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何春华
作品:《戴着镣铐舞蹈》 回局里看笔录到晚上十一点多,孔孝贤实在撑不住了,守着座机趴着眯了会儿。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孔孝贤正在做梦,明明在梦里很清醒,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铃声响到第四遍他才从浑噩里清醒过来,抹了把脸抓起话筒:“喂,老宋。”
电话那头却不是老宋,是一组的一个同事,拜托他帮忙看看有份材料鉴定科送过来了没有,要是送到了就过来加班干活。
这个同事是局里出了名的“刺头”,能准点下班绝不多呆一分钟,没少被领导点名批评。孔孝贤和他平时关系还不错,忍不住调侃:“什么案子啊,弄得你都肯加班了?”
“一个诈骗案,折腾死我了。”对方大吐苦水,“真不知道这帮人哪儿想出来的这么多鬼点子,有这脑子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去违法犯罪!现在不是很多下岗工人要再就业吗,就骗他们说只要交钱就可以介绍工作,下岗工人急着赚钱养家糊口,一骗一个上钩,等发现不对去要钱的时候人早溜了。我现在在抓的这个诈骗团伙,至少骗了上百人了,很多是把积蓄全掏出来就想找份好工作,这下什么都没了,真是造孽。”
孔孝贤用肩膀夹着话筒,摸出打火机点烟,尼古丁刺辣辣灌进鼻子,人总算清醒了一点:“有把握抓到人吗?”
“不好说,这帮诈骗犯个个跟属耗子似的到处乱窜,好几次好不容易逮着耗子尾巴了又给逃了。行了不跟你多说了,快帮我看看鉴定科东西送过来了没,要没送过来我就接着睡了。”
“好你小子,”孔孝贤笑骂,“就知道使唤我是吧!”
把烟往耳朵上一夹出去看,结果材料居然还没送到,老天不长眼,注定他今晚要在局里孤军奋战。一组同事幸灾乐祸祝福他“早日破案升职加薪”,挂了电话美滋滋睡觉去了,气得孔孝贤对着话筒里的忙音破口大骂。
抽完烟洗了把冷水脸继续看笔录,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来什么东西,放旁边把孙依萍和袁冰心互通的信件拿了出来。在孙依萍和何春华的出租屋找到袁冰心寄给孙依萍的信后,孔孝贤又去袁冰心家拿到了孙依萍写的信,之前忙着消化老宋留下来的笔录材料,还没时间仔细看。
连着翻了七八封信,越看他越觉得孙依萍不可能是凶手,这样一个满脑子都是文学、摇滚音乐、动画片,满脑子都是她的作家梦和罗曼蒂克的浪漫生活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
李松涛没接触过女性杀人犯,孔孝贤是接触过的,还是刚毕业进警局负责的第一件案子,凶手叫范丽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文盲农村妇女。范丽华常年遭受丈夫的殴打和性暴力,有天在丈夫气喘吁吁揍完她和儿子后,她走进厨房拿菜刀砍死了丈夫,冷静地和儿子一起把丈夫分尸后扔进家后面的粪坑。
那时候孔孝贤还嫩着呢,范丽华丈夫的遗体挖出来没憋住哇哇吐了一地。他记得范丽华的眼睛,审讯的时候他经常会和范丽华的眼睛对视,他那个时候经常感觉到一种——像读书时候老师要求读名家名篇,他读到一些不理解为什么故事情节要这么发展的时候的魔幻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样一双纯真的、朴实的、农妇才有的眼睛,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砍死丈夫,一个过去十几年对自己生活的完全掌控者,再剁成一滩烂泥?当时范丽华在行凶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那双纯朴的眼睛里看到的又是什么?
