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荔枝

作品:《燕麦小熊

    62/


    谢闻颂是从后半夜回到隔壁的。


    也许是因为温遇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的时间有点长,所以她睡觉的时候没忍住把壁灯打开。


    谢闻颂将她这些细小的反应统统看进眼里,在她趴到被窝之后,伸手将壁灯调到最低亮度,一直陪她直到睡着。


    温遇一开始还没太睡着,半个手臂搭在外面,迷迷糊糊问谢闻颂在洗澡水里放辣椒会不会很好吃。


    “……”


    谢闻颂笑了声,配合答:“要不要我再帮你喊个120?”


    温遇又不说话了,后面嘟囔一大堆,他一句话也没听清。


    谢闻颂不禁弯唇,总感觉这几句应该是在骂他。


    毕竟公主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从不过夜,一般都当时直接发出来。


    不过他乐意全盘接收。


    过了会等温遇真睡着了,谢闻颂默默把门重新锁好,等到他进屋的时候,轻微的响动惊动了窝里睡得正香的核桃。


    小狗直了直身子,一身金灿灿的毛在黑暗里都亮眼,核桃看见人影将光勾成一个熟悉的轮廓,这才趴下身子重新睡。


    夜晚总是能很清楚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频率,谢闻颂直接走进书房,顺手拉亮桌角的一盏台灯。


    桌面上因为灯光亮起一小块,像月光不小心烫上去的疤。他坐在桌前许久,然后埋下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


    他拿的是最上面的,也就是近期才放进去的新文件。


    “咔”一声,谢闻颂打开按扣,将纸从文件袋里抽出来,上面的内容被照亮,赫然是一张手写的欠条。


    红指印格外明显。


    谢闻颂没什么情绪地在上面扫了两眼,大拇指在纸的边缘掐出一个很浅的痕迹,他拉出来看一眼又重新塞回去,收进抽屉里。


    仿佛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东西。


    没急着把抽屉也跟着推回去,谢闻颂垂着头想想,还是把压在最下面的文件袋抽出来。


    最下面的塑料文件袋有个很明显的折角,明显到折痕一看上去就已经存在很长时间,边角都有些氧化泛黄,和刚刚拿出来的新文件袋对比明显。


    手上拿到这个,谢闻颂眼睛里仿佛才多了点情绪,他没急着拆开,指尖很轻点在上面,仿佛想要隔着一层塑料材质触摸到里面几张手写乐谱。


    寂静的空间里传出一声很低的叹息,谢闻颂从里面把乐谱拿出来,已经放置得很柔软的白纸上纵横交错很多条撕开的裂缝。


    谢闻颂曾经用宽胶带将碎掉的纸重新粘回去,从此再想触摸,只能隔着胶带碰碰。


    五线谱上每个音符既熟悉又陌生,谢闻颂试图哼出来准确的调,结果好几个音都偏离轨迹,仿佛在提醒他离过去越来越远。


    他没被奇怪的思绪扰乱节奏,兀自从头哼唱到尾,虽然一句歌词也没有,不过并不影响他重拾编写这段旋律的心情。


    这些年把最下面的文件夹拿出来的时候不算少,可每一遍哼唱都不尽相同。


    无需刻意注意这件事,谢闻颂有时候想起就会翻出来看看,然后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收起来。


    周围只有台灯这一点亮光,谢闻颂想将乐谱重新收进抽屉里,只可惜文件袋的卡扣不知道别在哪儿,导致他一直放不进去。


    他只能将抽屉几乎全部拉出来,将两个文件袋之间不小心卡上的位置重新整理好。


    文件袋有十几个,谢闻颂发现整理好以后下面的几个还是会凸出来,他尝试着往里收了收发现似乎有什么挡在那推不动,他的手绕到后面,摸到了一个圆筒形状的东西。


    谢闻颂抽出来,然后将文件袋上下贴合码齐推上抽屉,这才去打开刚才摸到的卷轴。


    他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也正是因为知道,眼中从刚才的波动到现在微微凝固,因为想起什么而每个动作都显得艰涩,像盘化不开的墨。


    如果说刚才翻开乐谱是有些情绪,那现在当看到这个熟悉的卷轴时,谢闻颂抬起的手都有些僵硬。


    指尖挑开两边的系绳,谢闻颂往两边展卷轴,很淡的墨味随着纸之间的摩擦渗进空气里,中间只有四个毛笔字——


    喜闻颂时。


    /


    谢闻颂小时候没什么梦想。


    在那个被家长追问有什么理想志向的年纪,谢闻颂满脑子想的都是——


    大人们幼不幼稚。


    他未来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呢,要给一个具象的答案简直比撒谎还难。


    他就是想这样每天有什么过什么,把眼前的事一件件做好,连接起来,不就是未来他要做的事?


