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苏醒还有三个小时。


    留下罗伯特守着休眠舱，黎绪去洗漱间检查自己的样子，镜子里的人眼神疲惫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头发也长了。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澡修整好面部，又在衣帽间里磨蹭了很久才勉强换好衣服，他太久没有在着装上花过心思，现在身上的衣服也只是勉强能看。


    再度站在镜子前的时候，又觉得头发有点太长了，他皱着眉伸手摸了一下发梢，想喊罗伯特帮忙修剪一下，但想想它应该不具备这个技能，怕它剪坏，纠结一番之后放弃，最后伸手把头发拢在脑后扎了起来。


    漫长的等候时间过去，程维洛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开始缓慢地苏醒，黎绪站在那里，看着她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程维洛看着眼前人，轻缓地眨了一下眼，她的呼吸声很轻，没有说话。


    “阿洛。”黎绪轻声唤她。


    “阿洛，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罗伯特趴在休眠舱外壁上，头部出现了一个蛋花哭眼。


    程维洛缓缓动了动眼珠，她看了看机器人的银脑壳，又看了看盯着的她的灰眼睛，开口道：“你是谁？”


    黎绪的心陡然一沉。


    罗伯特愣住，看看黎绪又看看程维洛，颤颤巍巍地伸出金属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阿洛，你不记得我们了吗？我是罗伯特，这是黎绪，还有……”


    它指了指天花板，冷静的机械音响起：“阿洛，我是小维，我丢失了一部分数据，但我还有97%左右关于你的记忆。”


    程维洛看向那个没说话的人，他张了张嘴，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灰色眼珠好像迅速蒙上了一层雾，又被垂下的眼睫盖住。她的心跳加快，手撑着舱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


    黎绪赶紧过来扶她，程维洛有点坐不稳，整个人几乎靠在了他的怀里，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扶人的姿势有点小心翼翼，她心道不好，赶紧把话说完：“开个玩笑，黎绪、罗伯特还有小维，我没有忘记。”


    罗伯特开始呜呜呜地抚心口，原地打着转，连声说吓死了吓死了，小维则平静地回应了她。


    而黎绪的手渐渐在她身后收拢了，头伏在她的脖子边，没有开口说话。


    她瘦了很多，整个人轻飘飘的，因为他的沉默开始温声道歉，他甚至不敢太用力，怕她像梦里的轻烟一样消散在自己怀里。


    紧抱着她的人发出压抑的声音，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脖子上，又顺着锁骨滑下去了，程维洛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开始如坐针毡。


    完蛋，玩笑开大了。


    “对不起，对不起，黎绪，黎长官，黎……”


    程维洛在哄人方面依然不擅长，她伸手轻推了一下抱着她的人，抬手捧住了他的脸，休眠前的记忆还清晰地刻印在脑子里，她还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眼前人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头发好像长了一些。


    黎绪鼻子发红，别过脸去不看她，程维洛别无他法，咬了一下唇，硬着头皮喊出了只有在某些时刻才允许黎绪称呼她的：“……宝贝？”


    “宝贝，宝贝。”她已经放弃语言羞耻，歪着脑袋凑过去看他，伸手把他脸上的泪痕都抹掉了，絮絮叨叨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只是看你们太紧张了。”


    黎绪抬眼看她，僵着脸语气冷淡地问道：“你那时候和我说了什么？”


    程维洛刚想问什么时候，随后反应过来他是指飞船解体之前。但那时她以为自己会遭遇不测，此时的情景再说的话……有点羞耻，她艰难地问道：“过期的遗言还要听吗？”


    “听。”他又冷冰冰地补充道：“已经过去了，所以不是遗言。”


    于是黎绪又听了一遍那句“在无限的空间和时间里，能与你共享过星辰与时光是我的荣幸。”


    “为什么要说这个？”他嘴角紧绷，冷硬地问道。


    “啊？”程维洛卡壳，语气仍然是虚弱的：“我当时以为自己可能会死，那一瞬间脑袋里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来自她很喜欢的一位天文学家，很多年前程维洛看他写的那本宇宙科普书的时候，记住了他写给自己爱人的话[注1]。


    “你不是向我保证过，”黎绪打断了她，“会尽全力活着。”


    “……是的，但那时……”


    程维洛语无伦次，话没说完，她整个人陷入慌乱，因为黎绪的声音压抑，泪水越过眼眶。


    他没说的是这十年来他一直被这两句话反复折磨，一个给他希望，一个让他绝望。那个刻薄的人工智能瞒了他十年，开启休眠舱之前，他内心还有些愤懑，他想质问程维洛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会心甘情愿地守在这里等待通道打开，好过面对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荒原寻觅十年。


    可当他拥上她单薄的身体的时候，那些怒火和痛苦全部转化成了苦涩和心酸。


    程维洛只能再度伸手把人抱住，轻拍着他的后背，等他情绪渐渐平复。罗伯特贴心地送来手巾，金属手在两人胳膊上拍了拍，安静地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黎绪起身，伸手把她从休眠舱里抱出来，去隔壁医疗舱做全面检查，怀里的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想说什么？”他问。


    “从没见过你哭，”程维洛一脸促狭地逗他，“觉得怎么有人哭也哭得这么漂亮。”


    “你这个……”黎绪瞪了她一眼，根本生不起来气，原本要质问她的一堆话也已经忘光了。


    “真好啊。”她笑笑，眼睛弯弯地眯起，轻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睁眼见到的人是你。”


    *


    飞船临时停在了一处补给星上。


    体力还没怎么恢复的程维洛坐在广场边的甜品店外休息，黎绪要去购买能源补充物资，飞船上其实有一些衣物用品她能用，但黎绪要给她全部换新的，又不想让她脱离视线，就差拿着辅助设备推着她走，程维洛好说歹说哄着他离开了。


