    “事情蹊跷，现在入夜后夜黑风高，浑水摸鱼。”张惠云握紧拳头，“我现在就得去找那个胡商。但是不能我们自己去，还要找一些不相干的见证人，万一有什么差池，也不至于满身是嘴都无处说。”


    张善云问：“那我们找谁作见证？”


    “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周提刑。”惠云道。


    善云有些惊讶于二姐竟能想到这个人，“怀德哥哥的父亲？”


    张惠云道：“是，他是宋州的提刑官，底下的人就管着刑狱案件，如果能让他派几个人跟着我们，就顺理成章了。若我们让哥哥派人跟着，因为哥哥的关系反而不好说，但周提刑就不一样了。走，我们现在就去提刑司狱，我就说被人骗取钱财，特来鸣冤。”


    张善云阻止道：“二姐姐，这样闹得太大了，如果要请周提刑派几个人跟着，那我们直接去周家吧。周家有提刑司狱的卫兵守院，我去让怀德哥哥借我们几个人，即便看着大哥的面子，他也一定愿意的。”


    说完，张善云撩起帘子：“俊疏，去周大人家。”


    “是，姑娘。”


    ＊


    宋城里这些官员和富户的房产基本都在一个圈子里，离得都不选，没多久便到了周家。


    守夜的门子去通报，不多久，周怀德竟然自己走了出来。


    善云等在门口，本来是等着忠言或者常听来带她进去的，没想周怀德亲自出来迎接，一瞬间见到他，只觉得委屈。


    想着那日在明苑见面说了那些话之后，他一次都没来看她，除了每过七天到医馆看诊，唯一一次见面就是二月初一那天她给他送素馄饨了。想到这些觉得越发委屈，忽然就眼泪掉下来了。


    周怀德措手不及，说着：“三妹妹，你怎么了？”一边想要掏帕子出来给她擦眼泪，却因为穿着厚外氅动作不那么利索，半天没掏出来。


    张善云扁嘴道：“怀德哥哥，我姐姐受了委屈，我也委屈。”


    “二娘子怎么了？”周怀德终于找到了帕子，拿起来先给她擦眼泪，轻柔的扶着她的肩，温声细语地安抚她：“你慢慢说，不要担心，我给你解决。”


    张善云道：“二姐姐跟一个胡商订了一批胡椒，结果对方不遵守签下的契书，临时抬价，最后姐姐为了买到胡椒，多给了他一成的钱。我想给姐姐去讨公道，可是不敢和大哥哥说，怕我哥哥骂我。”


    周怀德很少看到张善云这样哭诉，只觉得心里难受，自己的手却不知道怎么放，只得绕道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哭，我给你去讨公道。”


    他看向身旁跟着的忠言，忠言应了一声是跑开了。


    善云感到他一直维持着手臂腾空拍她后背的姿势，自己还说谎，更加觉得难受，终于沉下嘴角说：“怀德哥哥，其实是我怕这个胡商背后有人指使，就是冲着我姐姐来的。怕他背后的人以这件事为幌子，打伤那胡商甚至伤他性命，攀诬到姐姐身上，所以想趁夜赶紧去胡商住处确认他的安全。”


    周怀德点点头，腾空的手有些酸，终于轻轻落在她肩上，仿佛轻柔地将她圈抱在自己怀里。“不要怕，有我在。”


    忠言回了院子，在外院点了六个卫兵：“你们几个，跟我来！”


    六人恭敬地跟上了忠言。


    一边走，忠言一边说：“今晚大人给你们几个安排了重要任务，替一位娘子出一口气。办好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为首那人点头哈腰地恭维起来：“知道知道，多谢郎君提点，小的们忘不了郎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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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言肃然道：“废话别多说。一会儿见到娘子们，眼睛别看，嘴巴别问，鼻子都别吸一口娘子衣袍上的香气，知道没！”


    “是，是。”几人道。


    忠言看着这几个人，觉得还算满意，又道：“娘子的身份不是你们几个可以私下讨论的，大人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被我听到一个字，”他停下来转过身，朝后头六个人比划了一下拳头：“有你们的好看！”


    六人本就巴结着家里的老爷和大郎君，现在能给周怀德做事，以后大郎君念他们的好多多提点，这是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哪里敢到处说，忙表忠心道：“小的不敢！小的只知道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务，做完任务，小的们就是瞎子、聋子、哑巴子！”


    “好。”忠言拍了拍手，满意地走到外头。


    ＊


    一行人跟着马车走，由张惠云指路。她知道胡商住的客栈，位于瓦子里一处挺大的酒楼附近。


    到了客栈，几个卫兵冲在前面，拿着刀剑就问掌柜：“你们这有个胡商，住在哪一间！”


    掌柜被这六位爷的气势给镇住了，磕磕绊绊的说：“二楼、东面第三间。”


    卫兵放开他，几人上了楼，冲到房门口，一脚踢开了门。


    张善云和张惠云跟在后面，心惊胆战地发现，胡商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正吃着夜宵的猪肘子。善云耸了耸肩，鼓起双腮：“完了，高估背后那位仙人了。”


    惠云捏捏她的手：“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胡商被来人的阵仗吓一跳，可能心虚，卫兵还没把他揪起来，他自己就放下猪肘子站起来作揖讨饶：“几位爷爷！小的有错！爷爷饶命！”


    领头的卫兵揪起他的衣领：“你说说！错在哪了！”


    “小的不该亦是鬼迷心窍，不该骗人！我是被人忽悠了！掌柜娘子饶命！爷爷们饶命！”说话间，胡商从身前的衣襟里掏出两袋钱，“这两袋钱就是今早娘子给的，我都还给娘子，只求饶小的一命！”


    卫兵拿过钱袋，瞪他一眼，然后走到张善云这里将钱袋双手奉上。


    惠云接过钱，把大的那包胡椒货款仍放在房里的桌上，小的那包打开了看了一眼，然后拿在手里，走近一些，问那胡商：“你说有人忽悠你，是谁？”


    胡商被这么多带刀卫兵围着，吓得一股脑儿全都招了：“是一位官爷，小的句句属实！是一位官爷和我说，照他的法子办我可以多多挣钱，不仅能卖掉更多的货，还能额外得到辛苦钱。”


    惠云皱了眉头，“什么官爷，文官还是武官？衙役还是官员？”


    胡商被问得慌了，咯吱窝里都出冷汗，本来就不流利的大宋官话说得就更别扭了：“我、我不知道啊，我看不懂中原的官服。只知道他应该是个官，因为穿的不是麻布衣。”


    张惠云思索片刻后问他：“那你要在这住多久回程？”


    “我的货都卖完了，打算过七天就走。”胡商说完，撇了卫兵们一眼，一哆嗦，“哦不，三天！三天就走！”


    惠云点点头，走到门边来。


    一旁的忠言走到胡商跟前大声喝道：“从现在开始，每天都有两个官爷在此看着你。我看你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还能不能偷鸡摸狗！”


    胡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善云看向周怀德，点了点头，示意做到这个程度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