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又来了。


    玫瑰园里的机器人管家转过身，放下花剪行了一礼：“您好，主人家仍然远游未归，房子一切安好。”


    男人平静地点了点头，身边的机器人也和它打了招呼，“又见面了程芯，我是罗伯特，还记得吗？”


    “记得。”


    温室花房里的程逸走出来，看着男人，又问道：“依然感谢您这一年来代付能源费和房屋维修费，您要用些点心茶水吗？”


    不出意料，男人再次拒绝：“谢谢，不用了，我们以后再来。”


    两位机器人目送他带着罗伯特离开。这栋房子十年来次数最多的造访者是他，其次是那位红发的林琪小姐，还来过一些它们不认识的其他人，他们统一都只在外面停留片刻，然后就离开。十年来，除了守着房子的它们，只有上门维护房屋的机器人修理工进来过。


    黎绪走向停在远处的飞行器，启动引擎，罗伯特看着下方逐渐远离的它曾经的家，又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进去？”


    “等阿洛回来邀请我了再进去。”


    这样确实比较礼貌，罗伯特点头，又问道：“阿洛会回来吗？”


    黎绪沉默片刻，答道：“会的。”


    飞行器落入郊区航空港，两人换乘停在此处的飞船。罗伯特在舷窗边，往外看着飞船穿越大气层离开这颗银白色的星球。


    又一年，他们依然没等到她回来。


    安静的飞船客厅中，突然响起了一位不速之客的声音：“各位好啊。”


    “你们的飞船一进入航空港我就知道了。”佩因特说，“烦人精，养育者想知道你近况如何。”


    黎绪根本不理会它，他端坐着低头看着手里的电子书投影，冷淡地开口道：“小维，把它赶出去。”


    “我尝试过，但失败了。”小维平静的机械音响起，“佩因特的入侵能力似乎又增强了。”


    “不是似乎，我最近又优化迭代了一次。”它的语气带着些许的得意洋洋。


    但没人附和它，连家政机器人都自顾自地打毛线去了。佩因特哼了一声，又道：“搞搞清楚，这位智能助手的托管数据权限还是我帮你拿到的呢，要不然你就只剩那个傻子家政机器人可以抱着哭。”


    小维开口道：“前提是我允许你将数据权限给黎绪。”


    “……”


    而打着毛线的罗伯特呆住了，它仰起金属脑袋看着黎绪，显示屏上出现一个伤心的表情，“傻子是说我吗？”


    “不是。”黎绪伸手盘了盘它的脑袋，“谁说谁是傻子。”


    “……”


    这十年来黎绪始终对它爱答不理，它却反倒来了兴致，经常过来念叨。但每一次和他们讲话，佩因特都要经历数次无语，这一家子没一个能说得通话的。它又没话找话地磨蹭了一会儿，飞船内的一人一机器人一智能数字人，全都无视了它。最终自讨没趣的佩因特啧啧了几声后走了。


    自由城外那场只打了十几个小时就分出胜负的闪电战役后，玄月星系天启要塞外那场持续了很久的消耗拉锯战快速终结。在自由城吸取教训的赫塔舰队撤回了大批量的仿生战机群，随着弹药火力和能源的消耗殆尽，双方心照不宣地逐渐减弱攻击，最终停火撤离战场。


    一年多以来的密集战争局面结束，联盟和赫塔彼此都开启了绝不轻举妄动的防御模式，以维护内部稳定、缓慢变革以及休养生息为主。


    自此，三方稳定的和平局面开启。


    一年后，联盟和赫塔在自由长廊的三方交界处各自建立要塞，遥相呼应。这里航道纵横交错，往来十分繁忙，维护通航和稳定性很有必要。


    三年后，关于仿生设备和精神力研究的最终成果对外公开，自由城表示研究成果属于全人类。赫塔和联盟自此彻底抛弃仿生武器设备。


    五年后，赫塔伊恩·卢卡斯辞去军部最高指挥官职务，在距离自由城不远的要塞担任驻守指挥官，淡出军部核心层。


    战争结束后，黎绪注册成为打捞人，和程维洛在阿德洛星租住过的那两间房子被保留下来，他每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那里度过，剩下的三分之二时间在太空里，游荡了十年。


    *


    “已到达目标位置，开始第1779次搜寻。”


    黎绪看着舷窗外，他已经在这块星域徘徊了十年，如同这十年来的每一次搜寻一样，他将短程信号接收全部打开，同时检索通用呼救信号。


    “未检测到短程信号，通用呼救信号检索中……”


