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作品:《西行徒》 1.
澄州连日以来的大雪终于在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稍作停歇,澄州这座北方城市此时已经遍地霜寒,排水管滴下来的水落在地上,一夜过后,就成了一条冰河。
从教学楼转弯的那一段路,有不少人在那里滑倒,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这让我想起那次因为小个儿跟倒霉大哥打架,我一个飞踢过去,也是摔了屁股蹲,疼得我一整天都坐不下去。
那次的疼痛在我脑海里翻涌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决定保守一点,扶着墙一点点挪过去。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做,前面摔倒的人爬起来也开始扶墙,渐渐就成了一个十分和谐的梯队,像是蚂蚁搬运食物一样,一点点挪动身躯。
终于跨过这条冰河,我的脚步开始放开,连周围同学的也隐约沉溺在一种欢愉氛围里,这不奇怪,考完最后一科生物,接下来就是寒假时光,嘴角想平都平不下去。
因为这些天的大雪,路滑,我这几天也没有再骑自行车,从这里到我家不算近,要绕两道路坐公交车。出去校门以后,我本打算沿着早已熟稔的路途走,却发觉今天有什么不对。
校门口停着一辆很漂亮的黑车,黑得发亮,在银装素裹的冬天显得有些刺眼,让出来的学生和来接学生的家长都纷纷侧目。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停了下来,看着那辆车,以及车上走下来的人,他比那辆车更加耀目。
他朝我招招手,叫我的名字,小琅。
我爸回来了。
我的心跳动的有些厉害,却没办法像初中生那样跑过去扑倒家长怀里,更何况我是个男生。于是也只朝他招了招手,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回来了。
这一年我的身高猛蹿,几乎要和我爸一样高,他比量了一下,对我说,合同签好就回来了,好小子,最近没少长个儿啊,都快赶上你老子我了。
我笑了两声,指着后面的车问他是不是又换车了,这辆车比原来的那辆更帅。他说这是路虎,男人都喜欢这辆车型,等以后我长大了也要送我一辆。
我说不要,我要自己买。
后来我真的也自己开上了车,开过很多,那车不能说是我自己的,我也并非担当着所谓司机的职位,车上载过活人,也载过死人。
我就这样上了我爸的车,临走时还看见窗外有同学和家长瞥过来的眼神,外面好像又开始下雪了。
我收回目光,看向在驾驶座开车的我爸,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色大衣,没有胡茬,也不戴眼镜。我知道我妈喜欢我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虽说已经将近四十的年纪,他却没有那些所谓的中年危机,秃顶,发福之类的,身姿依然挺拔。
我年少的时候几乎不存在什么叛逆期,青春也没让我品味到什么叫做五味杂陈的酸甜苦辣,就连青春痘都没有长两颗。我知道这都佑于我爸我妈的开明,已经我爸也真称得上是“楷模”“偶像”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晓不晓得,但总之在我心里,是一直崇拜且敬仰着他的。我想我的以后也要成为他这样的人,穿灰色挺拔的大衣,梳周润发那样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最好再戴一副眼镜,外国电影里的主角都是这样子的。
我对我的人生没有什么规划和设想,只知道自己以后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体面的,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后来的生活不必说,必定是与现在背道而驰的,那时我忽然开始庆幸,幸好我没有梦想,否则,又要背负更多的遗憾和悲痛。在日后的时光里,我大约也就是靠着这样的苦中作乐来延续我的人生的。
我们人生的可悲之处或许就在于,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料想不到日后生活的动荡,也料想不到那些滚滚而来的灾难,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人生都没有给我留有准备的余地。于是我就在这条命运加诸给我既定的道路上毫无意外地行进下去。
可此时年轻的谢琅仍然浑然不觉。
我坐在父亲豪华的车里,路虎的座椅很高,让我的视野也更加开阔——澄州一片雪白,人们穿着各色的羽绒服和冬衣。这是中国最昂扬最有生命力的千禧年代,这种活力也体现在穿着上,红色粉色,青色蓝色,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花儿。
因为下雪,我爸把车开得很慢。路上时不时还能听到烟花爆竹燃放的声音,我打开窗,冷风一下灌了进来,把我的手和脸都要吹僵。
