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屏说完，目光不自觉落在车前的摆件上。小小的黑白色装饰物，透着金属的光泽，左摇右摆，像摇晃在胸腔腹部。


    红灯一过，车缓缓停在了路边。靳怀明侧头看她，目光静而沉。


    冯屏和他对视，心跳声咚咚，但并不觉得心虚可怕——她说的就是对的道理，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保持距离是指到什么程度？”


    冯屏心里做好了准备，结果靳怀明偏偏不说她没道理。他只是冷着一双眼睛，静静问，她所定义的“距离”有多远，陌生人？熟人？压根不认识，还是平时可以打一打招呼？


    冯屏骤然被他问懵了，但她反应了一秒，决定抓住时机，努力解释：她是他投资的公司的员工，这肯定没有问题的。


    “员工。”


    靳怀明仔细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笑起来。


    她对他一刀两断的态度不像只是员工。有员工这样对待顶头老板的吗？


    冯屏却忍不住了。她此刻实在是有点不太舒服，唯独脑子里还比较清醒，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索性继续解释：她这段时间忙着研究考试的事情，生活规律的确才刚刚稳定下来，但稳定下来过后也算有了多的时间，可以去尝试找一找别的工作。她现在也算有了家政行业内一定的工作经验，找起来应该没有以前的难，只是大概需要一点时间……


    靳怀明听不下去了。但他这回没打断，耐心等她说完，才似笑非笑，分析道：“嗯，听起来，你是打算员工的‘距离’也不要了？”


    冯屏抿了抿唇，不作否认。


    如果可以她当然不想离开。同事之间相处不错，还有愿意真心对她的师傅，照顾她的同乡长辈，这种氛围的工作环境哪里是这么好碰上的？


    但自从之前两个人把话摊开说了以后，冯屏心里还是隐隐冒出了想要离开的想法，只不过是认为时机不到，自己又有别的安排，忙的焦头烂额，所以本来预备的是至少坚持工作到自考成功后再做考虑。她想，难得马成军信任她，对她不错，到时候如果想留下来，也可以随机应变——冯屏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靳怀明高高在上，有了之前的不愉快，大概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刚好方便保持原状。


    但现在看起来明显不是，不趁机表明态度，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我只是觉得，”冯屏小声，但坚持道，“不清不楚下去没有意义。我和您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很多观念也不太相同，拖泥带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用回您的称呼。


    话出口的一瞬间，冯屏其实已经预感到争吵不可避免，但仍旧说了。


    靳怀明果然笑起来。


    她还是会说话——明明想批评他，先把自己自贬一句，找平衡点。他松开方向盘，看着她，像第一次认识她，略略思索，波澜不惊地回问。


    “你是在指责我拖泥带水？”


    冯屏沉默片刻，诚实道：“我也是在说我自己。”


    今天在方繁的公寓里见到他，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全然的尴尬或者其它的情绪。他跟她说话，她内心也小小波动了几秒。冯屏才知道，短时间内，人的理智和感情原来并不是能彻底统一的。但好在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


    “挺好，这评价听起来挺公平，”靳怀明点点头，简短点评，“两个人谁都不例外。”


    他想，他确实并没有完全了解过冯屏。她的确是一个能看实事，懂人心的小孩儿，但也比想象得要倔得多。


    靳怀明回过头，直视前方。


    两个人彼此没话，车内一片寂静。靳怀明面无表情，发动车子。冯屏这回没再问他要去哪儿，方向她熟悉，沿途的风景她也熟悉，目的地看来是遂了她的愿。冯屏心下明了，悄悄舒了一口气，刚闭上眼睛，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震。是严朗打来一通微信电话。隔着屏幕，他问她明天几点到公司，他经由鹏南大学的朋友打听，不仅找到了基本她要报考的专业资料，还联系到了助学点一个有些关系的老师，对方在价格上有内部折扣，如果她需要，他明天就把资料带去公司，顺便交给她。


    “我这边可能有点吵，同事还在播着，不好意思。”


    严朗主动跟她抱歉。


    “没事没事……需要的，当然需要的。”


