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牙庭算不上大，不过寻常衙署一般，却全然是与中原的宫城不同的样子。格局方正，上有拱顶，夯土塑就，饰以金沿。地势较城池略高，可俯瞰城中，与寂静之塔两相遥望。


    连日来仰望的那座城，终于到了眼前。


    入目之处，竟不比城中强到哪里。虽可见落成后的奢华，却有多处并未建成，四处亦堆积夯土，弄得尘土飞扬。想是去岁王都护来时，连着宫城都推了，至今也未修好。


    可惜杜筠这会儿并无什么旁的兴致，她一心只想知道，他们将杨昢藏到了何处。


    她跟在崔四与那冷面女子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偷偷瞄着周遭。告诉自己，今夜要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一众人自宫城西南侧门而入，正赶上那侍卫交接的时辰，远远地见一人骑着马，披甲带人自长街而来，身形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走近了，依稀见他面上那道狰狞长疤，可不正是昨夜那出尽风头的拉蒙叶护？


    杜筠与崔四等人退到一旁，不由得低下头去。


    拉蒙显然是看到了大门前的他们，他目光一扫，见着领头的崔四，冷哼一声：“都抬起头来。”


    杜筠藏匿在众人之中，微微抬起头来，却仍是垂着眼，目光却注视着地面，不敢看向他，生怕对上了眼。


    她虽掩面，却也未遮尽昨日未褪的海娜，一夜过去，它愈发艳丽。而她这做贼的，总是心虚。


    崔四倒是将姿态放得低：“可汗今夜宴请长安使者，这是特意从外头带来助兴的。还请叶护放行。”


    拉蒙冷着脸，不说话。空气中的气压几近降到底，在场的，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昨夜梨院那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一日，早已传遍碎叶大街小巷。拉蒙抱得美人归，却失了黄金千两，名声——也并未留下。


    都说摄舍提部遭那不幸，拉蒙却在这个关头找上梨院，奉上千两黄金，身为一姓之设，一城叶护，却中饱私囊，与土屯勾结。而经税赋一事，碎叶城中百姓商户，早也恨透了这土屯。


    什么可汗，什么叶护，什么土屯。全都是一丘之貉。那座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宫城像是受了诅咒一般，令靠近它的人都失了心智。


    传闻如此，可杜筠昨夜在场上看着，却觉得这拉蒙叶护与崔四，并非是一丘之貉，关系微妙得很。


    来不及深思，钻进她耳朵的是那句：“夜宴大唐使者。”


    她悄悄抬眼看向拉蒙，却仓促见他沉着脸，也正看着她。


    感受到她的目光，拉蒙收回了视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切齿：“放行！”


    崔四夹着尾巴道了谢，身后的女子们才敢起身跟上。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经过拉蒙身旁的时候，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回过头来，追随着她的去向。


    他或是认出她来了。或者，他从昨夜就猜出来了。却为何只字不提？


    这般提心吊胆地，跨过一道道宫墙。披着素衫的男子自殿前来迎：“土屯为诸位备下了西殿的院子，诸位随我来。”


    红殿之中，杜筠见到了两日未见的杨昢，才知道所谓“宴请”是什么样的谎言。


    杨昢已瘦得脱了形，嘴唇无半分血色，脸颊都凹陷下去，眼中失焦，满是疲惫。他虽然正在可汗下方，却平白让人觉得那是整个大殿最为萧索的所在。


    他得目光根本不向殿中繁华热闹投去半分，更别说......去发现杜筠已经混入了殿中。


    这般情形似与在伊州那夜似乎并无二致，可又是天差地别。


    他从前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她的。


    杜筠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只专心跳着她临时抱佛脚出来的舞，脑中却不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肢体似是已不属于自己，只是一味随着旁人动作罢了。


    上头的那一位，着白袍端坐于正中间，想必就是俱支。只是他那座椅实是古怪，虽着祆教白袍，却偏偏坐于火莲台上，而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十”字。


    分明莲台是佛教所用，而“十”字，似乎出自景教，西域商人也多有信这个的。


    如今这祆不祆，佛不佛，景不景的，不伦不类。她蓦想起鸿胪客馆窗棂边那十字火莲来，当初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想或与这诡异场面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俱支下首右边是悉波与土屯，而左侧则是杨昢与另一位生面孔。那人瞧着有些弱不禁风，在一众五大三粗的莽汉之中，显得像颗豆芽般凄苦无依。


