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纠白在漳都留了两天，两天里她同落今以及钱欣荣多了解了更多关于如今周荃瑾的的情况，也出手将侍候周荃瑾的小厮刘二给教训了一顿。


    原因是刘二纵周荃瑾饮酒。


    心情不佳的时候，周荃瑾对人态度极差，有时候还不肯配合落今和林霞的治疗，连药碗都摔，甚至还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将人给气走。


    林霞和落今对病患的容忍度很高，大多时候都会默默地忍下来，只有在看到周荃瑾不喝药反喝酒的时候才会动气。


    小厮刘二是个半痴半迂的人，只听周荃瑾的话，总将林霞和落今的吩咐当做耳旁风。听周荃瑾喊话想喝酒，他当真会去买酒，一买就是两三坛。


    章纠白找到鹿回庄那日，周荃瑾无端发过一场脾气，还将落今端到面前的一碗汤药给打翻了。刘二就是在那个时候又犯了迂病。


    这人竟跑出去搬了好几坛酒来，还将酒给藏到了周荃瑾的床底下。


    这才将落今惹动了气。


    了解了事情的起因之后，章纠白忍不了，当下就将周荃瑾床底下的酒搬了个空，还扯了绳索将刘二给绑到前院里的一株常青树上。


    她往刘二面前一站，手往腰上一抹，向着常青树狠狠甩了几鞭子。


    还真别说，被教训过的刘二真的老实了不少，至少没再往周荃瑾房里运酒。


    不过，经此一事，刘二每次在鹿回庄里撞见章纠白都会下意识地抱头躲开，整个一惊弓之鸟。


    看来，章纠白的鞭子虽然没真的落在他身上，却落在了他心里，将人吓得不行。


    刘二的异常瞒不过落今和林霞，也瞒不过周荃瑾。第三日一早，周荃瑾忍不住质问章纠白：“你对他做了什么？”


    “等你能下地了，你自己去前院的那棵树前面看看就知道了。”


    章纠白回答得很委婉。


    周荃瑾不明就里，将被子往上一拉蒙住了头，没继续问。


    倒是章纠白耐不住清净，搬着小凳坐到床前同周荃瑾说起了话。


    “唉，你觉得，周荃珝安然无恙的消息什么时候会传出来？是一天之后，还是五天之后？总不至于要十天半月吧？”


    “我听说朝廷派了三千人马去寻人，三千人寻几个大活人，要得了那么久？”


    “我来漳都花了近两日的时间，眼下又过去了两日，这都四日过去了，居然还没有新消息传出来。”


    “要我说，宫里的那些禁卫多是些吃白饭的，一个个的养尊处优久了，刀剑都拿不稳，别说对付什么刺客了，就连多走了几步路可能都受不住。若非如此，那一干人怎么会对付不了那些刺客，反倒折损在刺客手里？”


    “圣上知道这个消息不得气个半死啊？宫里的禁卫这么不顶事，圣上夜里不会睡不着么？”


    “你进过宫，晓得里头的布防情况，你说……要是我想进宫去行个刺或者偷个什么东西，能成功么？”


    章纠白也是闲扯，不期然见到周荃瑾扯下被子转头看向自己，话一顿。


    那目光也太冷了。


    “我开玩笑的，”章纠白笑道，“人活着就要多说话，总是不说话和死人有什么区别。你不说话我不说话，那这屋里不是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了……诶，等等。”


    “方才那句话我好像也同周荃珝说过。”


    说到周荃珝，章纠白的兴致高了一些。


    “早几年里周荃珝的话也很少，我拉着他逼着他，他才肯同我多说一些。估计我这个人在周荃珝心里面的形象已经差到不行了，整天不是逼着他做这个就是逼着他做那个。”


    “可也不是只我会逼他，他也会逼我做一些我不喜欢做的事情。”


    “就拿写字来说吧，我不爱练字，他却偏偏要逼着我练，还跟我说什么字如其人，说字也是一个人的门面……你就说这番论调离谱不离谱吧！”


    “我都懒得同他争。外头穷得进不了学堂不会写字的人那么多，难道人人都没有门面可言了？”


    “我跟他提了个要求，我说要我一天练三百字可以，但你也要完成我给你布下的课业，这样才算公平。你可知道我给他提的要求是什么？”


    “我呀，给他演示了一套剑法，告诉他每日需练两遍，得练到我点头说可以才能算。”


    “那套剑法也不算复杂，对他这个久不拿剑又常年生病的人来说却有些难。我本没想过他会答应，可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练字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一套普通的剑法，他花了足足三个月才练熟，期间他还染过风寒躺过几日床。其实我都做好听他说放弃的准备了，但谁能想到，在能下地之后他竟又继续拿起了剑。”


    “他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学了谁，那么倔。”


    “周荃珝身子骨不好，每回生小病都能让府里的人提心吊胆，别人苦着脸安慰他，他却还有心情跟人开玩笑说自己福大命大阎王爷不收，还说自己便是真到了阎王殿前也能再还阳。”


    “听听，这是寻常人会说的话么？也就莳萝姑姑愿意接他这种话。”


    “莳萝姑姑会说，是是是，我们周家的公子是有福之人，都有神仙护佑着，不管遇到什么坎都会顺顺当当过去的。”


    “想想真不可思议，周荃珝好像真的经了好几回的鬼门关。”


    章纠白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十二岁的时候，他差点丢过一回命，好在熬了过来。十六岁的时候，他险些咽气，好在还是熬过来了。”


    “之后的这么些年里，他其实还遇到过很多个险些致命的时刻，有些时刻或许连我都不晓得，但他都熬过来了。”