如果孙依萍真的是杀人犯,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查到的事情。
到天亮老宋的电话也没来,估计是开饭店钞票数得太开心,把案子的事忘到脑后去了。孔孝贤等不下去了,胡乱揉了把乱草窟一样的头发扔开看了一夜的证物,捏了捏酸痛的脖子,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出去吃早点。
开门冻得人一哆嗦,经过警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玻璃门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像个熬夜苦读结果还是考了不及格的倒霉蛋差生,路过的流浪狗都比他脸色好看。
凌晨五点多的羊城不算太热闹,冬天早市开得晚,孔孝贤到的时候卖早点的都刚开始热锅子,来吃早点的小猫三两只,稀稀拉拉坐在塑料凳子上等出锅。
孔孝贤爱吃面,随便找了家做面条的点了碗葱油拌面。和袁冰心相亲约在那家老面馆倒不是故意膈应人,那家店他经常去吃,味道不错的,结果人家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果然和这种文艺女青年完全合不来。
想到袁冰心就又想到孙依萍,她们俩做了快三年的笔友,孔孝贤看孙依萍的信的时候顺便翻了翻袁冰心写的信,两个人可以说是相见恨晚,袁冰心做笔录的时候说“她简直就像是活在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一点也没有夸张。不是他说什么,以他对袁冰心这种人的了解,他明天会和袁冰心结婚的概率都比袁冰心会杀人的概率高点。
“小伙子,侬伐要发呆了,吃面咯!”老板端了热腾腾的面上来,看他穿着警服又愁眉苦脸的,“工作是做不光的,啥么事体都没有吃饭要紧,趁热快点吃,凉了面要糊特了!”
“是额是额,谢谢谢谢。”
孔孝贤从筷筒里抽了双筷子出来吃面,天冷面条烫,冒出来的白色雾气糊了满脸。等吃完面冻僵的手脚都暖和起来了,他付了钱掀开塑料帘子出来,这时候快六点钟,早市上人开始多起来了,一下子吵闹起来,叫卖的声音,揿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热闹得像一锅突然烧开的沸水。
冬天天亮得晚,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东边亮了半边天,西边还是深蓝色的,像毛巾厂的吸热玻璃那种又深又薄、透亮的蓝。亮着的那半边天是很浅的黄色,太阳还没升上来,暗着的半边天还能看到月亮圆溜溜的、浅浅的影子。
肚子填饱了人也精神了,孔孝贤从警局出来的时候还在想老宋这次真是把他坑惨了,琢磨着孙依萍这边实在找不到突破口,要不直接去找李松涛认输吧,死要面子活受罪,积极承认自己不服从领导决策的错误,老老实实跟着李松涛一起去查毛巾厂内部得了。
现在吃饱喝足牛脾气就又上来了,想到李松涛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就火大,想想决定还是最后再努力一把。
……
何春华长着一张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司空见惯的一张脸,小时候干农活脸晒得黝黑发亮,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离开家乡外出打工,年轻的脸庞上还不算太深的沟壑里,盛放着多年漂泊和劳作带来的与这个年轻人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
孔孝贤到的时候护士刚查过房,病房的门正好开着:“何先生,您好,我姓孔,是负责蒋厂长被杀案的警察,有几个问题想要跟您了解一下。”他敲了敲敞开的房门,说。
病房闹哄哄的,不到二十平的地方满满当当塞了八张病床,还有陪床的家属打地铺,到处堆着病人和家属的杂物,孔孝贤跨进去落脚都困难。
何春华的病床在靠窗的位置,他裹着被子背靠床板坐在病床上,眼睛看着窗外。他和照片上长得不太像,瘦了非常多,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右胳膊手肘以下的袖管空空地晃荡,听医生说关节没能保住,剩下半截光秃秃的大臂,让孔孝贤想起电视机上放的节目《动物世界》里非洲大草原上折断了獠牙的公鬣狗。
听到他的话何春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孔孝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羊城的冬天没什么风景,窗外只有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还没到发芽的时间,就看见光秃秃的枝桠被呼呼冷风吹得抖了三抖。
“警察同志,依老早醒了,不港话的。”旁边病床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拽了下他警服的袖口,“小伙子,侬跟我港港看,依是伐是犯了什么事体了?”
