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逃跑

作品:《谋君

    阿舟身形一跃,豹子般轻松掠过高大的院墙,玄色衣袂未惊动半片青瓦。


    失忆未损他一身本事,暗夜潜行犹如本能。


    他脚尖轻点屋脊,避开巡夜灯笼的光芒,无声落在偏院紫竹苑。


    “小姐肩疼得厉害,霜儿去烧些艾草水来。”无霜推门而出。


    男人悄无声息隐没入夜色,直至婢女脚步渐远。


    窗棂半掩,茜纱透出暖黄烛光。


    阿舟屏息凝神,修长手指扣住窗沿,透过缝隙向内窥视。


    屋内灯火微明,苏绾凝神执笔,临着一页素笺缓缓落字。她身着素色纱衣,鬓边斜插一枝桃木簪,侧影静美如画。


    阿舟看得有些痴了。


    他想起了模糊的梦境——也是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她伏案小憩,他倚窗静望。之后发生了一些不可说的事情,甜腻腻的。


    他越看越欢喜,心里揣着千百只雀儿翻飞。忍不住伸手悄悄拉动窗销,想要更加贴近一些。


    窗棂敞开的刹那,苏绾笔锋悬停,淡淡开口:“你来了。”


    阿舟一愣,“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绾搁下狼毫,“从前你走路没声,如黑豹掠影。如今像只大笨熊,一路轰隆隆地踩进来。”


    “想不知晓都难。”


    男人翻窗而入,靴底沾着的新鲜黄泥抹在青砖上。


    “我来看看你。”停了一息,他又问道:“你还好吗?”


    苏绾不答,低头收了笔,将那封信吹干,又装入封套。


    她一直不说话,令阿舟莫名慌乱,他向前挪动几步,想要离她近一些。


    苏绾背对着他,淡淡道:“有事便说,别靠太近。”


    阿舟停住脚步,低低应了声:“……好。”


    男人睇着那道倩影,千头万绪拧成一团乱麻,话到嘴边变了模样。


    “你……你屋子……呃,这灯还挺亮的。”


    苏绾微微侧首,“你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夸赞我的灯?”


    阿舟一时语塞,嘴角干巴巴地讪笑:“不、不是。”


    满肚子的思念,像茶壶煮饺子一般,怎么都道不出口。


    苏绾似乎失去了耐心,“你一路过来,可曾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人?”


    阿舟眼神闪了一下,旋即摇头:“没有,顺顺利利。”


    “你确定?”苏绾淡淡地看着他。


    阿舟不由得移开视线,心虚地“嗯”了一声。


    苏绾垂下眼帘,语气低了几分:“你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烛火摇曳,光影在她的羽睫间跳动,“有人认出你了,对吗?”


    阿舟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苏绾望着他,眼神似一泓深潭,“你在街市上被人认出来时,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还是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处境如何?”


    “你现在的身份,说轻了,是个麻烦;说重了,是架活靶子。你若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你并不是。你是时枫,是那支铁血京卫的统帅,是这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你若还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是威胁,是不该存在的祸根。”


    “你知不知道,这上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暗中记下、翻查、揣摩。你今天进了城,明天就会有人在你回去的路上埋伏。你根本没有自由的资格,也没有任性妄为的本钱。”


    “你若一意孤行,由着自己性子乱来,就要做好随时被人盯上、被人利用,甚至被人除掉的准备。哪怕只是在人群中走错一步,随时都可能引来杀机。”


    “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死过一次,就刀枪不入了?你就这么不把性命当回事吗?!”


    苏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子颤抖不停,声音却哑了下去。


    阿舟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闭上了。


    他明明只是想来见她一面,想对她说一句“生辰快乐”,想把那只藏在怀里的小木梳送给她。可眼下,似乎连靠近她,都成了错误。


    空气一片沉寂。


    无霜远远地听着祠堂有细微的动静,吓了一跳,还以为鬼魂出没。


    夜风掠过祠堂外的桃枝,香气隐隐。


    她循声而来,推门探入。


    红烛未尽,香烟袅袅。


    她才迈进一步,忽然一只手从暗影中探出,迅速而稳妥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谁?”无霜忍不住惊呼。


    “别吵,是我。”声音沉稳有力。


    无霜一愣,抬眼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


    半年未见,他仍是那副英姿飒爽模样,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憔悴。


    无霜心头莫名一紧,满心满脑的思念,藏也藏不住。


    可她不能就此原谅他。


    “放手。”无霜声音一寒。


    晴雷怔了片刻,像是被惊了一下,随即松了手,退后一步,低声道:“得罪了。”


    “你来干什么?”无霜质问道。


    晴雷攥了攥拳,“我想看看文竹。”停了一息,又道:“也想看看你。”


    无霜咬牙道:“看我做什么?我活得好好的。”眼圈一红,“你也不必假惺惺地惦记文竹,太迟了。”


    晴雷胸膛微震,像被重重捶了一拳,“是我的错,我没能护住他。”


    “当然是你的错。”无霜步步紧逼,“你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理当维护弱小。结果呢?他为了庇护你,被人活活打死了。你凭什么给他上香?你还有脸跪在他面前?”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直戳晴雷心口。


    “我……”晴雷喉头发紧,“我不是不想救他,我只是……”


    “你只是没来得及。”无霜冷笑一声,泪水滚落,“因为在你心里,文竹充其量是一根蒲草。”


    烛火微摇,香烟浮动,两人站在灵位前,间隔着万重山的悔恨。


    李老爹哼着小调儿,从布衣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像是变戏法似的,啪地摊在桌案边,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醉仙楼的酱肘子、莲蓉酥、酱烤鸡腿,还带着余温。


    “快趁热吃。”李老爹催促道,眉眼藏着慈爱。


    阿喜眼睛一亮,抓起鸡腿就啃,吃得满嘴流油,狼吞虎咽私毫不顾形象。


    李老爹有些担忧:“怎么饿成这样,苏府都不给你吃饱肚子吗?”