    “未检索到通用呼救信号……请注意飞船正在受到不明引力牵引，程度轻微。”


    黎绪皱了皱眉，“能否确定引力来源？”


    “分析中……暂未能确定，另检测到不明磁场干扰，程度轻微。”小维道：“已经在和历史搜寻数据进行分析比对，磁场和引力在之前的搜寻中并未出现过。”


    黎绪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出现过。”


    那时候战局刚刚结束，他开着那架手动操作的战机冲向这里的时候，佩因特最终阻止他继续往前了，因为前方存在的引力带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卷走，包括赫塔的五万战机。


    船舱内的进程警示音响了，“佩因特第11次造访。”自从发现无法抵抗它的入侵，小维设置了一个“门铃”程序，至少让它出现的时候显得没那么神出鬼没，虽然门铃反应总是会滞后。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佩因特自顾自说道：“这片星域里有一个周期性的引力和磁场异动，由周围的天体共同导致的。”


    黎绪罕见地没有呛它，只问道：“多久？”


    “9星历年12星历月21星历日，后面就不用更精准了。上一个周期里被引力卷入的东西，最近会回到附近。周期刚开始的时候引力是很微弱的，飞船的动力引擎足以正常行驶，随后才会逐步增强，再突然消失。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如果想去找人，现在是最合适的时间，我给你定位一下区域。”


    手环上弹出来新消息预览，是星图标记点，黎绪点击接收，在查看完具体信息后，同步给了小维。


    黎绪沉默片刻：“你早就知道。”


    “当然呢。”佩因特无起伏的机械音带着一种愉悦的情绪，“我做计划可是有后手准备的，不能真的让她冲到前线赴死，毕竟我还蛮喜欢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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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绪深吸了一口气，“你十年前就知道。”


    “是。”


    他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但人工智能没有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为什么不告述我？”


    这个骗子十年前骗走他，让她一个人面对整个赫塔，十年后还要在这里充好人卖人情。


    “这到底也算是一个概率事件，万一会让你失望呢，万一这十年里你已经遗忘了她开启新生活了呢。万一她真的死……”


    黎绪打断了它：“如果我没找到这里，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发布打捞单，信息给够价格够高，总会有人接单的。除你之外，打捞人里积分高水平又不错的也不少。”佩因特语气轻松。


    黎绪垂下眼，又问道：“她知道吗？”


    佩因特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留下一句含糊其辞又十足可恨的“你猜”，便迅速退出了飞船。


    *


    星图上圈出来的那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在舷窗外是浓墨一样的太空，空荡幽暗感知不到边际，这里是漆黑的六等星之地[注1]，寂静冰冷，漂浮着千万颗大小不一的星星。飞船一进入这块区域，就像是被暗夜吞噬，进行在一个沉睡的梦境里。


    “开始第1780次搜寻……未检测到信号……”


    ……


    “开始第1899次搜寻……未检测到信号……”


    ……


    “开始第2001次搜寻……检测到通用呼救信号，正在确定信号源位置……”


    黎绪微怔片刻，看着控制屏上飞速滚动着的处理进程，随后一张清晰的影像呈现在投影上。他将图片放大，从绘制处理后的形状判断，目标物很大可能是一个休眠舱。


    黎绪声音沉稳，“小维，准备捕捞。”


    “好的。”


    这十年里他打捞过上千个休眠舱，整个流程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和小维的配合达到了几乎完全无失误的程度。


    目标物被精准捕捉，拖入飞船后货舱。完成基础扫描后，黎绪开始进行检查，这是一个民用休眠舱，最长休眠周期五十年，是这几十年来还算流行的一个民用品牌的高端型号。


    “基础数据没问题，已经和打捞池信息比对过，不在打捞悬赏单上。”小维道，“内置唤醒程序正常，若执行开舱唤醒，大约三小时后可苏醒。休眠人信息、休眠时长等不可获取。”


    黎绪顿了一下，“……不可获取的原因？”


    “程序锁定。是否进行唤醒？”


    “唤醒。”


    这些年里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整个搜寻和捕捞过程中黎绪的情绪都很平静。但随着唤醒程序的推进，在舱盖打开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起来。


    “滴”的一声轻响，舱盖向两侧收起，舱内配置液已经被抽干，一个安静躺着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个中等身型的女性，面色苍白，面容清秀，微长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颈侧，身体由于缓慢的自消耗而略显消瘦。


    他俯下身，伸手着捧住了那人微凉的脸颊，额头轻贴了上去，声音颤抖：


    “阿洛，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