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第 109 章
作品:《见天光》 -
翌日,刺眼的眼光从两片窗帘未重叠的缝隙间穿透,落在了房间的黑胡桃木的木质地板上,仿佛一大块柔黄的蜜蜡一般。
张期期缓缓睁开了眼,耳边静悄悄的,没有镇上的居民走过她家院门前的说话声,拖拖踏踏的脚步声,她眨了眨眼,视线转了转,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在京照市。
她在陈恕家里!
张期期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半!十点半了!她怎么在别人家里一睡睡到这个点,尴尬死了,她连忙爬下床到卫生间里快速洗漱和换衣服,并且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收到了随身的斜挎包里,最后将被子铺平整齐。
环顾了一圈之后确认没什么问题,她这才定了定心,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一走出房间,她立刻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张期期愣了愣,有些尴尬和不自在,她攥着斜挎包的带子准备走过厨房门口,然后走到客厅将背包放下。
但……她刚走到厨房门口时,陈恕突然回过身来,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小碗,碗里放着翠绿色、切好的葱。
男人的视线顿时落在张期期背着的斜挎包上,这是她回京照市时全身上下带着的行李,一看便知道她只是短暂地回来一趟。
陈恕的心情止不住地泛起失落和难堪,他脸色难看了一瞬间,但见张期期似有所觉地抬眸望过来时,他迅速换了表情,微笑道:“醒了?你先坐一下,早饭马上就好了。茶几上有温水,可以先喝杯温水。”
“哦……好。”张期期看着穿着灰色家居服的陈恕在厨房里忙着的样子,她略感十分不自在,而且已经快十一点了,这……早饭吗?
她焦躁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杯温水慢慢地喝着,这种别人在厨房里忙,而她闲得坐着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好在没一会儿,陈恕便探头道:“可以了,过来吃早餐吧。”
张期期将水杯搁在茶几上,慢吞吞地走过去,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画风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但见陈恕一副很正常招待朋友的样子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她默默地坐下,看着餐桌上她的面前是一碗加了荷包蛋、葱花、番茄、几片肉饼的汤面,香气缭绕,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如果没有上面那几块肉饼的话……
张期期眼神晃了一下,扯起嘴角,抬眸笑了笑,“谢谢。”
谢谢……这两个字她从昨晚说到现在,陈恕垂眸率先拿起桌上的筷子,也就错过了对面张期期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
他道:“不用客气,反正我也要吃,煮多一碗也不是什么事。”
虽是这般说着,但其实他厨房里的冰箱内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面条、葱、肉饼、鸡蛋都是早上他起床后去超市临时买的,还好她起得晚,不然就撞上家里什么也没有的窘境了。
“嗯……”张期期垂眸拿起筷子,迅速将几块肉饼压到了最下面,只要不看见,她就不会去想,就不会想吐。
餐桌上,陈恕、张期期各自无声地吃着,并没有交谈什么,只有偶尔勺子、筷子碰在碗边时响起细微的磕碰声。
张期期垂眸静静吃着,但是碗底剩下的那几块肉饼无法藏了,她顿了顿,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放下了筷子,小声道:“我吃完了。”
陈恕也跟着放下筷子,他站起来收拾碗筷,余光扫过她的碗底便见他特意给她放的肉饼她并没有吃……明明高中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记得她顿顿都喜欢加肉饼的。
张期期小声道,“我来洗吧……”她怎么好意思早饭他做,碗也他洗啊!
