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月夜

作品:《大唐霓裳歌

    梨院似乎并不是唯一一家遭了殃的店。


    虽已过午时,街面上依然有稀稀拉拉的人,多是先前被困在店里等查验的。巡捕仍在街上协助辉卫清查,赶着那些滞留在街上的人快快回去。


    杜筠原想着留下跟踪拉蒙叶护,瞧瞧那秋昼作何打算。偏又忧心李付与梁子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走了。


    昨日夜里没有等到二人前来,她已是不安。若是今日还是杳无音信,只怕当真不妙。再等到明日,那更是彻底没了指望。


    谁知走到火神寺十里开外,已见火光映如白昼,门内又似有寺中的人守着,双方僵持不下。她绕到后院侧门,亦是相似的情形。


    杜筠心道不好:这阵仗若不是来寻自己的,便是李付与梁子承出了什么事。今天这一出,总也不能是冲着火神寺来的。


    但至少,他们还未进入寺内。


    她注意着周遭,悄悄绕到边上翻墙而入。也是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惊扰了什么人。


    事到如今,谁知道火神寺是作何打算?


    寺里倒是安静,像是寻常不过的每一个夜晚。杜筠溜进后院厢房,见那胡奴毗伽推门而出,心下多少松了口气。


    她似是随意般与他招呼:“外头热闹得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毗伽绷着面容盯着她,喜怒难辨。


    杜筠被她盯得不自在,只低声抱怨了一声,便欲推门回房:“回去歇着吧,不必守着我。”


    “奥莉大人嘱咐我,待姑娘回来,带着姑娘离开。”


    “你倒是听她的话。”杜筠不满:“我是带你见她,不是将你送给了她。你是我的人,还得听我的。我现在命你回自己房里去,不要守在我跟前。”


    她还要去寺顶上守着梁子承,这胡奴这般盯着她,弄得她束手束脚。


    “前后院有奥莉大人带人守着。我若是姑娘,便不会费功夫去探那究竟。”毗伽寸步不移,意有所指:“姑娘今夜,也不必再去寺顶蹲守。”


    杜筠一僵,这胡奴也太过敏锐。


    “怎么?”


    这回,毗伽终于收回目光。他目光空洞,看向天边月色:“有穷途末路之人,搏命来见。”


    话音未落,杜筠已经冲到他面前提起了领子,近乎嘶吼:“人在哪里?几个人?”


    “此人身负重伤,已是弥留之际。还请姑娘冷静下来,去见最后一面吧。”他的声音一如面容般巍然不动,杜筠却已泪流满面,无意识地擦拭着面容,却像是无论如何也拭不完,只一味花了面上海娜:“带我去见他。”


    毗伽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那扇门来。


    杜筠几乎是跌撞着到了床前。


    是梁子承。


    他躺在那里,面色铁青,肩头身上皆是血迹,实在狼狈不堪,只是拼命地想要呼吸,却也是进气少,出气多。


    杜筠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唤他:“梁兄,梁子承。”


    却没有什么的回响。


    她的心越发沉下去,回头看向毗伽:“寻郎中了没有?”


    毗伽一脸为难:“我常年在军中,也会一些医术,这实在是中了要害,又连日亏空,回天乏力了。”


    她惶惶起身,几近嘶吼:“你不敢出去,我去。我去找郎中来。”


    毗伽却将她死死按住:“姑娘三思。这一去,或连最后一面都都难见了。”


    杜筠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滞住。


    她就不该答应杨昢那馊主意。悉波分明来者不善,她怎能答应他再身入牙庭去试探?


    是她要查阿里曼,是她的私心害他们落单,害他们以身犯险。


    她早些就该去劫人的,她不该等到今晚。


    梁子承许是听到这厢吵闹,像是忽然清醒了一些,见到杜筠,扯了扯唇角,口中轻喃着什么。杜筠凑过去,却听他口中反反复复地皆是:“公子......明日大宴......埋伏,......救救......莫去......逃......”