这时还没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我看着苍白的天空把那些白昼焰火也变得苍白,那时我顿有所悟,白色可以让这些色彩更鲜明,也能把它们都掩盖。
吹了几秒的冷风,我实在受不住窗外的寒冷了,赶紧铆进了车里。
和所有家长一样,我爸开始问及我的学习成绩,我说还是那样,那些老师出的题一点心意和难度都没有,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能让我那些同学苦思冥想。
我爸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不愧是我儿子,连智商都随你老子。我躲了一下,现在的我已经有了一些“大人尊严”,不愿意再被家长施以这种奖励性的触碰,我更希望他能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对那些大人那样。
可此时我也才十五岁,太急切,太匆匆。还读不懂能做小孩是福气这句话,只急着往前跑,看一看我日后的风景。
然而生活,总是擅长撕碎人们的所有冀望。
如今我终于来到此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焦土,一片荒芜。甚至不会有春风和野草。
在这段不算短的岁月里,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竟然也悟出了三两个道理出来,其中第一个,也是命运给我的当头一棒,让我晓得,人的承受能力远远要比你想象的要高上许多。那些我曾以为会要我命的痛苦,竟然也都平静而悄然地离开了,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不止是痛苦,还有我的光辉,我的荣耀,我的过往,那个叫谢琅的人,我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2.
林钊走进会议厅的时候,台下的警察早已经脱帽并膝正襟危坐,台上还有几位置空着,他瞥了一眼名字,是几位省委的领导。
林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是左边第二个位置,旁边一个是隔壁市市局局长,一个是党委书记,目测一下,下面的警察约有二三百人,估计都是队长之类的人,足以见此次阵仗之大。
这并不意外,如今澄州接二连三出了这档子事,隔壁市的情况也并不多好,如果再不有所行动,任其发展,很有可能会酿成大祸。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暗下去,拧开手边的矿泉水盖子喝了一口。门口一阵骚乱,林钊侧眼看过去,是副省长。他也站起来,等他走过来同他握手。
省长和书记这两天去了中央,这次大会由副省坐镇,省厅主持。身后的光屏亮了起来,映照在身前的手机屏幕上,清晰地写着几个字:严厉打击走私贩毒,坚决推进禁娼剿匪。
“中国是从一座废墟上建立的国家,一八四零年,英国用鸦片打开了中国的国门,让罂粟花开遍我们的神州大地,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东亚病夫的称号是刻在我们历史上的一道污点,我们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条英烈的生命,才终于把这朵索命花铲除,误国害人的毒祸,今天绝对不能卷土重来!”
台下一阵整齐的掌声,又整齐地熄灭,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很快调动了在场警察的情绪,座下每个人都表情坚毅,好像罪犯就在眼前。
“毒品金三角地区的形势十分严峻,缅甸北部的掸邦,克钦邦,泰国清莱府,老挝北部琅南塔省,丰沙里,以及乌多姆塞省和琅勃拉邦省西部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三角,根据在那里的瓦联军有最精良的武器,他们一直在妄图打开中国的大门,像曾经的英法一样。”
副厅开口道,食指重重点在桌子上,“中国不再是以前的中国了,中国人的血液里,绝不能再被毒祸污染!我们得给为铲除祸乱而牺牲的英魂一个交代。国际方面,我们要尽力联合缅老泰三国政府,对妄图闯入中国境内毒贩实施抓捕,清剿,对被毒贩强迫种植罂粟的东南亚农民,进行解放教育,实施替种政策,引入其他农作物替代毒品,国门一定要守好,新中国绝不可重蹈覆辙!”
台下再次响起一阵掌声,然后迅速归于沉寂。
台上的人手一刻也不停地在做笔记,几位领导轮流发言,后面是几个市局介绍本市的情况,部署工作措施。期间林钊的手机弹出来一条消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可/卡/因,一千五百克。
这是人体□□的最大极限,也是导致他那么快死亡的诱因之一。
话筒递到他手边,林钊扣下手机,望向席座上那些年轻后生坚毅的面孔,同样坚定的说道:“近日,澄州不断有事关毒品的案件发生,吸毒而死,贩毒而死,毒祸是搅乱安定的最大隐患,是腐蚀民族脊梁的硫酸,毒品问题不容忽视!”