    小小的人自有自己生活的一套道理,乔若琳听见他鼓起脸颊的感慨也忍不住去捏他的脸。


    谢景舟也觉得自己儿子的一番话颇具哲理,暗自骄傲一番,没再问过他这种问题。


    等到谢闻颂再稍微大一些,父母因为各自的原因四处忙碌奔波,外公成为经常照顾自己的人。


    老人家看上去古板严肃,书房里的书多得他眼花缭乱。可能是从事医学行业相关工作太久的原因,谢怀崇身上自带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和严肃,谢闻颂每次和外公单独相处的时候,浑身都有一种难以化开的紧绷感。


    被他叫做外公的人,是世安医院的骨科圣手。小时候的谢闻颂也跟着外公来过医院几次,交班的时候他跟在外公旁边,从一堆比他高很多的哥哥姐姐之间穿行过去,站在外公身后,蛮不自在地盯起自己脚尖。


    他能清楚听见有路过的人问起他,然后在听见他是谢怀崇的孙子时噤声。


    一片片晦涩的,他听不太懂的语言里,他看见外公聚精会神在本上飞速记录什么,谢怀崇的目光掠过他投去的好奇眼神,平静无波地继续写手里的东西。


    谢闻颂抬头又低头,放在背后的手指搅在一起。


    一点儿也没意思。


    原本以为会对自己很严厉的外公,出乎谢闻颂意料的“没太管他”,不过问他在学校的生活,不问他的假期规划做得如何,也从不主动了解他考试成绩,不问他在班里、年级上排多少名。


    父母不在身边,外公好像也对他并不在意。


    这样的态度仿佛只是被迫接受一个不太重要的人来家里一样。


    谢闻颂心里并不太好受,甚至有一天哭着扑进外婆怀里,问外公是不是不喜欢他。


    外婆怔愣许久,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谢闻颂压着声音把这些憋在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净。


    外婆柔软温热的手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问了一个他没太想到的问题:“前几天你半夜发烧,第二天早上就好了,你还记得吗?”


    谢闻颂睫毛湿漉漉的,点点头。


    那天他半夜浑身发烫,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烧,只记得有人给他喂了药敷了凉,第二天早上什么事都没有。


    仿佛只是一场梦。


    病痛一点没存在他身上一般。


    外婆见他记得这事,抬手摸摸他的头:“你外公晚上去你房间看你有没有踢被子,结果一进去就发现你发烧了,连忙找药,又让我倒水,一直照顾到你退烧。”


    谢闻颂眼中闪过讶异,没想到这些事竟然是外公做的,他别扭地反问,连哭都不哭了:“真的吗?”


    不会是外婆没和他说实话吧。


    谢闻颂咬唇确认这番话的真假,天平又不自主地往真的那边倾斜。


    外婆笑着告诉他:“你要是不信,今晚可以看看你外公会不会去你房间里。”


    噢,对哦。


    这是一个方法。


    谢闻颂伸手把眼角残余的泪水擦干,还用凉水洗了好几把脸,比平时提前好一段时间才爬上床,默默把被子拉到头顶——


    没过几秒,又重新被他拉下来。


    因为太不透气。


    也因为自己心中太过纠结。


    纠结到他一直在想刚才外婆和自己说的话,辗转反侧把被子边儿都捏得发潮,谢闻颂来回看好几次手表,一直等到他平时睡觉的时间。


    听见房门有很轻微的动静,谢闻颂立刻闭上眼,为了不显得自己四肢僵硬,还故意跨一条腿在被子外面,摆出一个自认为很随意的姿势。


    木板门向内划出一个扇形弧度,黑色的倒影挤开灯光,谢闻颂装睡不敢睁开眼,只能用其他感官拼命捕捉外公存在的证明。


    一声很低的叹气声在空间内响起,谢闻颂感觉搭在自己身上垂落的被角被人从底下挽起来,腿被人抬起,重新收进被子里,动作相当轻柔。


    谢闻颂此时已经基本相信外婆说的话,因为那声叹息的声音他相当熟悉,也不可能认错。


    就是他的外公。


    来人像是做了很多遍同样的事,照旧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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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好被子,像是上次发烧带来的习惯,抬手碰了下他的额头,没有感觉到异常,这才收回手。