    她的自由城身份账户因为佩因特而始终未被冻结，程维洛给林琪回了消息，答应她下个月在阿德洛星相会。林琪三年前开始不再做打捞人，正式加入兰卡的星船商队，兰卡几年前就买下了第二颗私人行星，两颗星球的运作和基础建设发展都需要钱，她的商队也扩大了三倍，两人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


    她撑着脑袋看向外面，中央广场的角落里，有一个席地而坐的旅行者，身侧放着一个硕大的背包，面前摊开来一片片的东西大概是用来卖的，程维洛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人是位女性，有双很亮的眼睛，那些白色的片片上面写着一行行文字。


    “你好，请问你卖什么？”程维洛问。


    “诗歌，小姐。”旅行者说。


    程维洛诧异了一下，“我在这个时代很少遇到诗人。”


    “任何时代都有诗人，只是他们通常隐没在人群中。诗人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是诗人。”


    绕口令一样。程维洛笑了笑，指着地上摊开的那些片状物，像植物的某些部分，“这是什么？”


    “一种桦树的皮，我在一颗蓝色星球旅行时捡的。”


    “我要这首，谢谢。”程维洛拿起那张树皮，收进背包里，给对方支付了一万星币。


    这算是她卖出的高价了，旅行者很高兴，“祝你健康平安自由，小姐。”


    程维洛转身离开，摆了摆手，“谢谢，你也是。”


    黎绪效率极高，不到半个小时左右就回来和她汇合，两人回到飞船的时候，程维洛看着两大开间的衣物鞋子配饰和厨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物储柜震撼不已，默默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黎绪皱了下眉，“时间匆忙，忘记剪头发了。”


    “嗯？”程维洛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尾，“要剪吗？长发很好看啊。”


    “哦。”黎绪眉目舒展，“那就不剪了。”


    飞船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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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起航。


    因为醒来瘦太狠，程维洛过上了被黎绪科学喂养的日子，想过把驾驶瘾的时候她溜进控制室连了脑机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头晕目眩犯恶心，最后被小维强行中断下线，“你现在要养好身体，阿洛。”


    她被黎绪严正警告至少一个月都不要碰头盔，程维洛感觉眼下这场景有点昨日重现，只是两人身份互换了。


    几天之后，飞船停在一处陌生的行星上，黎绪带她出去透气。


    这里环境不算差，有大气层，空气构成适合人类呼吸，两人落地的地方放眼望去是大片的盐湖和红褐色的碎石荒原。


    程维洛的体能恢复缓慢，她原本的身体底子就没那么好，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开始喘气。黎绪背起她，步履轻松地走在灰白色盐层上，程维洛抱着他的脖子，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天地间仅剩他走动时的嘎吱轻响。


    她想起了那首诗，拉开衣服口袋取出了那张桦树皮。


    “写了什么？”黎绪问。


    “星系是宇宙的骨骼……”


    第一句还行，程维洛继续读道：


    “星系是宇宙的骨骼，


    光年是流动的河。


    在这无声的空间里舞蹈，


    没有束缚，没有重力。


    星云是宇宙的梦境，


    时间是燃烧的星尘。


    在无垠中漂浮，


    在星际的风中迷失。


    光与尘埃交织，诞生与死亡交替。


    在无尽的夜里。


    ……”


    黎绪背着她来到了一处开阔的盐湖边，薄荷糖一样清亮透蓝的湖水，纯净无任何杂质的白色盐粒沙滩，天地间仅由清浅的蓝和白构成，她在岸边坐了下来，在咸而干燥的风里拿着那张桦树皮看了又看。


    “写得一般般吧。”程维洛摇头，“不值一万星币。”


    黎绪轻笑，“亏了？”


    “嗯……也不算，”她收起桦树皮，看着蓝莹莹的湖面，“我当时想的是，一万星币里有五千是赞助给她的旅行能源费。”


    “为什么？”黎绪饶有兴致地问。


    其实也没为什么，“大概是旅行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吧。而且我现在是有钱人，有钱人赞助诗人和艺术家是应该的。”


    “的确如此，非常有道理。”


    身边正站着一位超级有钱人，程维洛抬头看他，“大富豪，你有没有赞助过点什么？”


    黎绪在她身边坐下，指着前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线，侧头碰了碰她的脑袋，“我赞助了一位星球改造艺术家，改造了这颗原本死去的星球。”


    程维洛来时没有细看航行线，“这是哪里？”


    “Cerulean星，罗伯特曾经的故乡，也可以是我们以后的故乡之一。”


    程维洛笑了，又问：“为什么今天来这里？”


    黎绪指指后方，罗伯特正在盐层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手里拿着两顶天蓝色的毛线帽子，头上还戴着一顶。


    “因为今天过节。”


    这颗蓝色行星原本大部分地方由海水覆盖，他们着陆的地方是因板块运动海洋干涸后形成的盆地，四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浅水盐湖，其他地方的生态环境还在逐渐恢复，两人之后又把飞船停在了一处有大片草原的地方。


    这里草地会像水波一样拂动，天空比陆地更多，程维洛喜欢看草原上的天气，大团的云有时朝着他们扑来，有时远离地表散在天边，雨会毫无征兆地洒下。


    而到了夜晚，夜晚的星星让人感觉很渺小。躺在草地上看夜空，人会变得无比轻盈，会随着意识脱离重力，和整个地表一起被旋转进宇宙中。


    程维洛眨眨眼，星星又固定在天幕上了。她转头，躺在身边的黎绪正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悬浮灯的柔和光影映照在彼此的眼睛里，像轻快跃动的火。


    “出发吗？”她问。


    “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