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

作品:《明明

    明岚舒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十几年前的南都,在深夜的小巷子里,跟随一个高大的男人。深沉雾霭中,前方背影渐行渐远,她加快步子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


    眼看人就要消失在蜿蜒的巷子尽头,她急出一身汗,大声疾呼:“爸爸,你别走!”


    石板路旁的栀子树,大朵纯白的花朵,受惊坠落,扑扑掉进了泥里。


    明岚舒遽然睁开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梦见父亲。


    他从来没有出席她的家长会,接送她上学放学,带她郊游骑车运动。也未向她言传身教如何与异性相处,那些经验,全都靠她自我探索。


    她的成长,缺席成熟稳重的男性角色参与进来。而她也早已不记得父亲的脸。他是她内心缺失的一角,当她在梦里看到他,依然相隔很远的距离。


    消毒水的味道往鼻子里钻,明岚舒内心的怅惘一丝一丝抽离。


    床头亮着一盏小灯,她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灯下。手里捏了一瓶药,狭目半眯,似乎在仔细研究瓶身上的说明。


    明岚舒记起了自己在哪里。


    她试图抓住护栏坐起来,浑身酸痛,又无力地摔回去。被子发出的窸窣声惊动了许绍恒,眼疾手快把她捞了起来。


    “醒了?”


    许绍恒用手背去贴明岚舒脸颊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温度。最后又拿着体温计测了一遍,终于确信她真的退烧了。


    他在床边坐下,手一伸就去解明岚舒胸前的扣子。


    病号服宽大松垮,居高临下领口里面一览无余。明岚舒脸憋得通红,满眼不可思议地往后缩。


    许绍恒一把按住她的肩,轻嗤了一声:“想什么呢。过来,帮你擦药。”


    明岚舒脸更红了,在他手底下挣扎。比起做,她更不愿意被他看见那些伤。她捂着领口,支支吾吾:“我可以自己来。”


    嘶哑的声音像把生锈的锯子,在许绍恒的耳膜上割了个来回。许绍恒也不跟她废话,直接从上往下剥开了病号服。


    青紫肿胀的淤伤,血肉模糊的红痕,横亘在洁白如绸缎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瓶盖打开,心口纠结的郁气,就像手里刺鼻的药水味,冲天而起。


    明岚舒偷觑许绍恒,脸色又冷又凶,像是在无声地骂人。不过他抹药的动作放得轻柔,似乎怕稍一用力就碰碎了她。


    她不敢出声,不明白他怎么还在这儿,还纡尊降贵做起了服侍人的事情。方才她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听见他在电话里安排第二日的工作,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城市,满满当当的行程。


    等上完了药,她小心翼翼开口:“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有事我自己按铃叫护士。”


    许绍恒站在床头收拾那堆药瓶,闻言手上一顿,目光瞥了过来。


    他不说话,静静打量她,眸光逐渐变得尖锐。


    沉默的注视带来摄人的压迫感,明岚舒欲言又止,低头别开了眼。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挡住脸庞,也掩住眼角眉梢的紧张和不安。


    许绍恒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过来,手指迅速伸向了额头。


    明岚舒挣扎。


    他不为所动,额发拨开,额角果然现出了一道细细的红印。


    “怎么弄的?”粗粝的指腹摩挲在额角,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岚舒咽了咽喉咙,哑着嗓子解释:“有一场戏不小心被砸到了。缝过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也说不会留疤。”


    “不小心?”许绍恒冷着脸,丢开了手。


    “你进组才多久,就把自己搞了一身伤。发烧了为什么不请假休息?现场有替身,为什么要逞能自己上?我让你找机会,没说让你去拦马。你想好后路没有,要是残了毁容了,以后怎么办?量子文娱不养闲人。”


    疾言厉色地训人,刻薄又冷戾,有悖于他一贯的儒雅修养和绅士风度。


    明岚舒眼底蓄起了泪,又被她咬着唇生生地憋了回去。


    许绍恒眉头拧得更紧。


    手揣进了裤兜,摸到烟盒的时候又松开。沉沉吐出一口气,漠然看着她:“不服气?”


    明岚舒的鼻尖一酸,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良久的沉默,病房的空气冻至冰点。


    许绍恒索性站在床头看手机新闻,只是心绪沉闷,到底看进去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一阵响,有温软的气息慢慢贴了过来。


    他低头。明岚舒正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纤细的手指把定制衬衫的袖口攥得起皱。


    许绍恒不动声色,傲然睥睨。


    他看到她眼皮微微泛红,眼眸清澈含着讨好,极小声地说:“这些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很快就好了。”


    像仲夏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灭了燥热,世界一下子清凉下来。


    许绍恒自觉失态。她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又生着病,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计较这些。


    呆了片刻,他再度挨着床沿坐下,握住她的胳膊捏了下,自言自语般轻叹:“之前就瘦,现在更瘦了。”


    明岚舒倏然一怔。


    他的手顺着胳膊向下,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和指尖,然后十分自然地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吃了这么多苦,在剧组也不开心,早知道就不让你接这戏了。”


    指腹上的薄茧在手背摩挲,肌肤相贴,一蓬一蓬的暖意被传递,被渗透。她的双手不再冰冷。


    “我......没有不开心。”明岚舒僵直的背松懈了下来。


    “不能再有下次了。”


    她闷闷道:“知道了。”


    忽然听到他问:“告诉我,今天怕不怕?”


