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告别
作品:《登龙台》 比江秋先到青州府的是金陵发下来的报丧信。
明黄底,缠白色布条,前者是金陵给一品公卿葬丧用纸的规格,后者是天问传递军情时表“丧”的符号——这封信竟然是由天问亲自传,而不是走普通官驿。
江秋上一次见这样的规制,是那一年北境军守卫战后,朱老将军的丧报。
他心下一跳,心里先有了预测。
天问戴了丧,衣袖上夹着一片白布,跪在江秋面前双手呈上报丧信。
“折柳掌令没了。”
江秋的指尖捏着信件的边缘,轻而缓地抽上来一口气,声音在颤抖:“怎么没的?”
折柳南下,第一站是荆州,算算时间,要是她行到如今不出差错,也堪堪是在荆州事毕,继续南下粤州。
而若是出了事,消息从荆州传到金陵两日,从金陵汇总再发出,等到他这儿收到,起码也是五日之前的消息了。
江秋这一行人多,他领着天问往车队外的空地走,天问边走边轻声道:“尚衣令的人都说是病没的,但现在在荆州尚衣令的人金陵也联系不上,具体细节我们都不知道。”
“怎么会联系不上?”
“因为她们就传了个丧报回来,分出几个人护棺回京,剩下的人继续南下粤州了,两路人都在路上,具体走到哪我们不知道也就联系不上,再等几日棺淳进金陵了才能有具体消息。”
江秋点点头。
十几步开外,车队里的人在向他们这个方向探头探脑。
这一行江秋不只是自己出来,带着的还有工部和吏部的人,前者用来核对各地根据图纸的建造成果,后者用来排摸可能的入学人选,做各地大致的学生规模测算。
折柳死了的消息这些人都听见了。
这……太突然了。
江秋知道折柳是旧疾在身,他们可不知道。
因此,此刻投向江秋的目光中既有窥探又有猜疑……毕竟几个月前,江秋和折柳在剑拔弩张地对峙过一场,这是谋杀还是意外?
江秋问天问:“容公子让你们给折柳戴的丧?”
天问目光缩瑟了一下,好像是担心替折柳戴丧会惹怒江秋,含糊道:“唔……是的。”
江秋却确然没有天问预想中的怒气。
大梁地广,越往北,春意到的越晚,灞州这会还鲜少看得见树木花草抽条,但从灞州到青州,气温明显暖和起来,风迎面拂过,带着早春时节特有的泥土湿润气。
生机勃勃的。
江秋叹了口气。
折柳去过一次灞州,见了萧芰荷,她和萧芰荷约定说,等到自己有一天退休不干了,就到灞州来找萧芰荷蹭饭。
几天前,萧芰荷玩笑一样和江秋提起这件事,问江秋他和折柳准备争权争的差不多准备退场了提前通知她,她给他俩在北境摆一桌宴席,和解宴。
遭到江秋惨绝人性的调侃:“得了吧,你会烧饭吗?”
然后江秋就被萧芰荷轰了出去。
萧芰荷的烧饭水平是很有炸厨房潜质的,要是让她亲手来准备宴席,江秋认为切一桌买回来的冷菜会比较安全……
他站在原地,思绪已经在辽阔的大梁九州之间打完了一个转。
刹住蔓延的思路,江秋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对于折柳的离开,他很不舍。
很不舍这个人走在了又一年的春风吹暖大梁九州之前。
“戴着吧。”江秋望着天问说,眼里有并不掩藏的悲伤,“折柳掌令是一代英杰,她担得起。”
这天的后半天,江秋按照日程的安排,走访青州府兴建的官学。
临走时,江秋忽然刹住脚步,问身边的青州太守:“我记得办官学招来的学生,笔墨纸砚都是学校里提供给她们,对不对?”