“不用,我来比较快。”
“……哦。”
她尴尬地看着陈恕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想起了高三的时候陈恕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洗碗的时候,那时的她见他要洗那么多碗,便想帮他一起洗,只不过……
张期期眼底露出一丝怀念,她微微笑了笑,还好学校的餐盘都是不锈钢的……
其实,对于这些家务活,她已经很顺手了,那么多年过去,她总要学会照顾自己一些,更何况后来姥姥生病,姥姥的衣食住行都是她在接手。
陈恕洗完碗之后,下意识地走向主卧,准备换衣服出门,然而走到主卧门前时他突然脚步一滞,转而走向阳台,还好阳台上有晾晒着他前两天的衣服。
他走过张期期的面前,穿过客厅前往阳台,张期期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他,只见他伸手一举就将阳台上的衣……
那……那是他的内……内裤、、、
张期期疏忽间脸一烫,立刻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望着自己无意识纠在一起的指尖。
而在收衣服的陈恕也是到了阳台才注意到阳台的角落位置处晾了一个他的内裤,他手一滞,立刻将所有衣服推到一起再一起拿下来,以此想要用其他的衣服挡住内裤。
男人的耳朵漫上一层红霞,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将手中的衣服团成一团,看似淡定地走到了房间内。
一进房间,他嘶了一声,抬手无奈地捂住了上半张脸。
半响后,陈恕换上了一身正装,收整好了表情,神色自若地拿着公文包走出了房间,“走吧。”
“哦,好的。”张期期垂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
到金颂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正值中午十二半点,是律所内的员工下班准备出外觅午食的时间。
律所内,方宜忙完手头的工作后抬起了头,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八卦道:“老板今天居然没来律所,真是稀奇啊。”
“出差吧……老板那个工作狂,不是去工作,难道还能是去约会不成。”
“可是出差的话,小林怎么还在这?”
助理小林:……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撇了撇嘴,继续道:“不过老板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把我们律所收拾一下,别整得乱七八糟的。”
“没错,说的就是你们,还不整理一下你们的桌面,这都什么资料啊,满桌都是……”
“啊,这样子吗?难道是……”方宜惊讶道:“难道是要来什么大客户了吗?你们快收拾啊!”
“也有可能是老板这个单身汉,终于开窍了,要带妹子来他的律所看看他的个人实力??”
这个推断一致获得同事们的白眼,“怎么可能,老板的恋人就是工作吧,信老板春心萌动,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转世。”
话语刚落,律所的门就被推开了,只听见最后半句的陈恕和张期期:……??
陈恕无奈道:“你们是学法律的吧,学法律的人还那么唯心吗?秦始皇转世……?”他哼笑了一声。
刚刚还闹哄哄的律所仿佛突然被按了消音键一样,众人哑口无声,全员卡顿,片刻后他们突然间忙了起来,翻资料的翻资料,按键盘的按键盘……
陈恕视若无睹,朝着张期期低声道,“跟我去办公室。”
张期期轻轻点了点头,跟在陈恕的身后往他的办公室走,她的余光大致掠过这个复式的律所,共上下两层,底层是员工办公区域和大的会客厅、茶水间、杂物室,上层面积小一点,两间大的办公室、另一间会客厅。
她顺着楼梯走上上层时,余光在楼梯墙上的一副画顿了一下,这幅画是她还在生病时画的,用色和寓意都非常负能量,怎么会挂在这呢?
陈恕知道这是她的画吗?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之后,张期期瞬间否定了,她卖出去的画从来没有一位收件人名字叫陈恕的,想来应该是律所内的员工布置的吧。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片刻,陈恕回过头来,见张期期望着楼梯墙面发愣,他也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了看并没有发觉什么,便道:“怎么了?”
“没什么。”张期期笑了笑,这是她的画又怎么样,即便她的画挂在他的律所里,他们之间还是九年未见。
……
办公室内。
张期期拘谨地坐在双人沙发上,斜挎包放在了身旁的位置,陈恕翻阅着桌面上的资料,这些资料也是他早上发给助理小林,让他先打印出来的。
拿到了资料之后,陈恕望向一旁的张期期,她沉默着垂头刷着手机,神色突然难看起来。她猛地抬眸,眼神里闪烁着愤怒的光亮,急声道,“陈恕,网站已经发布了柏雪的讣告。”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张期期惶惶道,她看着讣告一出,不利于柏雪的舆论却没有半点消退,反而愈演愈烈了,“为什么这些人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的吗?什么诋毁的话都能说出口,甚至连柏雪去世了都没能放过她吗?”
