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好未来毛巾厂

作品:《戴着镣铐舞蹈

    厂长被杀害后好未来毛巾厂就停工了,加上过年放假,今天是这家当地最大的毛巾厂停工的第十三天。一排排缝纫机、印花机等生产机器安静地蛰伏在空旷的车间里,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蓝色的吸热玻璃照耀在机器上,银白色的铁皮铮亮,一格一格铁窗框的阴影打在水磨石地上。


    孔孝贤“咔嚓”一声摁开圆珠笔,在临时搬来的桌子上铺开笔录纸,对厂房外等着做笔录的工人们喊:“可以开始了,领班先来。”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叫孙跃进,是印染车间的领班,情绪很激动,张嘴一口东北口音,早二十年工人是铁饭碗,本地人干的多,这几年厂里基本都是外地来打工的:“警察同志,听说你们是咱们厂里的工人杀了厂长,这不可能的事!警察同志,咱们好未来毛巾厂都三十八年厂龄了,有名气的老厂了,您出去打听打听,这三十八年咱们厂为羊城的经济发展作了多少贡献,解决了多少同志的工作问题?警察同志您是羊城本地人吗?哦您是啊,那您一定从小到大用的都是咱们厂生产的毛巾……欸对吧!所以啊,您说咱们这么好的厂,厂里的工人自豪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干出害厂长的事情?这不是白眼狼嘛,不可能的,肯定是外面的不法分子干的!”


    孔孝贤翻了翻之前老宋来毛巾厂做的笔录,这孙跃进是蒋厂长的小舅子,蒋厂长去世后毛巾厂由其儿子蒋峰代理,蒋峰这两天正在和新的投资方洽谈,准备以低价把厂转让给别的企业。“好未来牌毛巾”在当地的口碑一直很好,能卖个好价钱,但如果杀人的是厂里的工人,成了“凶厂”,成交价肯定要大打折扣。


    孔孝贤昨天晚上看笔录看到凌晨,功课做得足,对方糊弄不到他:“可是孙领班,上次做笔录的时候有好几位工人都提到,由于蒋厂长准备在三月份的时候下岗一批工人,所以年前那两个礼拜厂里一直在闹矛盾,甚至工人还集体闹过罢工,只是被厂长压下来了,外面不知道。”


    孙跃进支吾了下;“……两口子过日子还干架呢,这么大厂两百来个工人,矛盾肯定是有的。厂长是准备年后下岗一批工人,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前年开始工厂效益就在下滑,到去年年底实在撑不住了。警察同志,您也知道现在工厂不好做,外面好多工厂别说下岗工人了,好多厂都直接倒闭了。咱们厂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说句难听的,要不是运气好在咱们厂当工人,说不定三五年前就下岗了!真不是我对工人有意见,可他们真就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碗骂娘,不说对工厂感恩戴德吧,还要闹罢工惹事儿,去外面看看哪家工厂不下岗工人?现在这个经济形势就是这样,谁都没办法的事。”


    “不只是闹罢工吧?”孔孝贤道,“一月份的时候蒋厂长家里还被砸了窗户,墙上被红油漆刷了字‘黑心资本家,还我工作’,甚至进过小偷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蒋厂长的夫人还因此受惊躲去了外地。外面下岗工人的、倒闭的工厂这么多,没见过哪家工人闹得这么厉害的,孙领班,这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孙跃进咬死了说没有,工人就是因为要下岗闹事。


    孔孝贤只好换个问题,问起何春华受工伤的事,孙跃进脸上露出不忍,叹气:“华子是个好孩子,工作特别努力,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台剪绒机出事前几天刚刚维修过,机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目击的工人都说是华子突然晃了下神,右手就卷进剪绒机了,完全是个意外。”


    这和之前工人的证词相符,孔孝贤问:“后续的赔偿都到位了吗?”


    “警察同志,这个您放心,该有的工伤补偿都按照国家法定的金额赔偿到位了,现在还在走程序,估计过两天赔偿金就到账了。包括华子的医药费用,咱们厂也全包了,毕竟是在厂里出的事,华子又这么年轻就没了劳动能力,厂里肯定是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补偿的。”


    这就奇怪了,如果毛巾厂没有赖掉何春华的赔偿金,孙依萍就没有了作案动机,总不见得因为男友自己操作失误受伤,就恨得要杀人吧?“孙领班,你知道何春华有个女友吗?”孔孝贤问。


    “哦,是不是新闻里说的那个什么‘孙某某’?”孙跃进挠了挠脑门,“咱们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的,以前就听华子说过在处对象,但是从来没见到过人,咱们都以为他吹牛的呢。”


    “据孙依萍女士工作的单位说,孙依萍在得知何春华出事后,第一时间就请假去照看男友。你们应该去医院慰问过何春华吧,去的时候没碰到过?”