“要想做好清毒禁毒,必须全面推进剿匪禁娼,无比严查具有赌博性质的棋牌馆,麻将馆,酒吧,歌厅等娱乐场所,一旦发现有贩毒踪迹,绝不轻饶,绝不手软!加强对吸毒人员戒毒监督,让吸得买不到,贩得卖不了,力劝两端,斩断中间,肃清毒源!”
这场大会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最后领导班子先撤出,林钊和几位领导握了手告别之后也先行离开了。
等上了车,就没忍住点了一根烟。结果摸出来一根女士细烟,万宝路。
他想起来,这是从小别和小安那里拿的,小安这个孩子他能不了解吗,自己看着长大的。那盒烟是谁的他也心知肚明,只是没办法,自己这个做继父的,也不好说太多。
想起宋别,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口气。当年和宣霖认识的时候,小姑娘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宋别从小时候起就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喜欢和同龄人一起玩,很多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生父的原因,她比同龄的人要成熟很多。当年宋别要跳级,他觉得不好,想让她待在和她差不多的环境里。然而她说,她不想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那时宋别多大,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该怎么形容,她的人生每一步都是精打细算的,在最有利的轨道上前行。
现在确实也不负众望,留洋海外,衣锦还乡,只是总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林钊当警察当了数十年,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可是他还是不怎么能看得透他这个便宜闺女,这种看不透反而让他有些不安。
兴许是见他迟迟没有点烟,驾驶座上的警察就点着了火递到他嘴边,把那根烟点燃。
林钊回过神,往他那里看了一眼,说道:“开车吧。”
开车的警察也听了刚才的大会,打着火就开始问他:“林局,别的市也这样吗,还是说只有我们澄州这两天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事。”
“都差不多。”林钊说,吐了一口烟雾,这烟他抽的不怎么爽利,烟嘴的地方还有薄荷爆珠,弄得他牙齿都凉凉的。“不过我觉得,咱们副厅说得也不完全对。”
“这话怎么讲,什么地方不对?”
林钊吐出一口烟,打开手机道:“刚才小郑来给我发信息了,在机场死的那个丁天德,胃里有一千五百克的可/卡/因,可是金三角那边主要是种植罂粟和大麻,出口海/洛/因和鸦片,不像是金三角来的……”
开车警察面色也沉重了两分,疑惑道:“那是打哪儿来的,不会是中国就有人种吧?”
“不能够,总之这两天加紧点吧,扫黄打非那里也要上点劲。”林钊往窗外抖了抖烟灰,继续说:“对了,丁天德的事告诉他家里人了吗?”
“没呢。”小警察说:“法医忙着验尸,就把这事给耽搁了,不过查了他家的资料,没别人,就一个得尿毒症的姑娘,丁天德以前也就是个修车的,估计做这行也是为了筹钱吧。”
“这不叫筹钱。”林钊说:“这叫谋财害命。”
烟丝幽幽地燃烧着,林钊看着眼前国道上的来往的车辆,荡起层层烟尘,他很难说丁天德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人总是先顾自己,这无可厚非,只可惜他拿别人的命换自己姑娘的命——谁家没女儿呢?
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澄州市,他一刻也不停地就赶紧组织人开了一场会来安排工作。
“小郑,你带人去调查调查丁天德,查查他最近和什么人走得近,有什么可疑人员。另外……上次那个吸毒死的高远,也可以顺便摸摸。”
“另外,加紧对酒吧,足疗店,按摩店,还有麻将馆此类地方的监管巡查,这些地方往往都是毒品流入的重要闸口,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汇报。”
“……”
*
“Ms.宋,魏先生已经来了。”蒋秘书敲响宋别的办公室门,得到应允之后才走进去说道。
宋别把眼神从一堆文件上离开,问他:“哪个魏先生?”