“凭什么啊!”
张期期看着那些不堪入目,饱含恶意的文字满心愤恨,她握着手机的之间颤抖着,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情绪越渐失控。
陈恕面色一肃,一手夺过她的手机,一手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冷静点,听我说。”
“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这些人按按键盘就能说出这些毫无根据的话,当年陈恕你的事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隔着网线所有人便能这么为所欲为吗?”
“冷静点!期期!冷静点!”陈恕沉声命令道。
思维极度混乱的张期期就像鼓胀的气球突然瘪了一样,浑身卸力地坐在沙发上,神色颓然,“我要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陈恕抿了抿唇,沉思一会后,道:“既然舆论的声音那么大,我们自然也要做出回应。”
“做出回应?在网络上宣布告他们呢?”张期期微微睁大双眼急切地盯着陈恕看。
陈恕沉吟道:“现在我们先去公证,拿到公证单之后,去一趟法院起诉平台,要求对方给出用户信息,再对这些人一一提起诉讼。”
“至于舆论方面……”陈恕顿了顿,突然低声下来,“你还记得林听吗?”
林听……张期期脸色白了白,眼底闪过浓浓的愧疚和自责,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嗯。我记得……”
陈恕心底泛起苦涩,他闭了闭眼睛,压抑住眼中复杂的情绪,语气镇定道:“林听就是媒体记者,她所在的公司在媒体界是公认的权威,舆论上可以交给她,我们找她做个采访,与其让其他人擅自揣测,还不如我们将事实说出来!”
“事实……”张期期眼底闪过无尽的挣扎,她之所以不愿意最开始便在网络上回复关于柏雪抄袭那个大作者的小说这件事,就是因为柏雪小说的人设和经历都是真实的,那么沉痛的过去历时一家三代人,又是极为敏感的缉|毒这件事,柏雪想来也不愿意她死后的风波侵袭到已经去世的家人身上。
正是因为了解柏雪,张期期才犹豫不决,但她又无法看着好友死后还要被泼脏水,她是英雄的后代,也是英雄本人,总不该一直受此诋毁吧。
陈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丝的感慨和沉痛,“清清白白的人自然要清清白白地走,错的不是柏雪,她没错,我们就不需要瞻前顾后!该心虚的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好。柏雪不在了,事实是什么样的,我作为她的朋友有必要为她争最后一口气说出来,不能让所有人平白无故地污蔑她。”
决定了之后,张期期吸了吸鼻子,咽了咽冲到喉咙上的酸意,她背上斜挎包跟着陈恕去公证,去法院,去起诉……
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政府单位正好要下班前完全搞定,拿到了法院受理案件的回执,至于法院的传票还要等后续一一寄到被告者的手中。
*
下午六点,星缘大厦一楼咖啡厅。
张期期、陈恕找了个角落里的小包间面对面坐着,旁边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墙,玻璃墙外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现在刚好是下班的时间。
张期期抱着怀中的帆布单肩包,薄薄的帆布包边角突出尖利的边角。这些东西是张期期去法院公证起诉之后又去了柏雪的家里拿出来的东西。
那间房子好一阵子没人,阳台上养的绿植都开始枯萎,客厅的茶几、厨房的饭桌等等都开始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层。
放在茶几上的水杯里还有着没喝完的水,撕开的零食包里也有还没吃完的零食,一切生动而自然,仿佛还在等着房子的主人哪一天突然打开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那间房子就会再次活过来。
但张期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可以证明柏雪曾经是警察身份的证件,还有他们一家三代人为国家奉献的证据……
拿了这些东西之后,张期期在心中低声道,柏雪,这些东西可以为你说最后的话,我用完就会全部拿回来放好的,你放心。
她望了一眼这间房子,最后锁上了门跟着陈恕来到了星缘大厦这里,他们约了宏图传媒的记者,林听。
……
京照市一到下班的时间段,道路都是拥堵的,车窗外鸣笛声不停,还有路怒症的人怼着方向盘砰砰砸。