太守不明所以:“是,都是我们来提供。”
他们这时正站在一间将来要用作教室的屋子前门,江秋点点头,走到桌前抽出一张纸,用镇纸抚平,笔尖润了墨汁,手腕几提几落。
他在纸上画下一个柳叶的图案。
他第一次见这个图案是在灞州府,彼时,折柳是容周行在金陵埋得最深的一步暗棋,容周行将折柳的消息源托付到她手中。那是容周行第一次把全盘的后背交付给他。
再往后,容周行被困金陵,他接折柳传信,毅然决定带北境军挥师南下。
他和折柳两个人只凭借一封信封上描着柳叶图案的传信,里应外合,解开了容氏和陈氏围困金陵的双重布局。
折柳聪明、坚韧、强大,她是他自昭文二十一年跟随容周行入局之后,在同辈之间遇到过最好的合作者,也是最好的敌手。
江秋把纸折好,递给太守:“所有官学派发的镇纸都替我刻一个这样的图案吧,就出去找个木工做,钱我来补贴。”
太守接过去:“是,江大人,这个是……”
“对折柳掌令的一点追思,”江秋冲他微微弯起眼笑了一下,“陛下那边我回去说好的,你不用有顾及,把事情做好就是了。”
半个月后,金陵。
历时将近一月,江秋历经灞州、青州、徐州、扬州,终于回到金陵,他到的太晚,以至于折柳的头七和入葬他都错过了,这会只有紫衣还在替折柳戴孝。
金陵的一切似乎都在如常运转。
江秋照例是先入宫述职,没想到在朝阳殿迎面碰上了容周行。
江秋愕然:“你怎么在这儿?”
容周行是从陛下的暖阁里出来,他站在台阶前无奈地笑了笑说:“尚衣令对折柳的个人崇拜太重了,她一倒,大家的精气神都没了,朝中很多事应接不暇,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接手一部分,回头给我付钱。”
江秋有点不满:“他就给钱啊。”
也是一点别的都舍不得给。
容周行被他气笑了,指指身后暖阁的门,和低着头拼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小太监:“好了,朝阳殿上,你什么时候这么跋扈了。”
江秋撇撇嘴。
容周行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才飞速地凑过去弹了一下江秋的笔尖:“撒娇这一套怎么又玩上了?”
江秋摸摸鼻尖,抿唇笑了:“宫门外等我,我很快。”
敬仁二年初春,尚衣令折柳掌令毙,她传奇的一生连带着她身上无数未解的谜团在十五日之后,伴随她一起埋入尘埃,自此不再为人所知。
这一年的暮春,折柳生前极力推动的女塾在大梁九州州府正式投入运行,第一批女塾的学生们胆怯又憧憬地走进属于她们的崭新学校。
年末,尚衣令从内部斗争中重新归于统一,折柳留下的一批以紫衣为首的亲信弹压各方势力,一手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子扶上了尚衣局的第二任掌令之位。
这个女孩子叫宝珠。
四年后,敬仁六年,秋。
女子专科在敬仁三年的科举中小规模试验之后,在这一次科举中,彻底加入官方名目。这天,是科举封闭命题结束之后,主考携各分科副考入宫,请陛下查阅考卷。
这一年的主考和六年前那场一样,仍然是江秋。
不过,现在江秋坐在这个位置上名副其实,已经不需要季怀仁为了他又利益置换,又力排众议了。
他领着一众副考站在朝阳殿暖阁外,等候陛下的通传。
众副考中,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譬如韩微之,他原本就是锋利的性格,这些年下来,原先露在外面的锋芒都收敛了回去,算是真正地学会了做事要“背后的浪头比给人看见的大”,他从背后看江秋的目光仍然算不上清白,但他学会了不响。
他不说,江秋也乐得当不知道。
又譬如宝珠。
从外观和气质上看,宝珠的变化极大。她身量拔高了一截,脸瘦了一圈,原本温软带着孩童稚气的眉眼因为浮出的骨相,变得锋利起来。
这一趟女子专科从命题到主考,都是她一手抓着的,江秋看得出来,对于这件事她超乎寻常地认真。