    这么一说孙跃进有点印象了:“……咱们去的时候好像是有个女的在!不过她说自己是华子的妹子,华子还昏着没醒,咱们也就当真了。”


    “何春华只有一个妹妹,在江西老家,两个人五六年没联系了。”总算问出点东西了,孔孝贤追问,“你看到的人是不是黑色长发,身高一米六左右,上身穿着黑色真维斯羽绒服,下身深色裤子?”


    “对对对,长得还蛮漂亮的。”


    “那就是她,”孔孝贤埋头写笔录,“你们去看何春华那天是几号?”


    “1号,就这个月1号。”


    “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


    2月1日下午三点半是孙依萍最后一次被目击,团结医院的一位护士在医院楼梯间遇到了正在下楼的孙依萍。医院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了她离开医院,最后消失在监控范围内的画面,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也没有被任何摄像头拍到。


    “警察同志,你们真怀疑华子他对象杀了厂长?不可能吧!”孙跃进说,“那女的快瘦成竹竿了,看上去胆子也小,让她杀只鸡都砍不动吧?听说厂长被捅了八刀,咱们厂长有一百六七十斤,那得多大力气,肯定是个男的。警察同志,您还是赶紧查查厂长是不是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咱们厂里的工人不可能干这事儿,那肯定是外面的人干的嘛!”


    孔孝贤不置可否:“孙领班,感谢配合警方的调查,你的笔录就做到这里,麻烦帮我出去叫下一位进来做笔录。”


    其他工人的证词和之前老宋做的笔录出入不大,大部分都在抱怨在毛巾厂干的好好的,怎么说下岗就下岗,甚至有人埋怨厂长怎么就死了?本来只是下岗一部分工人,这下好了,全厂都没饭吃了!还有工人腆着脸跟孔孝贤打听,问警察同志您了解买断工龄和签协保协议哪个更划算吗?如果直接买断会不会吃亏,签协议的话每个月收入又太少,养不活一家老小,不知道以后该干点别的什么工作。一张张迷茫的脸,厂长的死没有人关心,他们只知道自己前途未卜。


    没有人承认去蒋厂长家刷大字、□□,对于那次集体闹罢工,工人们都说是因为不满被下岗,看到其他人罢工,自己也就跟着一起闹了。至于何春华的事故,除了当时坐在他旁边工位、亲眼看到他右手被卷进剪绒机的几个工人,其他人都不清楚具体情况,目击证人那里也没有什么新的证词。


    孔孝贤重点询问了一个叫刘树功的机修工,厂里他跟何春华最要好,出事的那台剪绒机也是他负责维修的。


    “警察同志,您好。”刘树功坐下来的时候很局促,人很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搓在一起,看了一眼孔孝贤又迅速挪开视线。


    按照其他工人的说法,虽然厂里调查后认为何春华用的那台剪绒机没有任何问题,刘树功没有责任,但还是有不少人觉得他害人,害的还是自己的好兄弟,话传话越传越难听,这段时间刘树功没少被工友排挤。最近出的坏事太多,好未来毛巾厂的这群待下岗工人们必须找到一个发泄他们的恐惧、迷茫、愤怒的出口,就跟读书的时候班里总要找出一两个人搞孤立一样,人性就是这么卑鄙。


    孔孝贤没有问剪绒机的事,调查报告写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值得质疑的地方,他想问的是何春华:“据我们调查,一月中旬何春华和女友攒够一万元钱,准备年后辞职去北京闯荡,你知道这件事吗?”


    刘树功愣了一下:“知道,华子跟他对象还请我吃了顿饭庆祝呢。”


    孔孝贤一愣:“你见过何春华的女友?”


    “见过,见过好几次呢。”


    之前所有工人包括领班都说没见过孙依萍,孔孝贤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让其他工友见吗?”


    “嗨,这个嘛,”见孔孝贤没有提剪绒机的事,刘树功放松了许多,“华子他对象长得漂亮,不乐意让其他男人见到,男人嘛,警察同志你也是男的,懂的呀。”


    “你知道孙依萍做的是什么工作吗?”


    “这还真不知道,”刘树功说,“我只知道华子他对象干的工作挺光鲜的,能见到很多有钱人。”


    能去光明会所消费的当然兜里得有两个钢蹦儿,看来何春华不让工友见孙依萍的原因应该还有一个:女友从事的工作并不光彩,要是不巧被工友认出来就尴尬了。孔孝贤在脑子里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他琢磨案子的时候习惯这么做,总觉得哪里不对:“攒够钱马上要去北京,何春华应该很开心吧,怎么会精神恍惚到上工的时候手栽进机器里?”