林听坐在副驾驶上,手撑着侧脸,冷淡地望向窗外,仿佛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引起她过多的情绪波动。
坐在驾驶座正握着方向盘开车的朱亚光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林听,她以优秀的成绩从京大新闻系毕业,一毕业就进了宏图传媒,几年的时间她已经是公司内公认的可靠的前辈了。
这位前辈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太冷淡了,明明长着一副绝美小白花清纯的脸,可是浑身上下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他是负责拍摄,扛摄像头的,往日里和这位前辈并没有什么交集,但半年前他被派给了林听做搭档,因此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今日公司里没什么事,他是可以按点下班的,然而林听在临近下班之前接了一通电话之后,表示要到星缘大厦出外勤,他是有车的,而且家也在星缘大厦这附近,因此便开了车往这边赶。
星缘大厦已经到了,林听将放在脚边的背包拎在手上,一边推门一边淡淡道:“亚光,你可以先下班了。”
“诶——等等。”正准备也跟着下车的朱亚光愣了一下,“我怎么就可以下班了,不用我拍摄吗?”
林听摇了摇头,她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里面带了小型的相机,这次不需要你拍摄,我自己就可以。”
“哦!哦,那好吧。”朱亚光笑了笑,“林听,谢谢你啊,那我就先下班了。”
“嗯。”林听点点头,背上背包下了车。
看着林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朱亚光握起了拳头,在胸前开心地“yes”了一下,他连忙发给朋友,道:“等我,我十分钟后到家,到时候我们打双排游戏啊!”
叮——手机震动了一下。
【你不是跟林听一起出外勤了吗?不用加班?】
这位朋友其实也是朱亚光公司的同事,一样是抗摄像机的摄影师。
“是啊,但林听说她自己就行,不用我,让我直接下班!!”
【羡慕羡慕羡慕!!!和林听搭档就是好,她什么事都习惯自己做,不像我的搭档天天使唤我,还都是私事。林听人美心善,你小子有福气了。】
【哎,你怎么不近月楼台先得月啊,你不是单身吗?追追林听多好。】
朱亚光顿时露出了无语的神情,林听这样的人能看得上他?他可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啧……他想起了那位带着金丝眼镜、温和儒雅的男人,总觉得那位好像对林听有点意思,但又好像不是……
算了,回家打游戏算了!
*
身后是车水马龙的国道,橘黄、闪红的车灯汇连成海,缓缓地向着前方移动,斑驳的光影从身后投射在星缘大厦满面的玻璃墙上,光影绰绰、好看极了。
林听站在星缘大厦前面的广场空地上,音乐温泉徐徐蓬发着,她透过玻璃墙看见了咖啡厅内面对面坐着的陈恕和张期期。
陈恕……除了兰亭的忌日之外,鉴于他是律师,她是记者,所以平日里她和对方也算有交集,每每陈恕打了漂亮又轰动的官司时,各大公司都会派出记者、摄影师前往采访和拍摄。
陈恕性情冷淡,又比较低调,还不怎么喜欢接受采访,但许是因为她和对方曾经是同学,陈恕面对她递过去的话筒时总会说上几句,也是因此,之后宏图传媒只要是与陈恕对接的工作都喜欢让她来。
而张期期……期期……
林听攥了手心,心潮起伏,算一算,上次见她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兰亭去世后的隔一年她见过她,甚至……说出了伤人的话语,自此她们错开了时间,不再相见。
看着多年未见的她的侧影,林听浑身紧绷着,这次是陈恕联系她,说想请她报道一件事,她才过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见到张期期。
林听脚步迟疑,然而没等她再犹豫下去,视野中陈恕和张期期仿佛似有所觉板看了过来,他们隔着透光的玻璃墙看见了对方。
林听见到陈恕挥了挥手,随后起身,大概是要过来接她吧,而期期……
她收回视线走向星缘大厦的正门,在门口遇见了快步走出来的陈恕,陈恕看了一眼她身上看起来巨大巨重的背包,伸出手。
林听见状,微微侧过了身,拒绝了,“不用,我自己背就行,都习惯了。”
一小段路的距离,林听却仿佛觉得是走了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越过了好些年的时间终于再次站在了张期期的面前。
陈恕走在最后面,他朝着咖啡厅的点单人员要了一杯生椰拿铁。服务员将生椰拿铁放在了陈恕面前的桌上,陈恕将其挪到了旁边的位置,又替林听将椅子拉开。
林听攥了攥手心,还是坐下了,她绷着嗓音侧首看向陈恕,“说说吧,想让我报道什么事?”