“魏怀远,东胜制药的董事长。”蒋秘书解释道:“在这以前他就给我打了几个电话,说是想私下跟您见一面。前几天鎏金正在忙着IPO,你抽不开身,就没有答应。”
宋别点点头,也确实是抽不开身。这个魏怀远找了她挺多次,她也不是一直不给人面子,只是她是做对冲基金的,那魏怀远这么大年纪了,她真怕一不小心给老头冲走了。家族信托的话倒是也可以,只是利益相对没那么高。
“是该见见,我马上就过去。”
她在电脑上抛出最后一支股票清仓,起身朝会客室走去。
魏怀远和助理已经在等着她了,她推开门的时候正看见助理喂老头吃下两颗药,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噎嗓子,只好再拿水往下送送。
见到宋别推门进来,老头一激动,把刚喝下去的水又咳出来不少。她装作没看见,泰然自若地和他握手谈笑:“魏先生,您久等。”
“能见宋小姐一面,等再长时间又能算得上什么。”助理似乎是在替魏怀远回答,不过也对,快八十岁的人了,她是该尊老爱幼一点。
助理说完,又扶着宋别坐下,然后就从会客室退了出去,还顺带关上了门。
魏怀远把手放在身前顺了顺气,才开口道:“Dolly的名声我早就景仰,只是没想到宋小姐会这么年轻。您也知道,东胜是家族产业,这次我退了之后,公司就会交到我那几个儿子身上。可是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个孩子。”
宋别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是来给自己私生子某财产来了。因为宋复和宋远章那个野种,她对这种人一向是不怎么待见的,可是她挺待见钱。
“魏先生是觉得家族信托基金会被您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察觉,想换种方式是吗?”宋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起头看他:“那还可以动用您的私产。”
魏怀远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去锤了两下自己的大腿:“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也用不着找宋小姐您了。前几年我和我妻子签署了一个协议,我这边的财产出现什么变化,她都可以去申请保全。”
“这样的话,还可以从慈善基金下手。这方面我们公司可以全权为您操作,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当然,抽取的佣金也会相对较高。”
宋别在纽约的名声比国内大得多,Dolly集团背靠费尔南迪家族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她这位金融新秀和三公子不清不楚的关系也常被人津津乐道。一开始有些人或许是冲着陈斯年去的,可后来这些冲着陈斯年反而越来越少了。宋别的能力有目共睹,还曾登上过《经济报》的封面,被称为Dolly最年轻的屠夫。
放在国内,加之法律条款的限制,这位将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也开始瞻前顾后不敢下手。
他们的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宋别打开门送走老爷子,公司里的人都已经走了大半了,一部分人去谈业务,一部分人已经下班。公司对于加班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她也从来都是看业绩不看时长。
助理扶住魏怀远,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她点点头,看向魏怀远:“合同会在这周发到您的私人邮箱。”
夏天总是昼长夜短的,尽管已经下午六点,还是没什么天黑的动向。她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桌子上的报告差不多已经看了个遍,不得不说,公司这月的业绩是一笔庞大的数额,无论是对她,还是公司。忙了这么长时间,是该给马儿喂点草了。
宋别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了拿着包离开的贺普。
“贺普。”她出声叫住他:“跟同事们说一声,下月十七号晚上抽出时间,Dolly能有这么好的发展和你们脱不了关系,算是奖励吧。实在腾不出时间的,从我私人账户走,一人两万。”
尽管有准备,可是听见这个数字,贺普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是每个人两万。不过联想到这为Ms.宋刚见面就把一辆价值不菲的车拍他脸上,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等看他点头答应下来,宋别就没再多说什么,提上包从公司大步离开。
宋别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又不喜欢在家里请保姆阿姨之类,所以通常是在外面或者爸妈家里把饭给解决。可现在她只想赶快回家洗个澡,和姓魏的老头在一个空间待那么长时间,她甚至觉得连自己身上都染上了一层老人味。
这不是夸张,魏老头儿那么大年纪的人,估计年轻的时候不少欠风流债,老了老了把身体给掏空了,说一句长句子就差点要流口水。
她开车挺凶的,在没有红绿灯和摄像的路段上直接弯道超车,油门一脚踩到底,渐渐地,道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对这辆张扬的银刺避之不及,从公司到家她只用了十分钟左右。
把车停到车库,走到门前——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紧接着看到的就是陈斯年那张混血感十足的脸。他的身材很高大。发色和瞳色都是偏浅的棕色,虽然没有明显的白种人特征,但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不是中国的本土血脉。
“你怎么来了?”宋别皱着眉看他,顺便推开人走进屋子里。
她对工作的热情极大,家对她而言就是旅馆,用来睡觉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生活痕迹并不深,连彰显主人个性的小摆设都没有。
“宋,你这个语气,让我很伤心啊。”他三两步走到她身后,伸手从背后把她圈进怀里,声音里透着从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磁性,“我为了见你可是做了几小时的飞机来澄州的。”
宋别从他怀里挣脱,到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水拧开喝,随后就立足在那里,隔着段距离问他:“不是在墨西哥吗,怎么来中国了?”