    “说不定前一天晚上跟对象闹太开心,或者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了?谁知道。”刘树功烦躁地抹了把脸,这段时间又是兄弟没了手又是下岗,生活一团乱糟糟,脸上是和其他工人如出一辙的迷茫。


    全部做完笔录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工人三三两两离开毛巾厂,孔孝贤在工厂门口站着看了会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从警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双喜,抽了根点上。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读警校的时候一个宿舍的哄着他抽他还不乐意呢,谁知道毕业工作才四年多就成老烟枪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抽掉半包。干刑警压力大,手里都是一条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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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得争分夺秒,就怕一个糊涂整出个冤假错案来,那真是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了。他妈一直喊他戒烟,说他再抽下去要找不着对象了,孔孝贤嘴上嗯嗯啊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人能顾着眼前就不错了,谁还管以后。


    他干刑警倒不是为了理想什么的,他读书的时候想去踢足球,当足球运动员,后来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改邪归正专心念书去了。读警校纯粹是考大学的时候没考好,分数没够上本科,志愿他妈给他填的,最后分数落到警校就去上了。他不愿意下海做生意也不是多热爱这一行,就是觉得既然干了就好好干,要是哪天每个月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没准他也下海去了。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李松涛那边笔录也做完了,毛巾厂两百来号工人一个人做笔录得累死,分着做一个人负责三个车间也干了一天才干完。


    “小孔啊,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孙依萍的罪证?”李松涛笑眯眯走过来,“哗啦啦”抖了抖手里一那沓笔录纸,“我这里进展可不小,这毛巾厂内部的问题还真不少。”


    升职失败被资历差不多的同事抢了先,孔孝贤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但不至于因为这个故意和李松涛较劲。但李松涛显然不这么想,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心想靠这个案子把孔孝贤压下去,坐稳小组长的位置。


    本来两个人负责一个案子应该齐头并进,现在李松涛全盘推翻之前老宋的路子,坚持认为是毛巾厂工人杀了厂长,还不让孔孝贤插手他查案,意思两个人各查各的,他查工人,孔孝贤查孙依萍。本来合作查案应该是两个人互相查缺补漏,现在被李松涛搞成了同台比拼,孔孝贤本来没有较劲的心思也被李松涛弄出了火气。


    倒霉的是他的霉运大概还没走,今天这笔录做下来,他也觉得孙依萍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看之前孙跃进做笔录的时候遮遮掩掩的腔调,毛巾厂内部显然问题更严重。


    照理说不应该啊,他以前也跟老宋一起查过案子,老宋的办案作风就是稳,一般不会出错。更别说孙依萍的名字都报上新闻了,那是非常确定她是凶手了,老宋向来秉持宁可放过绝不错杀,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判断失误?


    李松涛回局里研究笔录去了,孔孝贤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燃尽的烟蒂摁灭在墙上,决定还是联系老宋确认一下有没有什么证据被他遗漏了。


    他找毛巾厂留守的员工借座机打给寻呼台,让那边给老宋的BB机发条消息,让他看到尽快回拨电话。BB机收到消息后得找到附近的电话亭或者身边有座机才能回电,孔孝贤本来做好准备等个半小时一刻钟的,没想到没两分钟电话就回过来了。一接起来就听见老宋的大嗓门:“喂?小孔啊?喂!喂!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固定电话信号不会这么差,而且孔孝贤听着老宋这话耳熟,跟做生意的大老板拿“大哥大”接电话的时候故意炫耀似的:“老宋,你用什么打电话的?”


    “用的‘大哥大’!”老宋嘿嘿笑,那得意劲儿都顺着天线过来了,“我餐馆开业三天就赚了两千多,这可是扣掉成本和员工工资的净利润!北京人的钱真是好赚啊,这不有公司说要投资我的店,我想着我们羊城人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刚去买了个‘大哥大’,花了我九千三百块!还好这两年降价了,不然还买不起呢。刚买回来还没摸热乎呢,寻呼台就给我发消息说你找我,小孔啊,是不是从来接到过‘大哥大’打来的电话,感觉怎么样?”


    “厉害啊,一做生意就赚,说明天生的生意头脑,以后该叫你宋老板了!”“大哥大”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孔孝贤连蒙带猜着拍马屁,“对了老宋,好未来毛巾厂那个案子你为什么认为何春华的女友是凶手?我查下来她没有作案动机啊。”


    “好未来?什么……哦你说的是案子啊,这个说来话长。”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很吵,听着老宋像是在酒桌上,“小孔啊,这样,我现在要忙生意,等我晚点空下来给你打电话,你在局里还是在家里?”


    孔孝贤赶紧说:“现在在外面,待会儿马上回局里,今天晚上估计要通宵在局里查案子,你空了打局里座机就行。”


    “行,我空了打给你。小孔啊,当哥的劝你一句,你要是家里能支持本金也出来做生意吧,我出来才知道钱原来这么好赚,以前守在警局里拿死工资真是坐井观天啊!”挂电话前老宋谆谆教诲,传授“下海”经验,“小孔啊,你要是也来北京记得来找我,哥给你接风洗尘!”


    “哎好好好,有机会一定,生意兴隆啊!”


    挂了电话,耳朵边一下子安静下来。


    离开毛巾厂的时候孔孝贤回头看了一眼,工厂左边的墙壁上用油漆涂了大字“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右边是“好未来,共同创造辉煌”。夕阳的余晖照在墙上红色的大字上,照在一条条流水线上密密麻麻的生产机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