从进来到坐下说话,林听仿佛没看见张期期一样,陈恕见状,嘴角扯了扯,期期啊期期……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她,同样被你丢下了,我们这些年都无法释怀,你呢?再见我们你又是什么心情……
陈恕神色淡淡,下巴微抬,指了指对面的张期期,“准确来说,是她想找你报道一件事。”
如此,林听顿了顿收回视线,望着桌前的生椰拿铁沉默不语,她的余光扫过张期期搭在桌面上的手。方才隔着窗玻璃时,她便觉得张期期比之年少的她仿佛瘦了不少,此刻她搭在桌上的手都没了当年的肉感。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咖啡厅里舒缓柔和的音乐低声吟唱着,暖调的光线让人觉得宁静平和,然而张期期、陈恕、林听的这一桌似乎与外界隔绝开了,气氛凝滞粘稠,压得各自都透不过气来。
张期期眼睫毛颤了颤,那一日暴雨如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阴冷,林听充满恨意的话语在那几年一直在她的梦中回响着,夜夜惊醒之后泪流满面,心痛不已。
好多个夜晚,她捂着憋闷、疼痛的心脏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亮、月落日升。
她的手抖了抖,怀中帆布包里突出的尖锐刺角戳了她一下,张期期猛然回过神来,想到柏雪,想到那些污言秽语,她咬着牙开了口,声音干哑,“对。是我找你。”
林听紧紧抿着唇,沉默着从背包里开始拿设备,她将本子、黑色水笔、录音设备一一摆放在桌面上合适的位置。
张期期看着距离她很近的录音设备,犹豫道:“这是开始了吗?”
林听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我暂时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想让我报道什么,我这次过来只是以为陈恕找我,并不知道是你。”
“鉴于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彼此应该早就不了解了,所以我得提醒你,我不是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媒体记者,如果你说的是没有根据的话,我是不会报道出来的。”
张期期忙不迭声地道:“好……我知道的……我保证我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实的。”
眼前的林听与八年前她在墓园见过的那一次也有很大的不同,八年的时间她蜕变得成熟、气场变得很强、她对她不像那一次一样竭斯底里,却很冷淡,冷淡到让人心底发凉。
陈恕、林听……就坐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深刻地认识到大家彼此之间隔着漫长时光的洪流,再相见他们之间的嫌隙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
她保证她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实的??林听嘴角忽地扯了扯,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
是谁!是谁提议说大家要一起上华大、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买一起的房子,放假的时间大家一起出去露营玩,然而率先不告而别的却是她!
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陈恕忽然轻轻叩了叩桌面,响动声令林听恍然回过神来,她侧首瞥了陈恕一眼,眼底闪过讥讽。
那年,少年站在教室走廊上,透过窗户望着张期期空无一人的座位时露出的神情,她至今还记得,那么痛,仿佛整个人都要碎掉了一样,而如今呢……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等待和绝望,他现在是打算轻而易举地原谅张期期吗?
真没出息!
