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酒醒时已经是深夜了，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云舒披衣起身，给她倒水，却已经冷了。


    在掖庭住了三年，媛媛已不像从前那般在衣食住行上挑剔，当下接过冷杯就往嘴里送，不出意外生了一个激灵。


    而后，她又擦洗一番，上榻后反而睡不着了。云舒给她掖好被角，看她皱着眉，便劝：“娘子下次可别喝那么多酒了，怪难受的。”


    大概是白日里喝了许多酒的缘故，这晚，她的嗓音又有些喑哑：“偶尔一次而已。”


    云舒也皱眉，语气甚为担忧：“只这一次，险些出岔子。”


    媛媛只当她担心自己的嗓音，就道：“咸宜说，治喉疾的药还得吃。我肯定还会吃的。”


    之前她真是丧气了，便就不吃药了。不过嗓音再度恢复后，她也不想当哑巴了，自然会乖乖吃药。


    云舒一听这话，她果然是完全不记得白日里的事了，叹气后，如实相告：“昨日娘子和长主喝酒，陛下也来了。”


    彼时媛媛中酒后，头脑发晕，可整个人还是开心的。她眼神迷离，以为除了傅楚楚来看她，傅练也来了，不然怎会冲着傅祯傻笑，她也不敢冲他傻笑。


    她知道他有难处，哪怕是中酒，哪怕她想见到故人，却也不忘和他说，别再来了。


    不过这一觉睡醒，她连白日里看到傅练的事都不记得了。


    乍见云舒这般严肃，她抓住被子一角，愣了许久，终是没问出那句“他来做什么”。


    圣意说，他来看傅楚楚。


    彼时他才一到小院，傅楚楚已经醉得站立不稳，傅祯就让人把她搀走醒酒去了。他却没走。


    云舒也要扶她回屋，偏她不尽兴，还要继续喝，看人都看不清了，接话却利索。云舒忧心于她会酒后吐真言，可她道出了一句事实。


    旁人都在恐慌，傅祯却听着。她说她不喝了，他就让人送她回屋。


    可媛媛已醉得东倒西歪，云舒扶不稳她，傅祯就搭了把手。终于给她放榻上了，云舒不便给她宽衣，因为傅祯还不走。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他出屋，云舒只能先把帐子放下来，隔开了他的视线。


    傅祯这才意识到，他站这似乎不大合适，出了屋，出了院，出了掖庭宫，出了太极宫。越走越远，就越觉着那口剑南烧的味道很是不错。


    媛媛也觉着不错，否则绝不会喝那么多，不用云舒详说，她也能想到一个人醉酒的模样必定是丑态百出。眼下那股飘然感褪去，她虽有赧然，更多的却是冷硬事实的连接，她忽然说：“我想沐浴。”


    “方才不是已经擦洗过了？”云舒好言劝说，“天冷了，夜间沐浴容易染疾。去岁冬季娘子病成那样，我可是要吓死了，如今已到深秋，还是仔细些为好。左右天快亮了，娘子再忍一忍吧。”


    她早不是皇后了，又住在掖庭宫的西北角，夜间要热水，根本不会有人给她送。


    媛媛失落地转了身，就朝榻里去睡了。


    云舒又叹一气，依然也觉白日里的事惊心动魄。前几次陛下来掖庭，不是砍树就是要审人，又或是摔门而去，可这次陛下在卧房里站了片刻，视线一直落在床榻上。


    她当时快要吓死了，愣是壮着胆子抬手放了帐子。好在陛下如愿出了屋。


    她并非不知，这对媛媛来说是个极好的复宠之机。可她断不敢去试探圣意，尽管圣意有些明显。她也不能不去在意媛媛的那颗心，毕竟媛媛已经对他心生怨恨，且初次失声的原因变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倘若对她不管不顾，便是置她于死地。


    云舒心疼她，这么多年过来，她知道她过得有多难，自然愿意为她着想。


    从前媛媛是皇后，她可是国母跟前的大红人。媛媛被废后，哪怕去了淑景殿，她也是几个宫人里的主心骨，后来那几人一病再病，便也就只剩她还留在媛媛身边。


    正如她方才所说，去岁媛媛冬季重病，她吓坏了，倘若媛媛因此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撑下来的，唯一有印象的是，不能就这样让媛媛死掉。


    她自有一片赤诚之心，却也过分辛苦她了。


    傅祯又不是个傻的，白日里看媛媛中酒，他听出她在给媛媛周全，也是在为小六周全。


    不光是她，傅楚楚也是如此，那日她对小六披风的解释他也不信。毕竟他知道，小六虽贫嘴贫舌，却并非是个粗心之人。


    那件披风，并非是掖庭令转给了傅楚楚，而是经她之手要还给小六的。


    连披风都能公用，难怪那捧樱桃会被他视如珍宝。


    此前傅祯只当是小六不顾身份体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掖庭宫，然而看到那件披风，他才知道实情并非只是如此。


