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蜉蝣

作品:《长命百岁

    在力竭闭目等待时机的间隙,曲逢灯仿佛失去了意识,她好似陷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脑海里的那扇门虽然被粗粗的锁链与外面阻绝,却有声音从缝隙里如风一般蹽出。


    那是一道道稚嫩的童音在急切地触碰着她的识魂:


    “别怕……”


    “不要出声……”


    “躲起来吧,躲起来就好了……”


    ……


    慢慢地,数道话语不同但含义相仿的童音最后汇合成了一句:“躲起来就好了……”


    黑魆魆地看不见有谁在她的耳边喃喃,如同一张细密黏糊的蛛网将她裹在里面:“躲起来就好了……”


    这句话是如此耳熟,熟悉到她感觉好像每天都会听到。


    但是。


    躲起来有什么用呢?


    她很疑惑,难道躲起来就不会被伤害了吗?


    薄如蝉翼的蛛网也不能保护她啊。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奋力挣脱着这已经把她捆到呼吸困难的网。


    短短数秒,她将网撕开。


    曲逢灯猛地睁开眼,趁着汐闭目专注地进攻着识魂的防线而毫无防备。


    她的右手摸到了挎包里的酱油瓶,抽出来就是猛地往她的脑袋上挥。


    玻璃瓶碎裂的声响也将曲逢灯自己完全解脱出那些声音。


    意识回归。


    但看见酱油漏出,曲逢灯的眼前又是一黑:浪费可耻啊!


    终于赶到的越云暮恰好看见这一幕,更加坚定了曲逢灯适合当他小弟的念头。


    汐的识魂被迫停止攻击曲逢灯,但也迅速回到了薛昉脑海里,顺便用黑液把试图爬起来的后者捆住。


    薛昉:“……”


    越云暮知道必须得速战速决,不然薛昉的识魂会受到损害,虽然这个折损是可逆的,不太重的话由梦靥帮助休养个几天就没事了。


    但他想快点解决这个黄魇来晋升,拖久了要是被哥哥发现可就完蛋了。


    这个被钳制的家伙的父亲看着不是一般人,不过他身上没有猎魇师的气息,却知道“白夜司”,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人。


    说不定自己把他的儿子救出来,他还能在队长面前说自己几句好话,别让自己写“清灵”损坏的报告。


    越云暮和哥哥都身为带有猎魇师命格的人,父母自然也是猎魇师,但都牺牲了,所以他是和哥哥越岁聿相依为命到现在的。


    日常只有战斗、训练和学习的他没怎么接触过复杂的情感,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拐弯抹角,他自然不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嫌隙,也不知道薛辉不一定会感谢他。


    但汐又逃了。


    是的,在迅速与曲逢灯拉开距离、警惕地望了一眼越云暮后,她果断旧招重施,张开双臂在四周疾疾拢起比之前更加浓烈的白色雾气。


    建筑之上,黑压压的乌云如一面密不透风的幕布将他们都困在这一座城中。


    建筑之下,缟素如霜的雾像一张游丝横织的蛛网将二人皆囚于这一片区域。


    “又来!烦不烦啊?!”越云暮恼火地升腾起柒元之火烧尽雾气,同时往猜测汐在雾气弥漫的时候逃跑的方向冲去。


    当然扑了个空,这次的雾气也更加难以销毁。


    他不得已只能再次掏出“探魇”——一款可以追踪交过手的指定梦魇的辅助工具,但是有等级限制,只能追踪黄魇及以下的梦魇。


    “越云暮……同学!等……等等!”就在越云暮要循着指针的方向跳上围墙时,曲逢灯赶紧跑过来,她明显还没恢复体力,但仍旧一边叉腰喘气一边坚持说话,“可不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越云暮虽然不懂弯弯绕绕,但他知道曲逢灯是在关心她的同伴,便明白了这层意思。


    于是他立刻掏出手机跟曲逢灯添加了好友,还拍拍她的肩膀难得贴心地道:“放心,我一追到就给你发定位!”


    “真的非常感谢你!”曲逢灯连连道谢,然后就赶紧去杂货店又买瓶酱油回家了。


    因为探魇还可以显示距离,所以越云暮在跟曲逢灯添加了联系方式后看了眼这罗盘,只见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汐就已经掠出了十几公里。


    看方向是往北面,似乎是去了县城下的村庄。


    越云暮直到现在也没有汇报给队长说自己找到了目标梦魇,他一向很自信,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小小的虚荣心和急于像哥哥证明自己的心理在诱使着他将活揽下。


    他认为自己毕竟是目前秋支的最强战力,区区黄魇应该不在话下,更何况这魇还受伤了呢?


    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好跟过来的同学,只要她不乱跑妨碍战斗就行。


    所以坐车一追到浮游村,越云暮就很放心地给曲逢灯发去了定位。


    他完全将队长特意的叮嘱抛在脑后。


    而慢慢踱步回到家的曲逢灯把酱油瓶给曲银登之后就瘫坐在沙发上不动了。


    可恶……后脑勺和背都还疼着……


    曲逢灯烦躁地搓了搓后脑勺,然后拿起沙发上的拍打棒锤背。


    不过现在还得好好地休息一下然后吃饭,因为她直觉晚上可能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曲逢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掏出手机给姐弟俩发去了信息。


    发完信息,她就倒在沙发靠背上开始回忆刚才战斗,哦不,单方面被揍的情形。


    但待再去回想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和想出来用酱油瓶挣脱桎梏的时候,曲逢灯却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来了。


    记忆海一片昏瞑。


    -


    秦复尤是浮游村村长家的女儿,村庄重男轻女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要是放在以前,他们会将女婴扔到后山的池塘里溺死,或者逼迫她们一直到生出了男孩为止。


