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君没吭声。


    “父亲的死并非意外遇袭，那日暗中放毒箭刺杀父亲的人也并非边境敌军，他们都是大周人。”张蝉停在她面前，冷声问：“这起事件的主谋，究竟是聂太后，还是聂国公，亦或是同你狼狈为奸的聂桓？”


    她静静望着林楚君，须臾从袖中拿出一串璎珞。


    林氏一见那串竹节珠串成的璎珞，当下的嚣张气焰立即减弱一半，“那串璎珞是——”


    “蓟儿出生的时候，二娘托金玉堂打造两条穿珠玉宝石的璎珞。一条用的是以竹节状的白玉珠为主料，另一条则是绿松石珠穿制。”张蝉勾出压在自己衣襟里的另一条绿松石珠璎珞，“您当时一条给了我，另一条给了蓟儿。”


    看见她手中的两条珠玉璎珞，林楚君瞬间明白张蝉的言外之意。


    “你将蓟儿怎么了！？”


    当下她的沉默不语，对于林楚君这个人母而言，才是最致命的。


    “蓟儿是你的亲弟弟，”她抱住张蝉的腿，双目猩红，连连哀声跪求，“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只要你别伤害蓟儿，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此时的张蝉突然察觉自己有多卑劣，她深知孩子是母亲的软肋，用这种方法轻而易举地威胁林楚君，让她说出真相。


    “你猜的没错，侯爷遇袭确实是人为。只不过就算你知道是聂家人干的又如何，这件事朝廷已经当意外遇袭处理，涉及到的人也早早被处死，你根本没办法找到其他的线索状告聂家。”林楚君的声音沙哑，她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聂家也是日薄西山，国公爷不中用，一下子就被聂桓气得暴毙死于家中。自打平王回京后，太后娘娘一党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如从前。至于聂桓那个野种，他一直是靠着那几粒烂丹药才得到皇上的信任。”


    林楚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颠三倒四，直到没有力气才叹道：“其实你们都很蠢，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张蝉抬起眼，同她对视着。


    “张蝉，二娘最后告诉你，你今日痛恨的人，你昔日想保下的人，他们的生死，在这世间只有一人才有资格裁决。”


    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张蝉的手紧紧攥成拳，手指关节也因过度用力渐渐泛白。


    林楚君打量着她，似乎没有愧，也没有悔。


    “侯爷这一生殚精竭虑，最后还是因功高震主受人忌惮，身为女儿看着自己的父亲遭人迫害却无能为力，这种滋味不好受吧？”林楚君说累了，她靠在墙边。


    提起长平侯张廷槐，她徒生几分感慨，敛起神色，幽幽地叹息一声。


    昔年还未出阁时，她因生母出身卑微，在林家做小伏低，经常受其他房的夫人刁难。那时她的父亲，叔父，姑母从未注意过她这庶女的困境。她明白这一回，自己那位太后姑母急着划清界限，就是想让她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想当她认命，初嫁与张廷槐为妾是为势所逼，是否愿意也从来由不得她。只是张廷槐在世时待她不薄，也算是这世间唯一真正拿她当人看的男子。


    今晚再见张蝉，林楚君心里不禁想起那年刚进侯府的时候，张蝉好像还不到自己的肩膀高。


    她对张蝉说：“你我终究母女一场，二娘奉劝你不要在盛京继续待下去，这里的人全都吃人不吐骨头。”


    张蝉没有回应她的话，她将自己刚才装钱的荷包从腰间解下，径直丢掷到林楚君的脚边。


    林楚君一愣，她弓着身探出手，勉强够到地上的荷包。


    她将里头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当看清是何物时，脸上的神情瞬间恢复往常的平静。


    一命换一命，她料想得不错。


    她突然笑了一声，对张蝉道：“蓟儿才三岁，他自学会走路时就喜欢跟着你玩，等他长大些估计早就将这些事忘了，你别让他知道有我这个娘。”


    张蝉转过身背对着她，手里紧紧握住那两条珠玉璎珞。


    “蝉儿。”


    张蝉转身想走，闻声脚下一顿。


    “那位刚回盛京的平王殿下似乎待你不一般，我不知你二人是何时相识，他虽然现在是明面上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人，可是树大招风，没准哪天他的下场就跟昔日的东宫太子一样。”林楚君站了起来，她眯着眸，看向张蝉的背影。


    她停留在原地，没有回头看林楚君。


    “过去侯爷从未指望你将来嫁入皇家，出人头地......你，你现今已经是张家的家主，要是以后能回长平，就......就走吧。至少还可以保自己一世平安，不再被......被圈进这些纷争中。”林楚君哽着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肺腑之言，她对这张蝉的背影，含含糊糊地说完最后一句。