    冯屏哪里会觉得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她连连道谢，又连声没事。两边客客气气，最后还是严朗忍不住笑，陈词总结：他俩谢来谢去，跟两个机器人差不多。


    电话挂断，冯屏精神松快了不少，认真琢磨片刻，干脆低头又发去消息：明天晚上她刚好没有工作日程的安排，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如果有，不如两个人就在公司附近吃顿饭。她请客。谢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忙。


    自考的事情上严朗人挺热心，前前后后帮忙收集了不少信息，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都该正式地表达一下谢意。冯屏想得明白。


    屏幕上飞快跳出一个好字，外加一个巨大的“OK”的表情包。冯屏微微松了口气，弯了弯眼睛。她来了鹏南以后，运气有好有坏，但再坏的时候，也总能碰上几个真心对她的好人。这大概也算认真生活工作的回报。


    她心里粗略计划完毕，正仔仔细细敲定细节，驾驶座上的人忽然轻笑了一声。


    冯屏转过头，男人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有嘴角牵了牵。遇上红灯，他看也不看她，只是顿了片刻，悠悠出声：“看来道理再多，也是分人适用的。”


    “没什么不好的。”


    靳怀明平稳道。


    冯屏胃里又开始翻涌。


    她人不傻，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本来想立刻解释，又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话咽回去，变成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嗯。嗯的什么也不说，含糊过去了。


    靳怀明面色更冷。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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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问话，也不作多余的评价，扶着方向盘耐心开车，将车里其它都当做了空气。


    空气之一的冯屏微微出神，她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地落在摆件上，腹部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袋。


    车在转角等信号灯，靳怀明的手摸索过烟盒，又按了回去。


    他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明明想要说些不动听的话，还破天荒地忍住了。直到路过家政公司所在的大楼，他终究还是扫过一眼，眉目冻得能结冰，不吐不快。


    “我本来以为，你之前吃过亏以后，肯定已经懂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无事献殷勤。”


    男人的声音沉沉落在地上。


    冯屏终于忍无可忍。


    她侧过头，面色苍白，嘴唇绷直，直视着他：“您是指的什么呢？”


    “不指什么。”靳怀明很冷静。


    “您如果想说我容易轻信别人，想说我傻，那请随意，只是请不要随意评价我身边的人。”


    冯屏蹙眉冷声。


    她有一肚子想说的，但对着面前的人，还是尽量控制着情绪，使措辞没有太过激。


    一路开过来的路上，车内没什么灯，只有路上的霓虹透过窗户照进来，两个人轮廓若隐若现。


    这会儿车停在她租住的居民区附近，灯开了，终于能够看清彼此的脸。


    靳怀明突然没再说话。他半眯着眼，盯着她的脸，微微打量。冯屏嘴唇张了又合，脑子里飞速地转，还有更多想说的。可话没出口，忍了一路的反胃感忽然涌上喉头。冯屏猛地转过头，止不住地干呕出声。


    “砰。”


    她的后背发冷，一股寒意窜上眉心，眼前也被水雾笼罩。冯屏用手徒劳地捂着嘴，耳边传来开门的响动。


    有人当机立断，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让开！”冯屏深深呼出一口气。


    吃的东西太少，她吐不出什么，但仍旧惦记着要推开人，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


    要吐也绝对不能吐在他车里——他的车太贵，她根本不可能赔得起！


    冯屏满脑子的思绪乱飘，可完全控制不住生理冲动，只能下意识要下车。但这点力量哪里能对抗得了一个成熟男性？冯屏挣扎半秒，手腕被人制住，腰身被人扶住，勉强没有跌出车外。瞬息间，手心里多了一方手帕。


    靳怀明一边稳住她的身形，迅速开了副驾驶前的储物箱，冷静地抽出塑料袋。


    冯屏精神更加崩溃。她不能吐在他的车里是真，但更不能吐在他的身上。靳怀明一件西装外套，随便干洗就要几百块……


    “能不能老实点！”


    男人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


    他话很难听，动作却完全相反的轻柔。


    靳怀明轻抚着肩头人的背，一边看穿她的内心，同样忍无可忍：


    “到底谁在介意你往哪儿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