    不过改革已经开放了,上面会来抓杀害女婴的事情,但是关于浮游村里有些人家会让女儿强嫁这样的事件,上面也只能做思想工作,并大力发展村子里的教育。


    所以村长夫妇经常都说秦复尤生在了个好年代,还能读书,要是放在他们那个时候啊,她这样的女孩可是要帮家里干活,不许上学只许嫁人换彩礼的。


    他们家好不容易生到个男孩,村长夫妇经常说是弟弟把她带到了人世间,不然哪里享受得到这么好的生活,她可要好好帮衬弟弟,还要懂得帮家里分担重任。


    所以秦复尤自小就很懂事,她努力地照顾弟弟、帮家里干活和学习。


    村子里就一所小学一所初中,教她语文的蒋老师是大城市里来的。


    因为秦复尤经常被指使干活到半夜,时常睡不够觉,每天上学便也来不及刷牙洗脸,家里这么多孩子,只有这么大点地,只有两个人赚钱,她作为最小的女孩,大早上的哪还有洗漱的用具和地方。


    所以她在小学的时候经常因为卫生问题被班级里的同学嫌恶,小孩子最天真也最残忍,他们的话语就像一把把软刀子,不见血却能令人难受不堪。


    被这些刀子戳着后脖颈,她的脑袋日渐一日地垂了下去。


    但上了初中后,蒋老师注意到了她,这个脸蛋总是脏兮兮的孩子。


    她回想起来都仿佛能感受到蒋老师温暖的手好似一阵风,拿着脸巾轻轻地为她仔仔细细地擦去脸上的油腻污垢。


    那时候有一篇课文叫《春》,是一位叫朱自清的散文家写的,她刚接触时还看不太懂,只以为单纯地描写春天的景象。


    春天有这么好吗?为什么这么盼望春的到来?


    秦复尤去问了妈妈。


    可妈妈说越州北部的山区没有春天,冬天过了紧接而来的就是夏天,所以她不应该犯春困。


    她应该帮弟弟提高学习成绩,给大姐和二姐送早餐。


    大姐和二姐都去县城里读高中了,学习任务紧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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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村长夫妇不甚在意,只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能赚钱嫁人拿彩礼就行了。


    但两个姐姐犟,偏要读书,于是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去送早餐的任务便交到了比姐姐们晚上课的秦复尤手里。


    二月份也不见春的到来,前往县城的路上寒风凛冽,某天挤在“三脚鸡”上的秦复尤不经意地往路边一瞥。


    路边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正迎风摇曳,晨光熹微洒在它们的身上,花瓣上的露珠反射着光直直坠入她的眼睛里。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为万物带来了蓬勃生机和旺盛的生命力,唤醒了沉睡的土地。”


    蒋老师柔和的嗓音像舒展的藤蔓,往她的脑袋里钻进去,在里面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既然沉默的土地都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姐姐她们一样绽放出自己生命的光华?


    但那时候的秦复尤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沉浸在自由里。


    “这孩子你们领走吧,”当晚,被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她一回到家,就见父亲指着刚进屋的自己朝坐在家里唯一一张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说,“我们家只有她最没用。”


    弟弟和母亲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原来父亲染上了赌博,将家底亏了个底朝天,讨债的人上门带走了她作为欠钱的抵押。


    被过户给了讨债人,挣扎逃脱未果,她再没见过花朵。


    多亏了她的倔强和疯狂,在十七岁那一年,她现在的养父母终于把她送回了原生家庭。


    她也是回来了才知道这个家发生了什么灾祸:两个姐姐上大学后,在一起坐车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当场死亡。


    没了她们打工的经济来源,父亲的赌瘾又犯了,他们便将如狼似虎的目光放在了被养得健康麻木的秦复尤身上。


    遵从村子里的那一套做法,绳子一绑就把她送去了村子里有点小钱但是有暴力倾向的老光棍家里。


    聘礼收了,铁链一捆,她再回不去。


    在被关在地下室遭受虐待的日子里,她迷上了做梦,因为村里的神婆说梦会吸引梦魇,梦魇能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鞭子落在她背上的疼痛,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令她恐惧,原生家庭的一次次往外推令她痛苦。


    在辗转反侧的日子里,她只能寄希望于梦魇。


    果然没过多久,梦里出现了尖细的女声,那个声音蛊惑着她:“乖乖被我吞噬,我会为你报仇。”


    “好。”她毫不犹豫。


    尖细声音大喜,这个梦魇也是刚刚从她的噩梦里厮杀着吞噬其他噩梦才逐渐有了自主意识,她生来就是为了蛊惑人类并将他们吞噬变得更强,此刻有人类乖乖地愿意被自己吞噬识魂,她当然开心。


    秦复尤重复了一遍:“我被你吞噬,你为我报仇。”


    “好。”这个梦魇毫不犹豫。


    但她却没有立刻吞噬秦复尤,因为她目前还不能一口吞下秦复尤相比于普通人类多了几分坚韧强大的识魂,只能慢慢消磨着吃。


    在一人一魇相处的日子里,秦复尤给她起了个名字:“汐,潮汐的汐,月亮会引起潮汐。”


    “你要替我去月亮那里。”


    狭小的地下室里只有一扇窗户,白天只能看见渐渐沉下的夕阳,晚上的月光如霜,将她周身裹住,令她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好,我替你去月亮那里,”汐说,“不过我要先变强,我感应到了朝暝游的号召。”


    “等我变强了,回来带你出去。”


    “好。”


    汐离开的第二天寒风凛冽,一如她当时在车上迎面而来的软刀子。


    软刀子磨不出血,男人的拳头却能。


    秦复尤死在一个平常的冬夜。


    蜉蝣朝生暮死,等不到春天。


    “春天万物生长,可我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