“我父亲访华,不过行程并不公开。他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也应该多来我的第二故乡看看,于是我就跟着他一起来了。不得不说,中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
“当然,我跟你说过的。”说起这个,她还是难免有些民族自豪感从心底冒出来,对他扬唇一笑,问道:“比美国要好。”
陈斯年轻笑两声,没有辩驳,反而踱步到一边的酒柜旁拿起一瓶红酒打量起来。而后嘲讽道:“这种垃圾竟然会出现在你这里,真让我意想不到。”
“那你碰了垃圾的手,要不要拿六十度的水消消毒?”
宋别对他的嘲笑不甚在意,又冲他扬了扬下巴:“陈斯年,见也见完了,该走了吧。”
“你在赶我啊。”他一副很伤心的语气,走到她面前,抬手抚向她的脸颊。
宋别今天并没有化妆,一张脸显地有些惨白,没什么气色,让陈斯年很不满意:“你回到中国以后还真是落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回纽约?”
宋别侧过脸躲开他的触碰,声音不冷不热:“陈公子,让我享受享受家庭的温馨吧,至少一年,我是不会考虑回去北美那片土地了。”
“这有什么,不如把你爸妈一起接过去?”
宋别绕开他走到一边,从沙发上的包里把烟盒给取出来,随后点燃了一根烟放进烟托,慢慢抽了起来。
以前她还真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只可惜两个人在国内也都有自己的工作,骤然把他们弄到美国也会不适应,更何况,还有一个赌鬼的亲妈和当小三的后妈。
她吐出一口烟雾,换了个话题:“陈斯年,你哥哥和姐姐没再逼你相亲吗,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到我这里来?”
一说起这个,陈斯年脸上马上愁容遍布,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陷在一边的单人沙发里。宋别没等他回答,熄灭烟转身就进了浴室。
出来的时候,陈斯年似乎已经睡着了,宋别过去推了推他,才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而后顺势伸手把她扯进怀里,一手圈住她的腰把她抱上自己的大腿坐着。
他常年健身,身上的肌肉很结实,同时也把宋别锁得很牢。
她伸手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反而让他更加眷恋地依附上来,细嗅着她散发着淡淡丝柏味的发香:“檀道,怎么开始喜欢这一款香水了,现在这个时间,是要去见什么人?”
宋别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和他拉开一点距离,“陈斯年,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一些事情。你的哥哥姐姐在忙着给你相亲,你马上要结婚了,同样的——”
她顿了顿,对他说:“我也该考虑结婚了。”
陈斯年放开手,她也顺势起身,拢了拢被他弄乱的头发。
他这时候才发现,宋别脸上化了妆,唇色鲜艳,长眉似黛,把她的肤色衬得更白了。
“是吗。”陈斯年站起身,姿态由仰视变为俯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来我不在你身边这段时间,你过得很开心。”
“我要出门了,你自便吧。”宋别没功夫去细究他语气里的深意,提起包就往外走了出去,陈斯年盯着她的背影,也没有再拦。
自从上次给丁茜留了名片之后,也没见人联系她,算起来上次留的那些钱应该也用的差不多了,她送佛送到西,怎么着也得过去献点爱心了。
只是那一屋子的霉味和潮湿的味道实在让她受不了。
宋别想想,决定吃过饭再去。上次周寅给她做的那碗面,还有些意犹未尽。
车子驶到光明修车行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天际隐隐泛着澄黄的光,店里没有车,卷帘门半关着,上面还有些铁锈的痕迹,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宋别把车停好,径直走过去敲了敲那扇卷帘门,这样的材料声音特别大,里面的人很快听见动静,随后几声凌乱的脚步声。她在这段时间,静静地抱臂等待着那扇门打开。
哗啦一声,卷帘门被推上去,看到的却不是周寅。那张脸有点凶,准确地来说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凶相,而是透着些阴险的狠戾,不像是什么好人面相。
宋别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我找周寅。”
没等男人说话,里面的门就被打开了,周寅从里面走出,顺势一伸手把卷帘门又往上抬了抬,里面的光顿时透了出来,照得宋别眼前有一瞬间的晃眼,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以至于她没看见他忍不住蹙起的眉头。
“宋别,你怎么来了?”