    他的话稀碎,杜筠却已全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愈发颤抖起来。


    不过两日,梁子承已躺在这里,杨昢多半情况并不乐观。现在外头满大街都是在找她的人,现下消息传扬出去,明日可汗大宴长安来使,看似是一桩美事,实则是要把自己引出来去救人。


    俱支,这是铁了心要以铁腕获封十姓。


    此去长安万里。俱支若凭此获封,待到消息回到长安,一切都迟了。


    杨昢,想要她撇下他逃走。带着册书逃走。


    她凭什么听他的?!


    那一晚,杜筠与昆仑奴合力,连夜葬了梁子承。


    按照郭磊的说法,入土为安是中原做派,与祆教相悖。果不其然,毗伽只是远远地守着他们,并不靠近半分,说是替他们望风。


    火神寺回不去了。她原想着明日再去叶护府上查秋昼,眼下也再顾不上。她肿着干涩的眼:“你有何打算?”


    毗伽信誓旦旦:“他们不敢公然不尊火神。天明之后,守在寺外的自会离开,你我明日可回寺中。”


    他替她救下梁子承,等她回来,助她葬下友人。眼前的这个胡奴,不知与奥莉祭司是何关系,但不论如何,他们似乎是向着自己的。


    真的仅仅因为她是什么米扎尔家的贵客吗?她不知道。可他们是她眼下在碎叶城最可依赖之人。


    冷月高悬。西风自葱岭而来,碎叶的夜凉得刺骨。


    “我明日......暂不回寺里。”杜筠低声道:“你帮我个忙,回去告诉大祭司,阿里曼盘踞梨院,作乱城中。他们现在盯上了右叶护,有贼人今日随他回府,所为何事不知。”


    “至于旁的,若是有机会再见,再作商议吧。”她垂眉苦笑,从囊中取出身契来:“你从此来去自由,不必为奴。”


    她一心想着那些事,却不曾注意毗伽面色巨变。


    这是他跟随她这几日来的第一次,似是被什么击中一般:“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你还知道什么?”


    杜筠被他一连串的问题吓了一跳,见面前之人虽急促,却并无攻击之意。他一连几问后,似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城里有阿里曼潜藏不是小事。我去给大祭司传话,总要讲明白。”


    过往那些细节枝叶相连,不堪细说。便只捡了要紧的,从韶乐楼刺杀与审问说起,说到雅黑与摆渡使崔四。


    毗伽目光闪烁:“阿里曼的传闻颇为隐秘,莫说是中原人,许多碎叶住民也未必知晓这许多。你能知道那么多,我信你。”


    他端正以中原之礼施以一拜:“姑娘善心,我......代大祭司,替碎叶百姓谢过。”


    杜筠正觉得别扭,他下一个问题已然接上:“姑娘接下去作何打算?”


    “再说吧。”她不想交代太多,虽嘴上这般应付,心下却也已是有了成算。


    不想胡奴却道:“我随姑娘不过两日而已,虽不知姑娘所求为何,却已见姑娘仁心善念。我愿继续追随姑娘,达成祈愿。”


    “你若是真想帮我,便彻查阿里曼吧。崔四不过是一介货郎,他翻越葱岭而来,身后还有他人。”杜筠无奈,她不愿被人跟着,他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我眼下顾不得两头,可也不能让他们作歹下去。”


    毗伽很是爽快:“好说。若是查明了,姑娘依言许我一个愿望?”


    杜筠心道他若真能查明,哪还需要她替他做什么。可她今夜实在没有兴致与他逗趣,虽知他好意,却不愿再纠缠下去,只顺着应道:“嗯,答应你。”


    毗伽回到火神寺中,未及回房,先去见了大祭司。


    奥莉今日未着面纱,漏出白净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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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来。她生得明艳却身不染尘,只是坐在那里,便已令人如沐春风。


    她见到毗伽,起身施以一礼,令人将茶煮上,又端些果子来:“贵客走了?”