1月29日下午何春华在毛巾厂上工时发生意外后,厂长蒋振东立刻让车间领班开车把何春华送到羊城最好的团结医院。幸运的是截肢手术非常顺利,术后何春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前天医院就打电话过来说人已经醒了,但是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老宋留给孔孝贤的调查资料里有何春华的档案材料,他出生于南方一个小地方的农村,是家里第六个孩子,底下还有个妹妹,孩子多家里又穷,何春华又性格沉闷不讨喜,父母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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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到初中二年级就让他打工去了。他今年二十七岁,离开家十几年,先是做泥瓦匠,后面又去学修车,端盘子看门岗都干过,小生意也做过,摆摊卖走街串巷卖都试过,基本都没什么起色,毛巾厂的活算是他干过的里比较舒服的了。现在右手没了,更加雪上加霜。
病房人多眼杂不方便问询,孔孝贤让院方帮他们空了间单独的休息室出来,何春华倒是配合地跟过来了,但坐下来还是不说话。这里本来是杂物室,没有窗,他就盯着墙上一个指甲盖大的黑渍看。
孔孝贤拉开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翻开熬夜奋战出来的笔记:“何先生,非常抱歉在您养伤期间打扰您。您可能也听说了,好未来毛巾厂厂长蒋振东在除夕夜被人杀害,这件凶杀案有几个疑点和您有关,我尽量快速问完,时间很短,不耽误您养伤。”
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工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连眼神上的交流和回应都没有,就盯着墙上那块黑渍看,好像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个。
孔孝贤等了几分钟,看何春华还是没有反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那么何先生,我就开门见山了。经调查毛巾厂不存在恶意强制工人加班的情况,你在操作剪绒机时精神恍惚导致操作不当,以致右手卷入剪绒机并截肢,事故大部分责任都在你自己,毛巾厂仅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事发后厂长蒋振东及时把你送到医院并支付了医药费用,工伤赔偿也在积极和有关单位申请。2月1日蒋厂长带着工厂领班一起来慰问你,当时他发现你的病床位置不好,怕影响你康复,还用自己的人情托关系把你的床位换到窗口。毛巾厂事后的处理算是比较及时的,慰问工作也做得非常到位,何先生,您对工厂的处理应该没有什么不满吧?”
过了大概有大半分钟,何春华的眼睛终于从墙上那块黑渍上挪开,进入这间房间后第一次和孔孝贤视线接触,他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
这给了孔孝贤一点可怜的信心,他再接再厉:“您对厂长蒋振东有什么意见吗?”
何春华的眼睛重新挪回了那块黑渍上。
孔孝贤放缓语气,换着方式试图循循善诱让何春华开口,但他就是不肯回答这个问题。磨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孔孝贤劝得口干舌燥,何春华跟块木头雕塑一样纹丝不动,完全不配合。
进来的时候医院接待人员用一次性塑料杯倒了两杯温水放在桌上,何春华面前的塑料杯没动过,孔孝贤的还剩大半杯,他拿起来一口全喝干了。
缓解了一下郁卒的心情,他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何春华,你相恋三年多的女友孙依萍2月1日下午离开团结医院后失踪,4日好未来毛巾厂厂长蒋振东在家被人连捅八刀,当场死亡。据负责你病房的护士说,2月1日下午你曾经短暂清醒过,和当时陪床的女友孙依萍有过将近十分钟的对话,之后你重新陷入昏迷,孙依萍则离开团结医院并就此失去踪迹。何春华,你知道孙依萍现在在哪里吗?”
说到一半的时候何春华就有了不一样的动静,在听到孙依萍的名字的时候,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把视线快速地转了过来,看过他之前跟生锈的木偶人一样动作的人完全无法想象他竟然可以这么灵活,活像一头从棺材板里突然诈尸的僵尸。
接着他的表情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狰狞,他眼睛里庞大的空洞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突然活了过来。直到孔孝贤最后一句“你知道孙依萍现在在哪里吗”话音落地,何春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矫健得正如那头非洲大草原上的公鬣狗,塑料凳子发出“滋啦”一声和地面摩擦的尖响。
在孔孝贤的眼睛里一切像是慢放的默剧,他看见何春华的脸孔已经狰狞到变形,像是高中美术书上那幅爱德华·蒙克的著名画作《呐喊》。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何春华真的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甚至可以说是尖叫,像长满锈的铁块在水泥地上拖过去的声音,又像是那个从画里跑出来的痛苦至极的呐喊者:“啊——!”
然后他扑向孔孝贤,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