    明岚舒愣了一下,先是习惯性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极轻地点了点头。


    许绍恒看着她,循循善诱:“在悬崖上的时候在想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他投过来的目光分外认真,她在黑亮的瞳孔里,看到挂在自己脸上的委屈。明岚舒吸了吸鼻子,颓丧地垂下眼。


    那年坠落枯井后,很长一段时间,明岚舒每天都做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闪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井,那种命悬一线的惊恐就如潮水向她袭来。她畏惧黑暗,害怕高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才慢慢淡了。除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她还是会怕黑。


    只是没想到,今天从悬崖坠落的刹那,她又被带回到那个枯井。


    明岚舒说得很慢,说一阵就要停下来咳嗽几声,喘一口气再继续。深井里窜出无尽的虚空,从四面八方裹挟沁凉的寒意,一直蔓延进她的心里。


    她觉得自己好不堪,像是枯井污淖的泥泞。而许绍恒耀眼得就像太阳。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她。


    患得患失的一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不应该生起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等她一说完,就被用力按进了坚实宽广的怀抱。


    山中雨后的松林氤氲着水汽,微风吹过枝叶,簌簌落下几缕针叶,苔藓微潮,若有似无的撩人,清新静谧的清冽气息。


    那是为她筑起围墙遮风避雨,给她带来悸动,在深夜耳鬓厮磨时拥住她,席卷她内心深处所有冲动情感的怀抱。


    她的心口微痛:“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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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许绍恒的声音很轻,平静又沉稳:“这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滚落。


    许绍恒吻住了那滴泪,也尝到了其中的苦味。


    他抚摸她的脸庞,呼吸顺着侧脸的轮廓去找她的唇。离得太近,鼻尖碰到了鼻尖,呼吸交缠。


    “......会传染的。”她咳了两声,拿手去推他的胸膛,吻落到了绯红的脸颊。


    “我身体好。”他强悍地把她箍住,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的吻近乎侵占,堵着她的嘴,咬着她的舌头深深吮吸,恨不得将人吞噬入腹。


    明岚舒快要窒息了,一阵天旋地转,使劲挣扎了好几下,用尽全力才把他推开。


    她咳得差点背过气,那罪魁祸首倒是满脸笑谑,帮她拍背顺气,又递了水杯过来。


    明岚舒没有接,望着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许绍恒眉头微皱:“怎么了?”


    她觉得难为情,捱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小声说:“我,我想上厕所。”


    许绍恒一愣,旋即上前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明岚舒还未回过神,男人坚实的臂膀已然将她托起,径直朝卫生间走去。


    走到门口,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岚舒心里一急,扯住他衬衣的前襟:“放我下来了。”


    许绍恒还在往里走:“我帮你。”


    明岚舒脸唰的一红,手脚齐齐在他怀里挣扎:“我自己可以。”


    许绍恒的脚已经踏了进去,见她抗拒得厉害,怕她摔地上。只得慢慢把人放了下来,勉强让步:“我在这儿陪你。”


    明岚舒脸颊更烫,强行去推他出去。


    他岿然不动,瞧着她通红的脸,反倒气定神闲:“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明岚舒又急又羞,猛地又咳了起来。许绍恒帮她抚着胸口,等她咳完,叹了口气跟她商量:“让我在门口等,行不行?”


    明岚舒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上厕所上得提心吊胆,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开了门,见许绍恒一脸坦然地倚着门框,还对着她挑了挑眉:“这么快?”


    明岚舒没好气地捏起拳头,有气无力捶他胸口一下。


    软绵绵的拳头落在胸口,挠得心口痒。许绍恒笑意更深,将她抱回到病床上。


    “睡吧。我今晚在这儿陪你。”


    许绍恒又坐回床边的沙发。高高大大的人窝在单人沙发里,并不舒服的姿势,但他似乎准备就这么坐一晚。


    明岚舒的目光游弋在他的脸上,床头的柔光笼罩下,英挺的五官轮廓透出了疏淡的倦怠。


    病床狭小,明岚舒侧身往旁边挪了挪,努力空出了一块位置。她翻身侧卧,深吸了口气:“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话音落下,病房里没有任何声响。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无从猜测。


    当她对他袒露心伤的时候,当他毫不犹豫拥抱她的时候,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靠近了一些。


    但女人总是容易天真,以为被阳光温暖过,太阳能被私有。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任由困意袭来。


    身体慢慢变轻,意识在身体里摇摇晃晃飘了起来,忽地又被什么拽了回去。


    床铺下陷,腰间传来的力道熟悉妥帖,清冽的气息从耳后流入脖颈。她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背后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并扰乱了她呼吸的节奏。


    夜已深。


    拉拢的窗帘,是与世隔绝的屏障。


    天大地大,不管外面的世界是疾风骤雨,还是花好月圆,唯这一隅的空间,是她贪恋的片刻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