    毗伽不在意地坐下:“昨夜葬了她的同伙,说是且不会回寺中了。”他略带思忖:“大祭司怎么看?”


    “米扎尔家的友人,谋划刺杀可汗。时间偏偏选在了大唐使者进城之时。”奥莉迟疑起来:“这二者可会有关联?”


    “这位虽说是贵客,可未必真与米扎尔家有什么关联。”毗伽摇了摇头:“我是看着她从鸿胪客馆中出来的,时间与大祭司见到她时对得上,必然是她。以宫中那位的性子,想必是为难了使者,刺杀一事,尚难定论。”


    “我知道您存有疑心,可她手中的萨保令,作不得假。”奥莉也是迷惑:“待到商队前来,总会明白的。”


    她说到忧心处,声音也跟着无力起来:“自您离开后,本地商户骤减。宫中那位虽碍于我们这些年来的根基,却已在城中各处修建明教新寺。明教教义大量取自我派,潜移默化,百姓……慢慢地总会接受。”


    毗伽听得也是动容,恨恨道:“这帮窃贼,实在可恨。”


    他拿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试图掩盖面上变化,可那果子酸涩直冲鼻腔,他不由得面色更是一滞。


    “说到异教,有一事只怕比明教更为急迫。”毗伽很是担忧:“那位贵客临走前说,梨院是阿里曼的手笔,他们昨夜,盯上了拉蒙。”


    奥莉一时局促起来:“城中竟藏了这等祸端,是我的视察。”


    毗伽摆了摆手,表示无碍。“听起来,这伙人在城中有些年头了,连我也没有发现。前些日子听闻摄舍提设遭了毒手,还当是谣传。如今看来,竟一点没冤枉了梨院。那一晚宫中焰卫尽除,只怕也是他们的手笔了。她说的话,与过去的事,对得上。”


    奥莉的神情凝重起来。他说的那一晚,想必便是圣火日当日:“可汗,还是更愿意信任那位客人?”


    “那位贵客这两日来诚心以待,我总觉得她并非你我之敌。"


    听到这话,奥莉面上起了笑意:“可汗当年,也这么说过土屯。”


    这话说得男人耳朵都红了起来:“那时我见识浅薄罢了。不论如何,拉蒙是从始至终追随我的心腹。不论他是身陷泥潭还是误入歧途,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这回,奥莉没再乘胜追击下去,只正色道:“我相信拉蒙叶护的为人。我会亲自前去,请他小心。


    贵客的身份暂且不提,米扎尔的助力对我们尤为重要,去寻商队的弟子已在途中,很快便该见分晓。何况她若真杀了伊里底蜜施,反而阴差阳错帮我们一把。倒是万一不成,长安使者一到,册封之事已迫在眉睫。您作何打算?”


    毗伽冷哼一声:“他伊里底蜜施自己多行不义,我能将他卸下王座一次,自也能有第二次。”


    他沾了沾杯中茶水,兀自在桌上绘起来:“十姓之中,五弩失毕与鼠泥施归属大唐北庭。突骑施一部中大多听庭中那位号令。剩下的,摄舍提暂为他所指。处木昆与我胡禄部南北夹击,加之寺中弟子更是以一敌百,总有有一战之力。”


    奥莉出声提醒:“可汗莫忘了,阿里曼之人积年的功夫,只怕不输我火神寺中弟子。只不知,他们在城中有多少人。”


    毗伽更是倨傲起来:“阴沟里的蛀虫,不敢走在阳光之下,何以为惧。”


    他面色凌厉,一时扫尽连日来的萎靡之气,令这庭院中的一切黯然失色,要万物臣服。


    “好,有可汗这句话在,”奥莉起身一拜:“火神寺大祭司奥莉,携寺中弟子,愿为可汗左右。”


    外头两个声音几乎同时传了进来:


    “大祭司,商队那边有消息到了。”


    “大祭司,弟子塔尼来报,有贵客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