林听心底发出一声嗤笑,她拿起黑色水笔和本子,淡淡道:“可以开始了……”
张期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里泛起来的酸胀,她拿出了一个相框,相框照片上是一个明眸皓齿、目光坚毅的少女,少女穿着警服抱着花束,这是柏雪从警校毕业时的照片。
“她叫柏雪……”
……
约莫是此刻正值晚饭时间,咖啡馆内并没有多少人,员工坐在高脚凳上懒懒散散、小声说着话,音乐低沉、舒缓、悠扬,一幅闲适的气氛。
然而角落的小包间内气氛却越来越沉凝,当张期期红着眼尾将一切说完时,桌上已经摆满了好几个相框,全是柏雪一家三代,五口人身穿警服的照片、他们牺牲时国家发予他们家属的烈士勋章、二等功的奖状证书和三等功的勋章等等东西。
与这些荣誉相反的是,柏雪受到的诋毁,陈恕打印出来的饱含恶意的中伤话语的证据文件也放在了桌面上,除此之外,还有张期期从柏雪家中找出来的抵抗抑郁症的药物,也是直到看到药瓶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柏雪早就身心都布满伤痕了。
这一些摆放在同一张桌面上,何其讽刺啊!一直快速记录着的林听手中的黑色水笔停滞了下来,这个故事沉重得让她心头发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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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父辈都是为国牺牲的女孩子,自己也在抓捕犯人的过程中重伤退出一线,然而她没有死在走向正义的道路上,而是死在了网友的键盘之中。
“我能拍一下这些荣耀的证明吗?”林听放下笔和本子,认真道。
张期期点头,瓮声道:“可以……”
林听从背包里拿出相机,一一将这些闪烁着荣誉、记载着鲜血的奖励一一拍下,英雄的事迹不该被遗忘,英雄也不该落到人人踩一脚的地步。
见林听拍完,张期期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整理好,妥帖地放在帆布包内,她道:“林听,报道就拜托你了。”
“嗯!”林听颔首,她将本子和黑色水笔、相机放进背包内,又道:“除了舆论,这些随意中伤他人的人也要按照法律付出代价吧。”
“打官司的事,我拜托了陈恕。”张期期小声道。
林听瞥了陈恕一眼,点点头,那她就放心了,“既然说完了,那我就走了,报道的话快的话今晚,慢的话明天早上。我会尽快的,但是也需要上司审核,所以需要一点时间。”
“哦,好。”张期期忙不迭声地点头,见林听已经背起背包准备离开的样子,她面色犹豫,想开口说话却又怕惹对方生气。
陈恕对眼前的这一幕早有心理准备,明明他和林听一样对她当年的毁约和不告而别愤愤不平,但看见她落寞、忐忑的眼神时,他又不可自抑地心软了。
他抿了抿唇,内心一片自嘲,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开口道:“现在是饭点,我请客,一起吃顿饭?”