    那块鸡肋从前让他食之无味，现如今还塞了他的牙！


    所以，他想剔牙时，就又去了掖庭宫。不知是她酒后失言还是酒后吐了真言，反正他明白了更多，他在她心里远非一个故人那样简单，而是她计挂的人。


    他的牙，就被这事塞得很疼。然而，触觉有所损伤，味觉带来的爽感不可否认，他还是觉着那口酒蛮不错。


    忽而想起，云舒搀扶不稳一个醉酒的人时，他亲自吩咐王顺，拨几个人去伺候媛媛起居，也算是应了当年废后诏书上的话。


    皇恩如此浩荡，却惊得媛媛当场失态。


    因为醉酒需调节，她这两日的睡眠有些颠倒，才从梦中醒来，便见院子里多了陌生面孔和熟悉的内侍衣裳，无疑让她想起那日失声时的惊惧。


    媛媛接连倒退几步，直至被云舒扶稳，告知是圣意时，她才强打着精神点了个头。


    往往天子恩赐宫女给朝臣，并无人敢把她们当普通的侍女，个个都得捧着。这次王顺先调了两人过来，本想当面和媛媛传达旨意，却听说她还在睡着，便也没去打扰。


    然而此地不过三间小屋，除了伺候媛媛日常起居外，倒也无别事，是以云舒让其中一个宫女在屋中伺候，竟有一个宦官就在院中做洒扫的活。


    傅楚楚自然认为这是一件好事，陛下总算能顾及媛媛的细节了。


    可她断没想到，媛媛不光难以忘记那日的屈辱，连低阶内臣的衣裳都成了她惧怕的事。


    “能……能让他走吗？”


    她实在受不起他这份恩赏。


    宫女留下来就好，便也不算是她生硬地抗旨。


    王顺只当这人头次当差就坏了媛媛的兴，正要再送好的来，是傅楚楚张口说：“宫女心更细，手更巧。”


    于是，王顺就又送了一个宫女来。媛媛这才能心安一些。


    一场大雨带来了更多的寒意。转眼就要入冬了，天越发冷，媛媛写完几张字后，捧着手炉暖手，却不期接到了让她移去淑景殿的口敕，几人也就开始整理为数不多的东西。


    新来的宫女名唤银红者，正欲踩凳摘西次间的观音宝像，媛媛看到时，立刻就说：“此物不必劳动了。”


    她要亲自去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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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红在一旁看着她卷画轴，好奇问道：“娘子，哪有让菩萨冲外的道理？还是奴来为娘子效力吧。”


    媛媛看她一眼，手上不停，嘴上已随口说：“观音大士冲外才能观世间疾苦，更便宜救苦救难。”


    银红听来新鲜，另有黛绿从旁说道：“是这个理呢。”


    她二人不知详情，在看到媛媛到了淑景殿后，慢慢展开画轴，又亲自挂上去时，只认为她格外看重这副画而已，便也不敢靠近那幅画，唯恐破坏了分毫，惹媛媛生气。


    临近冬至，嘉定十四年的第一场冬雪光临了长安城。


    午后，雪停了。傅楚楚过来看她，先看到银红和黛绿在殿前堆雪人，她来了兴致，入殿扯过媛媛手里的笔，拉着她往外去，不及她抱怨，就推着她一道堆雪人。


    可是堆着堆着，宁静的气氛变成了激烈的打雪仗。


    傅楚楚都当娘了，居然不愿放过这一场雪，伸手掐了一捧雪，挤成一个球，朝媛媛砸了过去。


    媛媛毫无防备，硬生生接了她一击，方才没发出来的抱怨就变成了恼，当下也团了个雪球，和她对打。


    淑景殿内一时叫声四起，雪球乱炸。


    冬季昼短夜长，雪光渐渐被淡淡的黑压下去，媛媛的手被新雪冻红，依然不肯示弱，这次团了两掌大的雪球朝傅楚楚扔去。却不料，雪球在傅祯脚边炸开了花，他斗篷上还挂了几块大小不一的雪球的残骸。


    媛媛登时就僵了面色，唇边的白气转瞬消失了，鼻尖红通得像……像一颗樱桃，她扎煞着一双手，不知所措。


    她那个傻样果然够傻，比晚秋时和他喝酒时冲他傻笑还要傻。


    淑景殿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圣意又是来看傅楚楚的。傅楚楚微蹙着眉看向媛媛，眼神里分明是遗憾，媛媛的唇畔就多了长长一串白气。


    这时，天空的黑度又增加了一层。傅楚楚以雪天难行为由提早出宫。


    傅祯却站在那不走。


    这么冷的天，她不想在外受冻，也不愿让他进殿，居然就这么和他耗上了。


    终于又是王顺出来搭台阶：“陛下一路过来，手炉已经冷了，不知顾娘子这里有富余的没有？”


    他打着傅祯的名号来问，有或没有都得必须有。


    不光要加炭，傅祯斗篷上也沾了雪，得入殿擦拭一番。


    媛媛在想，王顺没去工部当差，真是委屈了他。


    可惜不巧，银红和黛绿才掀起厚重的门帘，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就冲进了殿内，那幅观音宝像居然就被吹掉了。


    卷轴触地，观音大士俯首，由媛媛亲手装裱的那幅喜乐图就翻了过来。


    傅祯感觉有一道人影晃了过去，再看时，媛媛已经从地上捡起了那幅画，只是来不及去卷，仅仅是两手一对，却依然把观音宝像露在了外头。


    傅祯也好奇。


    这次她却不便和今上说什么人间疾苦的字眼，于是，这幅画背后的内容就让他看了去。


    她学丹青时被师父骂过无数次，不敢有所懈怠，尤其于人像上下过功夫。或许她自己画自己并不太像，然而，她父亲的面容却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大婚之初，她曾经和傅祯说，她的家不是在宫里么？然而事实是，她一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现如今她不单是佳节思亲，而是常常思之。


    傅祯看过之后，王顺才给他的手炉新加了炭，这个时候却并不暖和，反而比殿外的雪球还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