邓公公小跑着出来,给江去打了个揖:“陛下请几位大人进去呢。”
邓公公头上的白发更多了,江秋听季怀仁说了好几次要送邓公公出宫养老,邓公公都回绝了。
当时,一双眼睛看了一辈子皇宫尔虞我诈的邓公公眯起眼睛说:“一把老骨头了,还动得了,承蒙陛下不嫌弃,多少再为陛下跑个几年。”
陛下审毕试卷,专门留了江秋下来。
江秋站在一边,看见季怀仁从位置上站起来,捻着手里的佛珠,在房间里焦虑地打了个转。
哦,陛下没有突然开始信佛。
只是逢年过节有祭祀活动,偶然有个老和尚拦住陛下仪仗,非说要给他。
季怀仁不知道怎么想的,把佛珠收下了,另一边,老和尚经了这一遭,很快成了寺里的方丈。算是各取所需。
但江秋还挺意外的。
五年过去,陛下身上的狼性仍然很重,他在稳定金陵局势之后,从未停止练兵,从未停止向大梁疆域之外窥探的目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一点上,当年的他和容周行都没有看错季怀仁。
季怀仁转到江秋面前,剑眉深锁:“等到这一次科举诸事结束,曲江宴毕,你是不是就想退了?”
六年前朝阳殿上江秋和季怀仁对峙,季怀仁提的是五年,他说五年之内,只要朝中局势已定,江秋可以随时离开。
现在五年过期已经一年,朝中以韩微之和宝珠为首的一批人渐渐成长起来,等到这一年的科举结束,又是一批新人涌入朝堂,再往下看,官学和女塾欣欣向荣,皆是朝廷可用的文武之才。
江秋玩笑道:“怎么,臣这次科举出题太过尽心尽力,以至于陛下觉得臣像是在向刚刚那几个年轻人交代后事,准备自己功成身退了吗?”
季怀仁不接茬,直直地盯着他看。
请辞的事情,江秋原本没打算现在和季怀仁明说,但季怀仁这样的眼神一盯他,他就知道这件事今天绕不过去了。
江秋叹了口气说:“是。这一两年不论是朝中还是对外,大梁都渐渐稳定下来,我呢,早几年上位太快,这几年又一直坐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坐久了,大家心中难免都有非议和猜疑。”
尤其是陛下你心里的猜疑。
权臣可以当,但不能一直当,不然从上到下,看见你谁心里都不好受。
季怀仁说:“你这是在和朕讲‘急流勇退’的道理?”
臣下需要“急流勇退”,还不是做陛下的识人不清、忠奸不分,才让好好的良臣贤佐不得不去退隐山林?
你是说我季怀仁无能咯?
陛下不讲道理——江秋又叹了口气。
其实季怀仁对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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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常讲道理的,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有这种胡搅蛮缠的情况。
他们两个自敬仁二年折柳离世后,当了整整五年名义和实际上的“贤君”和“良臣”,所有往来都是在朝阳殿上或者暖阁里议正事时的“合作愉快”,他们不再聊关于私人的话题。
所以大多数时候,季怀仁对他也是非常讲道理的。
至少比在宫里和关贵妃吵架,两个人摔一屋子的瓷器,还被关贵妃一气之下呼了一巴掌来得讲道理。
江秋一口气叹到底,苦笑着说:“陛下,你知道臣没有那个意思。”
“你知道朕计划做什么,你也知道朕还想做什么。朕去年派出去的海军才探到了东海列岛上夷人的布防——但你还是准备走了。”
“但十年之内,陛下也不准备对外发动大型战争。至于海军训练、跨海情报传输,那也非我所长。陛下,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那此后你准备去做什么?”
“唔。”江秋想也不想说,“去教书。”
“……”
季怀仁似乎是被他的果决噎住了,一时嘴比脑子跑得快,张口就问:“你不会是真的喜欢看《中庸》这种书吧?”