    好半晌，没再听见林楚君的声音。


    张蝉别过眼，垂眸看向手中那块紫玉佩，抬步离开监牢。


    她越走越远，依稀听见身后牢笼的方向，狱卒重新上锁的声音。张蝉重重地闭上眼睛，她将方才手中紧握的那两条璎珞重新收回怀里。


    从牢房出来，张蝉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总感觉这条归程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很长，也很黑。天边渐渐被一层细薄的雨幕笼罩，身上的斗篷被凛风吹开，脸颊又湿又冷，早就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身前似乎有脚步声在逐渐靠近，眼睫上还缀着水珠，抬眸望去，朦朦胧胧的，她有些看不清。


    段明徽撑着伞走近她，他蹙着眉，将伞罩在她的头顶。


    “十一.......”，张蝉认出站在雨里等她的人。


    不知这场雨是从何时才开始下的，也不知这人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的肩头已经淋湿一半。


    她回过神，摊开手，哑声说：“物归原主。”


    即使是在视线黯淡的雨夜里，她手掌中的紫玉佩仍透着莹润的色泽。


    段明徽将玉佩收回，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该怎么办......”她听见声音，莫名问他。


    段明徽顿住了。


    发红的眼角出卖了张蝉刚才强压下来的苦涩，她眼眶里储满的泪水早已兜不住。


    段明徽拥住她，轻抚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吧，这回我不笑你。”


    泪意汹涌而来，她不再忍耐，喉咙哭得嘶哑，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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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下的泪水似暴雨滂沱悉数打在他的胸前的衣襟。


    看见她腰间少了东西，他抱紧张蝉，瞬间明白她在牢房里做了什么。


    张蝉抽泣着，像是被击溃般的无助。她深深陷进极度痛苦又难以挣扎的泥潭里，喘不上气。


    耳边是她的啜泣，他不应该让她单独见林楚君，这件事对她来说太过残忍。


    *


    隔日，天晴。


    侯府的厨房里，张蝉一个人蹲在火炉边，她拿着火钳往炉子里加炭。


    炉火上的药炉里滚着她为张楹调配的一味解药。她因担心府中人多手杂，再生事端，连日来都是自己亲自照看张楹的病情和熬药。


    此时水还没有开，她蹲在炉边，听见炭火烧得滋滋作响，愣愣地看着药炉出神。


    张楹因服毒引发出的哮喘通过连日服药已经好了六成，林楚君那晚告诉她，张楹的脸是聂桓换的。他们借她们容貌都和长平侯夫人相似的特点，联合接生婆的证词和滴骨结果，以此将自己赶出张家。


    当初聂桓企图让张楹嫁给段明烨，假以时日等段明烨当上太子，他便能借此获取更多情报，掌控朝政。只是段明烨为人轻浮嚣张，没等这个计划成型，他就已经死在段明徽的刀下。


    张楹借着张家小姐的身份得太后关照，林楚君开始担心太后有意让张楹入宫为妃。张楹年轻，她一旦进宫，难保不会蒙受圣宠。倘若张楹得势怀上龙裔，他们的所有计划全都功亏一篑。因此林楚君就利用毒药让张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羸弱，借机让她油尽灯枯，死无对证。


    药炉里的汤水开始沸腾，张蝉回过神，抬眼看见月娘神色匆匆地跑来。


    见月娘面露难色，她打发走在廊中洒扫的下人，问：“发生何事？”


    月娘在她耳边低声说：“刑部刚才派人来传，咱们府里的二夫人今日清晨在狱中含椒自尽。听看门的狱卒说清晨发现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掉出好多没开口的花椒粒。”


    “我知道了。”张蝉低着头，她将刚熬好的汤药倒入碗中，“她的尸首呢？”


    “刑部的人说，按理畏罪自杀的犯人尸首是要拖去乱坟岗埋了，只是毕竟侯爷走得早也没有出具休书，以她的身份还是咱们侯府里出来的......”月娘没再说下去。


    “她不是盛京人，原籍也还在苏州，让人买口好棺材将她送回苏州安葬吧。”张蝉将药碗放在托盘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唤住刚要离去的月娘，“张楹身边的那个丫鬟是谁，我过去似乎并未在府里见过。”


    月娘说：“那丫头叫禾穗，是张楹姑娘刚住回侯府的时候二夫人安排在她身边照顾的。我听老吴说过一嘴，禾穗家中的亲人两年前因闹饥荒都死了，所以她一进府就跟咱们签的死契。”


    听完月娘的话，张蝉想了一会。


    她看向手里冒着热气的药碗，也没再说什么，直接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


    西院，卧房外。


    她刚进院子，月娘口中那个叫禾穗的丫鬟好像不在。


    见张楹卧房的门是虚掩的，张蝉直接进屋，她刚放下药，就发现屋里屋外竟然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