“进来坐。”
周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缚已经开口,他再阻拦就显得太过刻意了,只好侧了一下身,给宋别让出一条路。
她不是什么迟钝的人,直到这里,就隐约察觉出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敛了敛心神,不动声色地再次打量了一眼身边那个男人。随后得出一个很隐晦的答案,他和周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层级。
宋别神色自若地走了进去,一楼修车的地方有一片很简陋的等候区,一张长沙发,两张椅子,中间夹着一条矮桌,但都打扫的很干净。
她在长沙发的一端坐下,接过周寅递过来的水,客气地说了一声谢。
那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点了一根烟。
宋别觉得,周寅似乎也在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至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看着杯子里纯净的不见两片茶叶的茶水,抬头看向周寅:“周老板,你上次说缺的那个零件,不是说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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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调来吗?”
“不好意思啊宋小姐,你看我一忙就给忘了,现在已经调到总厂那边了,您要是急得话我现在可以开车去拿。”他几乎毫无缝隙地就接上了她这个谎言背景,而且自然地向下延伸。
“挺急的。”宋别放下水杯,掠过一眼对面坐着抽烟的男人,对周寅说道:“我的车快一点,要不我跟你一块去吧,就是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
周寅看了一眼沈缚,说道:“缚哥,我先出去一趟。”
沈缚夹烟的那只手摆了摆:“去吧,这儿我给你看着。”
宋别拿起包,也礼貌地对沈缚笑笑,转身和周寅走了出去。
周寅上了她那辆车,这里应该没做过别人,座椅角度还是上次他调节过的。
“周寅,他是谁,你很怕他?”
“房东,免不了说些好话。”周寅干笑两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你出来还要骗他?”
“最近生意不好,欠了一个月房租,怕他觉得我在躲他。”
“刚开始你好像不想让我进去。”
宋别语气一如既往笃定强势,把每一个疑点撕开在他面前说出来,几乎是用逼问的语气让他给出一个答案。
周寅顿了顿,在这个问题时不像前两次那么对答如流,连声音都低下去两分:“总不好意思让你看见这时候,不想在你面前丢面子。”
她握住方向盘的手一顿,随后说了句:“这不算什么。”
宋别把钥匙插进去启动车子,瞥了一眼他那侧,发现他没系安全带,就俯身过去把带子扯过来卡进卡扣里。
她的身体溢满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伸手,捧起她一缕长发,缠在指尖,替她别在耳后。
她弯腰在他身边,在这瞬间抬起头,两人目光相交,他黑沉沉的眼眸中好像有什么在张牙舞爪地舞动,那是她的身影。在那一瞬,他们好像紧紧地嵌合在了一起。
宋别不信什么灵魂上的共鸣,只知道这一刻,他们的□□该有所言语。于是她拽住周寅的黑短,倾身吻了上去。
周寅伸手缠住她的腰,将她收进自己怀里,将这个突如其来却又理所应当地吻变得更加深厚,绵长。她的口中有薄荷的清香和凉意,可口腔是湿热的,这种冷热交织着他,让他深陷其中。
或许这是早已埋下的祸根,直到今天,才蓄势而发。
这个吻不知道多长延续了时间,宋别起身的时候,胸口还在止不住地上下起伏,当然被他弄散了几分,半截肩膀露在外面,他从她唇上汲取的唇色,反而沾染到了她的肩上。她一只手抚弄着胸口,另一只手……和他紧握在一起。
“宋别,我没什么可图的。”周寅说。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宋别吐出一口气,眼神染上一丝媚色,还是不像妖精,还是像土匪。“你觉得,我还有什么需要图的?”