《中庸》是一个关于过去的话题,小十年前,江秋和季怀仁在灞州府的官学读书,容周行送给江秋一本他批注过的《中庸》让江秋读,江秋就捧着书天天在季怀仁面前显眼。
当时,季怀仁烦死江秋了,每天在他耳边像念经一样读那些书。
这话说完,季怀仁自己都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违规了。
他和江秋的“互不侵犯条约”上,两个人默认的规则是“不提私交,只谈公务”,他不该和江秋提起他们在灞州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季怀仁眨眨眼……但他并不怎么后悔。
江秋跟着他一起愣住,愣完就笑了。
季怀仁的一句话突然砸下来,像是砸开了一片经年冰封的海洋。
“你放屁。”江秋换了语气,很不尊敬陛下地说,“时至今日,这本书我能读懂的部分仍然不超过四分之一……但我读不懂不重要,他读得懂。退休之后去找个偏远地方的学校当夫子,赚点养活自己的吃饭前也是他想做的事情。”
然后他的目光软下来一点,看着陛下:“他在金陵配了我这么多年,我也该陪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当然,我也觉得教小孩挺好玩的。”
季怀仁沉默良久,最终说:“你们去灞州官学,朕可以给你们赐衔。”
江秋想了想说:“那请陛下赐吧,陛下赐下来,我就继续仗着陛下出去耀武扬威了。”
半个月后,曲江宴毕。
韩微之穿过人群找到江秋,附耳说:“陛下在后厅,说要见大人。”
他看着江秋走出去两步,又忍不住追问:“老师,你是不是要走了?”
“都知道了啊。”江秋转过身,他拍拍韩微之的肩,指指在一边拉着几个同僚喝得正欢的杜一芥说,“陛下同意了,我明天就走,等会叫一芥他们几个过来吧,一起敬杯酒,就算是送别我了。”
江秋进殿,见了季怀仁。
临走前江秋说,请陛下保重身体,乘着在盛年,和宫里关贵妃的关系也好,不如多留自己的子嗣。
大梁的大统总要有人继承。
季怀仁却说:“朕还是记着芰荷给朕留在北境军的那个孩子呢,也不知道等他十八岁,还愿不愿意认朕这个爹。”
最后,江秋拜别君王。
季怀仁坐在上首望着他。他想,江秋虽然自己不觉得,但其实是个极其板正的人,从小时候写的策论,到长大以后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一拜一作揖,好像都不怎么用人教,第一遍做出来,就是模版的样子。
他很确信,如果没有容周行,江秋大概会选择继续留在朝中,一点点看着他栽培下去的年轻人们长大长成,可能还会多要十年,才会萌生退意。
“小秋。”
江秋回过身,日影从他的背后打进金殿里,给他描了一层边,今日是曲江宴,他带出了他的第二批“门生”,他最后一次穿一品阁臣的朝服,转身的时候衣摆扬起来,上面的仙鹤飘然欲飞。
“若是朕在位时期,能建立比肩太祖的功业,封功臣于登龙台上,那时候十二席位,必当有你的一席之地。”
江秋站在门边,向他作了个揖。
这不是个答帝王问的标准礼数,更像是昭文二十一年容周行第一次带着江秋回灞州府,江秋站在门外好奇地看自己,发现自己也在看他,笑着跟他问好的样子。
然而岁月不居。
江秋说:“臣相信陛下,那臣等着陛下派来给臣画登龙台画像的画师了。”
出了后殿,韩微之已经带着一众人等在外面了。为首的是他和杜一芥两个人,宝珠也在。另外,还有元年科举选上来另几个和江秋往来多的学生,远几步的地方,目光更怯一点的,是今年才选上,刚刚任了官的学生。
他们一起敬了江秋。
韩微之代表众人说:“老师此去,一路平安。”
江秋转身出宫。
宫道的尽头,容周行在等他。
容周行牵起他的手,这一次他们不再向宫城里走,不再行径狭窄的宫道和巍峨的高墙。他们往外走,玄武大街上的叫卖声蔓延过来,十丈软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