    且不说这人是谁。这种时候，拉蒙怎的不与众人一同在殿中作乐，竟独自在外头守着宫城，教人好生怀疑。真的只是轮值那样简单？


    她刻意留了步子，在舞毕献酒之时，站到了杨昢所在的那一侧。只可惜还是离得远了些，并未能够令他看到自己，而是到了那豆芽的身侧。


    杜筠这才看清，杨昢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后的。


    而他的身侧，站的正是那冷面女子——他由她亲自照看。


    俱支吃饱喝足，起身敬酒：“今天有两桩喜事。第一是祝贺西利为摄舍提新设。摄舍提两个月前痛失都勒设，实在是令人惋惜，好在往后有西利设接管，实乃可靠之人。本汗身为可汗，也为在善灵之家的都勒设高兴。”


    豆芽菜起身谦卑道谢。杜筠在他身侧后方忍不住犯嘀咕：瞧着倒也不像是个坏人，只是这身板，只怕悉波一把便能将他连根拔了。碎叶川尚武，这病歪歪的怎也能当一姓之设？摄舍提是没人了吗。


    “第二嘛，在座都知道，长安使者已至碎叶，今日与我等同席共饮，本汗要敬使者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杨昢似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也不动。


    什么宴席，什么样的宴席将客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什么样的宴席，客人的桌面上没有瓜果饭食，只有烈酒？这分明是鸿门宴，以他为质，想邀她入席。


    说话间，那冷面女子已斟了酒送到杨昢的嘴边。整个殿上的目光都聚在一处，待看使者的笑话。


    他一言不发，只是扭过头去。


    “你不喝，可是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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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汗面子？”俱支似是被冒犯一般站起身来，面上却是越发高兴了：“啊对，忘了使者不能动弹，是本汗的不是了。你，”他指了指那冷面女子：“使者无法动弹，你该怎么做？”


    女子捏住他的下巴，便要将酒硬灌进他的口中。


    而杨昢紧抿着唇挣扎。酒水沿着他的下颚滑落到喉间，淌得到处都是，浸湿了本已破败的衣衫，愈发皱成一团。杨昢的眼中，终于透出了怒意。


    杜筠早已看不下去。杨昢都不知饿了几日，哪里是能喝酒的？


    可众目睽睽，公然劫人与送死无异。


    身边那女子显然亦是有功夫在身的。现在殿上不不论是悉波还是俱支，正面对上她都没有任何胜算，更何况外头那许多守卫，而她却要带着一个几无行动之力之人。


    她要忍，无论席上发生什么，她要忍到宴席散去，这些人分开之后，尚有一搏之机。只盼杨昢能坚持下来，坚持到宴席散去，这些人散开，她才有可趁之机。


    “这样好的酒给使者，可全浪费了。”俱支睨着下头，一脸惋惜：“回头别说本汗亏待了大唐使者，小小碎叶，可担待不起啊。”


    他亲自走下台来，站到李付的面前俯视着他：“使者犟也没用。待使团一到，这十姓可汗之位，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就像着碎叶城，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杨昢瞪红了眼：“你做梦。”


    “无妨。”俱支不与他计较，背对着悉波挥了挥手。悉波得到指示意，走到殿外高喊一声：“人带上来吧。”


    俱支一脸恶毒，凑近到他的面前：“使者这般风采，故人见了，想必会心疼吧？”


    杜筠咯噔一下。


    一群人被推搡着走了进来。果真是鸿胪客馆中那几个同行之人。


    杨昢近乎嘶吼：“你杀我便是，抓他们作甚！”


    那些人说不出话来，见到杨昢，只是拼命地摇头。他们被按到地上，头发向后拉扯，露出光洁的脖颈来。悉波提着刀，架到一人的脖间。


    那是同行之人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三脚猫的功夫，身体却健壮，年方十四，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听闻裴思还特意嘱咐过，要多关照他些。


    杜筠紧咬着牙后槽，闭上了眼睛。


    俱支的声音却像是邪魔一般在她耳畔盘旋不去：“交出诏书，本汗饶他们不死。”


    “你做梦！！”


    一声巨响重重砸到杜筠的心上。她不敢睁眼，却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身上。


    场面一时失控。前来献舞的女子再是听不明白，现下也知道发生了何事，惊叫着哭作一团。


    俱支站在上头，扫视着整个殿中。随后似是有些疑惑一般走下来，接过了悉波手中的刀，又架到第二个人的脖上。


    可他并没有等来他想要的。


    此刻，杜筠正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将头磕到地上。在旁人看来，她怕极了一般抖动如筛。那份懊悔，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她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