宋别抽回手,又被他握住指尖,她无奈笑笑:“周寅,你得让我开车。”
他这才松开手。
根本就没有那个总厂,周寅不知道她这是要开去哪里。他侧头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景色,天色越来越暗,玻璃上她的倒影也越来越清晰,头发和皮肤都被养护的很好,只是很瘦,张扬的外貌,鹤立鸡群,一眼难忘。
连他自己都有些差异,就在刚刚,和这个女人唇齿交缠。是情非得已,还是情难自抑?他握了握手,回想起刚才手心残留的触感,自己都有些茫然。
车子依旧在快速行驶着,在拐了几个弯后,进到了槐南路,开进了丁茜家的小区。
他心中不知道怎么有些发紧,虽然上次来的时候做了乔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不安。果然,宋别的车在她家那栋楼前缓缓停下,随后解开安全带对他说:“我要去看个同学,你要一起吗?”
“好。”几乎马上,他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一起下了车,周寅略落后她半步,装作自己对这地方不熟悉,只是在宋别走上那层满是青苔的阶梯时,才牵住她的手稳住。
她很快找到负一零三,门是关着的,敲了几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宋别又叫了几声她的名字,还是没有人应答。
“会不会不在家?”
“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她有尿毒症,出门要挂尿袋,几乎不出去。”
宋别走向一边的窗户旁,隔着铁栅栏拨开那扇满是油污的玻璃,里面的景象在那条窄缝中隐隐透了出来:丁茜斜躺在沙发上,不像是睡着,像是晕倒。
“周寅,里面好像出事了!”
“别急,我把门打开。”
周寅听见这话,又伸手敲了敲这扇门,不重,像是在听声音,好像找到了薄弱点,之后对着那一块地方狠命地肘击了一下,两块薄木板的门经不住他这一下,立马被撞出来了一个窟窿,他把手从这个窟窿里伸进去,摸到里面的插销,给拔了出来。
门一打开,宋别就走了进去,里面的丁茜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面前的茶几上放了几个绿色的瓶子,还有几张撕开的糖纸。
她伸手摇了摇她,没醒,又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近乎微弱。
周寅用毛巾裹着自己的手拿起其中一个瓶子看了一眼,神色立马凌厉起来:“是农药,她自杀了。”
她转头看过去,几只绿色的瓶子都已经见底,地上还有洒出来的一些——不,更像是吐出来的。
“把她抱到我车上,我开车去最近的医院。”她立马下了决定,走到门前给周寅开门。周寅也没有犹豫,俯身把丁茜抱紧怀里就往外走,即便他知道,她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
宋别的车速仿佛又加快了一倍,周寅抱着丁茜到医院大厅没两秒就被放在了急救床上,她还特意记下了农药的名字,等医生问起的时候告诉他。
医院里人来人往,晚上似乎比白天还要忙,有人辗转在几个科室之间,有人和她一样,急匆匆地把一个人送上一张床。
看见护士推着丁茜进了急诊,宋别紧绷了长时间的身体有些松懈,周寅伸过手,把她揽进怀里。她靠在他的胸膛,仿佛有了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然而很快,进去的护士又出来,像电视剧的流程那样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已经晚了,你们是她家人吗?”
“不是,我是她同学。”宋别道:“我也没她家人的联系方式。”
“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还生过什么病,医院的档案或许有记录。”
宋别如实报给她,护士一听这个名字,眼睛猛地睁大,拿到病案本一查,果然很快就查到了。上面记载着她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是她父亲,她连忙拨过去,那边很快就被接通。
“您好,是丁茜的父亲吗?”护士咬了咬牙,这种话无论说多少次都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忍了忍,还是开口:“很不幸,您的女儿丁茜于下午十九点二十三分在我院确诊死亡,还请您来认领一下遗体。”
宋别和周寅坐在医院的铁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丁茜父亲”的到来。
周寅知道,她的父亲丁天德早就死了,死得比她还要早,现在接通这个电话的,多半是警察。在警察面前露太多次脸,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掐着时间,在十多分钟的时候对她道:“我去厕所抽根烟。”
宋别点点头,不疑有他。在周寅离开之后,很快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市局的两个警察,资历算深了,在宋别还没出国之前就在林钊身边见过他们,那时他们也还挺年轻的,都是大学刚毕业的热血青年,现在,明显沧桑了不少。
他们径直走到护士站,开口问:“我们是警察,丁茜的遗体在哪里,她是怎么死的,谁发现的她?”