张期期眼神蓦然亮了起来,带着期翼和忐忑地看向林听。正在收拾背包的林听手一顿,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若无其事地背起背包,她神色平静,“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张期期坐在原地隔着玻璃墙目送着林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的眼底盛满了落寞与无助,有些过去的事情其实永远都过不去了……
*
京照市的夜晚仿佛是一座不夜城,永远不会落幕一样,闪烁的霓虹灯点缀在道路两旁的商店前方,绵延望不到尽头的路灯发散着橘黄色的光芒,高耸入云的建筑墙上有数不清、光芒各色的LED屏,上面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
林听攥着背包的带子,缓缓、一步一步都走上天桥,她站在天桥上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的商品房,十几栋的住宅建筑高低错落地分布着,建筑之间隐约可见墨色的绿植,听说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非常好。
除了住宅建筑,目之所及的不远处还有一栋商业大厦,大厦的一至五楼是大型商都,再往上便是写字楼了。
林听抬起头望着商业大厦上闪烁的灯牌——兰亭大厦。“兰亭……”她嘴唇轻启,喃喃地念出刻在心底的名字。
天桥下,道路旁,年轻的歌手穿着朋克式衣服,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戴着好几个耳钉,却唱着缠绵、悲伤的歌曲。
「才明白生与死之间,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来不及说的话已消失不见在耳边。
每次碰面都是纪念,每句再见都像在告别
让擦肩而去的瞬间倒映在我眼前
……」
兰亭,兰亭……九年的时间,曾经晚霞漫天之下,那片尘土飞扬的荒地早就建起了豪华的住宅小区、高档的商业大厦。
她留在了京照市,上了京大,她在这里看着荒地打下了深深的地基,看着钢筋水泥一车车地运过来,看着这些楼房一栋栋被建立起来,看着它完工、剪彩、开售,看着它慢慢成为京照市另一个商业圈。
“兰亭,你走得太突然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和我告别,不过没关系了,我会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这座城市有我们的回忆。”
……
入夜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卷起林听散落的发丝,她随手将发丝别在耳后,手臂搭在天桥的栏杆上,天桥下车马如龙、车灯闪烁成海。
她站在天桥上望着不远处的万家灯火,然而商业大厦二楼的大露台上有人抽着烟,目光沉静、深邃地望着她。
片刻后,视野中的她抬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许敬亭将烟按掉,看着她走下了天桥,走了过来……
许敬亭微垂下眸,“去大厦门口接一下她。”
秘书小陈闻声道,“好的。”
-
林听拒绝了陈恕请吃饭时说的理由其实倒也不是借口,她确实是有事。她得还债,即便当年那个借她钱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九年的时间,四年大学里,她学习之外的时间都奔波于各个兼职,学校是有奖学金、助学金的,足够她交学费了,但是生活费还是要她自己挣,再加上那几年奶奶的病情反反复复,吃药、检查、手术陆陆续续又花费了一大部分,导致她直到毕业之后才能够腾出钱来还当年欠下的债。
也是毕业,出了校园之后,她被现实狠狠地击打了一番,才真正意识到当年许兰亭就是在骗她,十几万,她怎么可能两年之内就能够还完。
即便是宏图这样的大公司,她一开始作为实习生,工资简直少得可怜,随随便便上万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再加上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她每个月要攒下一部分钱真的很难很难……
而现在,毕业五年了,她早就攒够了那笔钱,却不舍得一次性还完,非要每半年还一次,为的不过是不舍得这世界上她和兰亭还剩下的唯一一点相关联的东西能够慢点、再慢点地消失。
且……她每次都厚着脸皮非要用现金还,不过是因为……
恰在此时,秘书小陈疾步小跑了过来,“林小姐……老板让我来接您。”
林听默默攥紧了背包带子,点点头,“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商都二楼,一家拥有超大露台的私房海鲜餐厅。
林听看到秘书领着她往餐厅走去,顿时脸色尴尬,难道兰亭他哥哥还在吃饭,那她这个时候过来是不是有点不好,要不再等一会儿?还是下次再来?