    指腹的茧不经意蹭过谢闻颂的额头,更加坐实来人就是外公的事实。


    外公在他房间里停留的时间不算长,当门再次被很轻地关上时,一直装睡的谢闻颂终于睁开眼,眼含复杂地望向房门的位置,抬起自己的手碰触外公刚刚留下温度的地方。


    他双腿不自觉在被子下弯曲,上半身因为情绪冲击而来的懊恼而弯下脊骨,谢闻颂感觉情绪快要掉下来的瞬间,赶紧伸手糊了把脸,强迫自己赶紧入眠——


    不然明天早上不能准时起来和外公上医院了。


    那么多哥哥姐姐跟着外公学习,课余时间全去办公室和他讨论问题,那抹白色的,代表着神圣的衣角,被很多人相继角逐。


    谢闻颂坐在一边,看着手上的练习册,上面没有一道能难倒他的题,不禁叹了口气。


    有时候太快解决问题,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连借口也没有。


    于是谢闻颂还在年纪比较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快快成长,捕获更多知识,在未来能和外公一起探讨。


    他要做外公最最骄傲的学生。


    -


    谢闻颂睁开眼时天还没亮,额头爬满汗珠,他顺手抹了一把,抄起枕头旁边的手机,发现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如果梦里的前半程像是在回忆过去,那后半程就是把他最脆弱的记忆重新拎出来整理一遍,放慢到帧,愈发清晰。


    谢闻颂双手撑在床边,直至湿掉的额发自然干在额头上,他才起身拿新衣服直奔浴室。


    谢闻颂去拿花洒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极短暂的眩晕,手一松花洒掉到地上,水柱压力不小,直向上喷射,零星几滴溅进他的眼睛里。


    谢闻颂眨着发涩的双眼,蹲下身拿起花洒,抬手重新安回位置,手背下意识碰上额头,不太正常的温度仿佛和还未脱离的梦意外重合。


    谢闻颂在想,他可能有点烧。


    脑中有感应似的突然冒出四个字。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怎么会这样刺人。


    连他这样看上去足够坚强的人也不太能受得了。


    这些过去涌上来的时刻,他也不想自己一个人面对。


    洗过澡后,谢闻颂喝了半杯温水重新躺回床上,双眼盯着一片白的天花板,想起梦里也有这样一片白的时刻,他闭了闭眼,任由模糊的神志层层冲洗脑海。


    清醒退下去的最后一瞬间。


    他看见温遇转过身,唇边弯起一抹笑。


    脑中似车碾过的轰鸣声,在看清楚那张脸的瞬间,音波图霎时变成一条平直的线。


    那是。


    温鱼鱼。


    ……


    温遇给谢闻颂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通。


    昨天晚上谢闻颂一直陪她直到自己睡着,也许是有他在,这一觉睡得挺好,睁眼就能看见阳光。


    温遇抬手摸了一下,眼角发涩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天复杂的心情已经被人重新打扫过,一尘不染,空间里全是暖阳。


    周末天气好,温遇简单给家里打扫之后,想问问谢闻颂要不要一起带核桃去公园晒晒太阳,就当是踏春了。


    结果视频电话一个也没接通,温遇试探性地敲了敲隔壁的门,核桃听见叫了声,伸出小爪在内挠门板。


    没听见拖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温遇拿出手机,想起上次她接核桃来自己家住的时候,谢闻颂给她留的电子锁密码。


    搜关键词找到那条谢闻颂给她发的消息:93698。


    看起来和他们都没有特殊关系的五个数字。


    不过——


    温遇脑中有什么划过,她抿抿嘴试探性证实自己的猜测。


    她把自己常用的二十六键切换成九键。


    按照数字对应的字母格一个个点进去。


    发现她打出了自己的名字。


    93698。


    WENYU。


    温遇在门口站了半天,指尖就悬浮在屏幕上,打字处的短线一下一下地闪。微微凉的空气从她裤腿灌进去,掀起一层薄薄的体感温度。


    温遇垂眸,手指在电子锁上输入数字。


    边输边想。


    谢闻颂,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