宋别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来找丁茜的,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开口答道:“农药,她是喝农药自杀的,是我发现的她。”
两个警察听见声音转过头,看见宋别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没有恐惧,也没有悲痛,只有一丝奔波而来的疲惫。
“小别?你怎么会和她有联系?”
宋别用牙齿磨了磨舌尖,忍住想抽烟的冲动,对他们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回国这段时间不是听说她病了,来看看,谁想到她这么想不开啊。她爸呢,怎么还惊动警局了?”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孩子可怜,她爸也意外死亡了,今天下午刚去通知她,没想到晚上就看见了她的尸体。”
“哦,是这样啊。”宋别的嘴角荡出一丝笑,坦然地说:“那也不奇怪了,尿毒症这么长时间,估计早就有这个想法,正好她爸也走了,爷俩也好黄泉路上就个伴儿。”
嘴角的笑没有刻意隐瞒,清晰可见,让两位警察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宋别也看清了他们不悦的神色,挑眉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警察犹豫道,“小别,你同学去世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她能活过来?”她反问,朝走廊那边扬了扬下巴,说道:“她的尸体就在那里,你们去看吧。接下来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就先走了。要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直接从我爸那儿找我就成。”
她说完,也没兴趣听他们说了什么,拿出手机给周寅发了一条消息:“我在车上等你。”
她等的时间并不长,车门很快被打开,周寅坐了上来,带着满身的烟味儿,还夹杂着一些消毒水的味道。
“周寅。”她把烟放进烟托,用打火机点燃,看着车外熙来攘往急切地为生死奔忙的人群,缓缓说道:“今晚去我家吧。”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今天不行。”周寅开口拒绝,沈缚还在那里,这绝不是什么好时机,“宋别,抱歉,今天我抽不开身,下次吧。”
她没有说话,良久,朝窗外抖了抖烟灰,坦然一笑:“好,那下次。”
“嗯。”
“下个月我游艇到港,在上面开个庆功会,你陪我一起吧。”
周寅迅速捕捉到关键词,问道:“游艇,是要出海吗?”
“嗯,大概三十四海里。”
三四十海里,那可就到了公海了,不在中国的监测范围之内。他想到什么,迅速做了决定,对宋别道:“我尽量。”
她没再说什么,很快把车开到白杨路那边,给周寅送回了家。停下车之后,他没有着急走,总觉得还是该再说些什么,却又有些哑口无言。
曾经的能言善辩早已在日复一日地沉默之中被消磨的分毫不剩,比起说出口,他更擅长行动。可是现在,得说些什么,毕竟他和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关系匪浅了。
如果称作恋人,或许也不为过。
“周寅,”最终是宋别先开了口,看着后视镜里他的眼睛说:“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知道我们,来日方长。”
周寅同样望着后视镜里她的脸,瘦削的,泛着一些惨白,嘴唇也不再鲜艳,还有几条干涩的纹路。可她还是很美。
她的脸上,她的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色彩,平静而冷漠。这已经不同了,没有了她平时那样的讽弄和不屑,她在向一个同类说话。那一刻,一种荒诞的苦涩从周寅的身体翻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几乎将他吞噬,那样的感觉又来了,让他欲哭无泪。
如同灰暗的那一晚,她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紧闭双眼,他坐在床尾烈火焚身。
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她,不只是一个所谓的“露水情缘”,她还是他的,是他的——复乐园。
周寅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牵过她的手,握紧,贴近自己的唇边,他虔诚地为她俯首片刻,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别,谢谢你。”
宋别伸手,像抚摸一头幼兽那样覆盖住他的头顶,轻轻笑了一下:“回去吧。”
周寅下了车,站在车边看着它开走,有什么东西似乎也随她而去了。他摸出手机,拨通了孟良的号码,压低声音对那边说:“孟良,安排一下吧,剩下那批货走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