    “晟大哥，在这世间走得艰难的苦行僧不是只有你一个。他熬过了那么多回，你为什么不能熬过这一回呢？”


    “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咬牙死撑的？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他？”


    在漳都的这两日，章纠白有仔细想过，她觉得周荃瑾之所以会佯装失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有两个。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身份特殊，若被人得知身份并泄露出去必然牵连整个周家，所以他才会极力否认自己是周荃瑾这一事实。


    为了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他谁的话都不愿相信。


    另一个原因，是他的腿。


    昔日风采无双、佼佼不凡的马上儿郎，如今却双腿俱废只能长卧于床榻之上，这件事对周荃瑾必是个重大的打击。


    他接受不了这件事，因而对过往的很多事情有着抵触的情绪也是情有可原。


    正如落今所说，周荃瑾是有伤，他不仅伤在腿上，也伤在心里。


    腿伤便是治不好也能照常吃喝，可若心伤一直不愈，这人便与废人无异。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心里的伤治好呢？


    他心里最在乎最牵挂的是谁呢？


    他会为了谁而生出对于活下去的渴望？


    心药无形。


    对生的渴望，对家人的思念，就是药引。


    为了激出这些，她不介意同周荃瑾多说一些。


    “溺水者，多发不出呼救之声，只会因求生本能做些无甚用处的挣扎，待口鼻肺腑被水填满之后人就会窒息，四肢也会彻底失力。从初初失力到咽气之间其实有一段时间可以求生，可往往在经历这个阶段的人都不会再有动作。”


    “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都不愿再浪费力气。”


    “可若是这个时候被他们发现身侧有人，他们便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其抓住。”


    “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分不清站在自己身侧的都是什么人，但凡还有一丝求生的本能，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将手伸出去，牢牢地抓住对方。”


    “我曾觉得周荃珝很像一个溺水失力者。”


    “我听不到他的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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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我也不敢去想象他没入水中之后，心中每一时每一刻的绝望有多浓，我唯一想的，是尽我所能地去拉住他。”


    “我不怕他拉我入深水，我只怕他心中已没了半分求生意识，不肯伸手给我。”


    昌安三十七年以前，她一直觉得周荃珝是个天之骄子，觉得这人很是孤高自傲来着。


    后来才发现，这人不是这样的。


    昌安三十七年，十五岁周荃珝重伤又毒发昏迷，一堆汤药灌下去仍迟迟不醒。


    林霞说按理他是可以醒来的，但就是醒不了。仿佛被抽走了几缕魂魄，人的躯壳还在，魂魄始终回不来。


    为了唤回他的意识，她坐在榻边不知同他讲了多少话，可不论她说什么，那个在锦绣堆长大、昔日举止之间总会带着一股骄矜气的少年郎依然闭着眼，呼吸微弱，面上几无生气。


    就像是一个溺水者。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该如何帮他，只能不断地同他说话，她说周府，说周夫人，说客望关，说晟平军，说光永侯和周荃瑾。


    一遍又一遍，说到自己都急躁，最后甚至开始骂人。


    她骂天，骂圣上，骂北雎敌军，骂刺客，也骂周荃珝。


    不知骂了多少遍，骂到连她都觉得无力的时候，她看到榻上的人眼睫颤了一颤，很细微，她却发现了。


    不止眼睫，很快地，她看到面前的人全身都在颤。


    唇启启合合，似在说话。


    她将耳朵凑近，听到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


    她听到周荃珝说，求求你，救救我。


    说话的时候，周荃珝的声音里带了哽咽，带着挣扎之意，听得她眼眶发热，鼻头发酸。


    他是在呼救啊……


    他在尽力地伸手给她。


    那道细微的求救声仿佛还萦绕在耳里，章纠白攥紧自己的手，将眼中的酸涩逼散。


    “眼下看来，你其实也是一个溺水者。”她望向周荃瑾。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自己成为他的负累，怕拖累了他。”


    “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下落，便说明他没将你当成负累，也不怕被你拖累。”


    “或者说，他怕的不是被你拖累，他是怕你不肯伸手给他。”


    “你之于周荃珝，就像周荃珝之于我，是一个道理。他的处境一直都不算好，他也不怕更差，但他便是处境再艰难，也不会放弃你。”


    “这是因为他觉得，你不该被放弃。”


    点到为止，说完一番话，章纠白站起来往外走。


    在门口和端着汤药进屋的落今擦肩而过时，她开口：“三师姐，我走了啊。”


    落今脚步一顿：“现在就走？”


    “对，现在就走。”


    因为事先打过招呼说过自己会在这天离开，落今便没挽留。


    林霞已经帮章纠白把喂饱的马牵到大门外了，在章纠白出门之后将手中的缰绳交到章纠白手里，说了声：“路上注意点，有什么情况记得来信。”


    “好。”


    破风忽闪着大眼弯着脖颈蹭了蹭章纠白的手，章纠白拍了拍马头，翻身上马。随着她抖开缰绳响亮一喝，破风就迈开蹄子往前奔。


    在远去之前，章纠白转过头往回看了一眼，看到林霞还未进屋，见她转身，站在原地冲她柔柔一笑。


    她还看到大门后头露出了刘二的半个脑袋。


    刘二好像在送她，却又不敢走出门，只悄摸摸地从门后探出一双眼，好奇里又带着紧张。


    手往腰上一抹，她拿着自己的九节鞭高高摇了两道响，刘二一听鞭声立刻缩回了头。


    将鞭子缠回腰上之后，章纠白忍不住大笑了两声。


    抵达独州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孙荆早就带着人提前侯在了城门口，还不待章纠白勒马认人，孙荆就打着马向她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