    “哪儿呀!”阿喜嘴里含着东西,囫囵含糊道:“苏二小姐对我可好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教我识字呢。”


    是她胃口大,吃得多,谁让她正在长身体呢。


    “没出息。”李老爹眯着眼问:“不想回沙洲啦?”


    阿喜一边抹嘴一边摇头,“沙洲哪有京城那么多好吃的。”她舔了舔指尖,又小声道,“而且,苏小姐……她跟姓沈的不一样。”


    “哦?”李老爹来了兴趣,“哪里不一样?”


    阿喜想了想,认真说道:“姓沈的总是绕着阿舟转,一门心思想让他当上门女婿。可苏小姐不一样,她已经有秦大夫了,对阿舟也从不存什么坏心思。”


    她说着,嘴角忍不住弯起,“今日是苏小姐的生辰,秦大夫亲手煮了长寿面,还做了一支桃花簪子送给她。苏小姐当场就红了眼圈,眼泪都掉下来了呢。”


    “啧啧,”阿喜啃着鸡腿,一脸欣喜,“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老爹忽然斜了她一眼,劈头问道:“那你呢?”


    阿喜嘴里的鸡腿顿了一下,整个人怔住了。热腾腾的灯火在她睫毛上跳跃,她没作声。


    沈枝意蜷缩在床角,眼神比月光还要冷。


    她本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如今沦落到被殴打、被软禁、连梳头都要请示的地步,焉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逃跑的路径,奈何那该死的春蝉守得太紧,连她上茅房都要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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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今夜,机会终于来了。


    春蝉不知为何格外疲惫,早早在门边打起了盹。


    沈枝意悄然起身,从枕下摸出一根细长的金簪,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装模作样咳了几声,“茶水喝多了,我去解个手。”


    春蝉哼哼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得天昏地暗。


    沈枝意立刻贴在门锁,蹲下身,簪子一点点探入锁眼,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门闩应声而开。


    她眼睛一亮,像一只偷腥的狸猫,提裙蹑足而出。


    沈枝意不认得路,胡乱摸索着往外走。可惜运气不济,才走出几步,一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哎呀”一声,摔了个狗吃屎,鼻尖直撞地砖,险些破相。


    “嘶——疼死我了!”她咬牙咒骂,低头看脚踝,红肿一圈。


    抬眼望天,一轮阴云遮月,四下朦胧,难以分辨方向。


    “哼,总比一辈子困在这儿强。”她揉了揉脚,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蹭。


    苏绾房内。


    “外头有动静。”阿舟立在窗边,眉头微蹙。


    苏绾坐在案边,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可是……”阿舟还想说什么,却被苏绾截住话头。


    “你来我房里,已经是错。若被人撞见,后果更麻烦。”


    阿舟讪讪坐回软榻边角,低声嘟哝:“不知是谁半夜乱跑,一准没安好心。”


    苏绾睨他一眼,“放心,有人盯着。”


    “谁?”阿舟问。


    苏绾别开脸,低头理着自己袖口,“你不该来找我。”


    “可是我想你。”


    苏绾手指一顿。


    阿舟望着她,勇敢道:“你知道我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我心里的事,从来没变过。”


    苏绾垂下眼眸:“这世道,真心,是最容易破碎的东西。”


    祠堂内。


    香火缭绕,无霜扶着灵案,胸脯还在起伏。


    外头一阵骚动,几声惊呼随风飘入。


    晴雷侧耳听了听,“沈枝意逃了。”


    无霜像没听见似的,“她能逃到哪儿去?不过是只笼中扑腾的雀。”


    晴雷神色一敛,“你们早就知道?”


    “她逃不出小姐的手掌心。”无霜语气平静,好似陈述天命般,“我倒是希望,她永远别回来。”


    抬眸睇向素色牌位,“文竹不想见到她。”


    沈枝意摸到一处偏僻走廊,忽见阿喜的房间就在前方,顿时火气蹿上脑门,恨得牙痒痒。


    “臭婊子,竟敢打本小姐的脸,让你尝尝报应的滋味!”


    她拢手扯散几缕头发,袖中掏出帕子蒙在脸面,还从墙角捡了两团蛛网贴在脸边。又学着戏台上的小旦,凄凄惨惨地“呜呜”两声,拽动门框发出响动。


    “我是~怨~魂~索命~”


    未等她吓唬别人,一声爆喝忽如雷霆:


    “什么人在外面鬼叫?找打是不是!”


    声如破竹,吓得沈枝意“嗷”地一声,魂都飞了半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刻李老爹竟然待在阿喜的房间。


    阿喜趴着门缝大叫:“娘哎,有女鬼在门口飘,脸上还有毛。”


    “女鬼个屁!”李老爹咂舌道,“八成是黑猫成精了,走,爹带你抓猫精玩去。”


    沈枝意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她转身迅速逃跑,结果一脚踩空,又一次结结实实摔在石板上,疼得呲牙咧嘴,却连声惨叫也不敢发出。


    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忍痛爬起,惶惶张望周围地形。


    眼看李老爹推门而出,身后跟着阿喜一同“除妖”,沈枝意一咬牙,屈身钻进院墙角的那道狗洞。


    溶溶月光下,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像泥鳅一样从土洞里匍匐爬出,仓惶融入浓浓夜色,余留几撮被蛛网缠住的发丝,和几条被碎石扯烂的裙脚。


    李老爹皱眉道:“咦?这黑猫,还会钻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