下次……可是下次……林听咬了咬唇,下次又要等半年,毕竟当时是她说的,半年还一次。半年,时间真的好长啊……
纠结、犹豫和心中隐秘的私心纠缠在一起,还未等林听理清内心真实的想法时,秘书小陈已经迅速地推开了私房海鲜餐厅内包含了大露台的那间包间。
包间里没有人,林听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在和其他人饭桌上商谈生意,她真的很怕自己的私事、私心耽搁到对方的行程和生意。
“老板在露台……”秘书小陈提醒了一句,随后道:“林小姐,你自己过去吧,我得去催一催菜。”
闻言,林听顿了顿,估计是客户还没到,所以腾出一点时间见自己吧,她心想。
包间到露台的玻璃门是感应式的,林听刚走过去,玻璃门便自动打开了,露台上摆放着棕色皮质沙发和茶几,此时许敬亭翘着二郎腿抬眸缓缓看向了她。
这一刻林听的脑海里不可控制地轰然一声炸响,她眼尾迅速泛上微红,心脏疯狂跳动着。没戴金丝眼镜的许敬亭几乎就是和兰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她无数次幻想兰亭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她大概知道了。
半响,林听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心脏隐隐刺痛的感觉,脚步僵硬地走了过去站在许敬亭的面前,她微微错开了视线,不再直接盯着许敬亭的脸看,而是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袋子,“敬亭哥,这是这半年的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半年一次,从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开始到现在,她已经还完了十二万,还差最后的两万,这也就意味着她还可以见对方最后一次。
若不是因为兰亭,想来敬亭哥这个大老板也不会分出时间来见她,毕竟像他这样的人时间都很宝贵的。
这么多次,她真的给别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吧,但是……但是……林听内心泛上无边的苦涩,她的余光控制不住转移到许敬亭的脸上,仿佛在透过他看向遥远的少年。
-
眼前的她眼底蓄满了悲伤,只是见到与弟弟相像的他而已,便频频失态。许敬亭心下怅然无奈,他又何尝不是呢?哪怕工作再忙、事情再多,他都不会拒绝与林听的见面,他又何尝不是在通过她怀念自己的弟弟……
年幼的弟弟是他一手带大的,而他也看着眼前的她从十几岁的少女逐渐长大、适应社会。
许敬亭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温润,他笑了笑道,“其实不用这么急的,你知道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而你手头上有些备用的资金,心里倒是会多些底气。”
他一开口说话,便不太像兰亭了,因为她记忆里的兰亭总是咋咋呼呼的,很少有这么温和的样子。因此,林听神色也平和了下来,她微微笑了笑,并不做任何解释。
钱给了,她也应该走了,“敬亭哥,那我先走了,您忙吧。”
林听转身欲走,许敬亭出声道,“等等——”
林听:?
许敬亭:“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吧?我接下来没有事,一个人吃饭有些无聊。坐下来吧!”
林听垂下眼帘,眼底闪过挣扎和无措,她清醒地知道那不是兰亭,但就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一点点,仿佛就能伸手触摸到那已经远去的少年一样。
许敬亭站起身走过去,身形挺拔高大的他站在林听的面前顿时落下一片阴影,男人伸出手按在她肩上的背包带子上,他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她往包间里走去。
秘书小陈也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包间,身后是一辆推着餐食的小推车,服务人员安静地将菜上齐后离开。
秘书小陈见状,也想跟着离开,但他才刚侧过身时,许敬亭便看向他道,“小陈,你也坐下,一起吃顿饭吧。”
秘书小陈愣了下,余光扫过餐桌上浑身不自在的林听,便从顺如流地坐下了,笑道,“好的,老板。”
林听心底悄悄松了口气,让她独自和兰亭的哥哥吃饭,她紧张到不行,现下多一个人,她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
一旁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的许敬亭眼底泛上细微的笑意。
秘书小陈是为数不多,对林听和许兰亭的事情比较了解的人,这么多年……他其实挺意外的,有时候也忍不住心想,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仅仅靠着回忆去爱一个永远离开的人吗?更何况还是年少青涩不懂事时的感情。
眼前沉默吃着的林听在他看来还是多年前那个眼睛里噙满泪水却死活不肯落下眼泪的女孩子,他见她有些坐立不安,便开口问了问她现在的工作情况,工作累不累,同事好不好相处,上司会不会找事……
先是秘书小陈问,林听干巴巴地回答,但说着说着,林听也能微笑着主动说起工作上的一些困扰,秘书小陈作为那么多年的社畜提出来的建议都能得到林听恍然大悟的眼神。
许敬亭赞赏的目光掠过秘书小陈,做得不错,这个月的奖金应该加一加了。他边吃边听着另外两人聊天,从中汲取信息,也是……她一直都很优秀又理智,能够把自己的生活、工作处理好,即便她暂时还学不会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