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苍狐·其一

作品:《换嫁庶女千千岁

    此时已至卯时。


    许是困倦至极,许是惊惶过头,素来逢人便躲的白笙之,此时人偶般凝滞原地,似是脚下灌了铅动弹不得。


    更是将目光黏在对面人身上迟迟不移。


    那人身长近乎九尺,着一身通体漆黑的夜行衣,用料之轻盈可将宽肩窄腰一览无余,长腿笔直不见尽头,膝以下藏进一双幽沉墨靴之中。


    面遮一副黑金苍狐面具。


    冷寂的黑底上镌刻细腻的金箔浮雕,额中嵌一块暗闪宝石,双耳高竖,眼尾斜扬,全面轮廓丝滑,将整张脸包裹其中。


    这狐面过于栩栩如生,加之镂空的眼洞中藏着一双深邃的眸,如沉潭深不可测。


    令白笙之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应当就是一只狐妖。


    所以她这是……见鬼了?


    不对。黎明之下无妖鬼。


    他还是人。


    于是白笙之又恍惚觉得,那张鬼魅的黑金面具后头,定生着一张孤冷惊鸿面。


    与她何干?


    她不知道,只是控制不住去想,控制不住看向他。


    他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未动,也许在神游,也许在入定。


    也许也在看她。


    他莫名几分破碎。


    他的腿实在是长。


    他久不说话,该不会是哑巴?


    他气质非人俗尘,好似圣贤遗世独立。


    他……


    跪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笙之对此始料未及,诧异后跌一步,望着双膝跪地的圣贤呆呆眨了眨眼。


    那人手撑着膝,头微垂着,轻促的喘息漫入泉雾若隐若现,喉结几度翻滚,似是欲呕,其后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去。


    只见面具之下赫然流淌大量鲜血,沿着肩身淋漓而落,那人已是摇摇欲坠。


    白笙之怔然抽气,脱口而出:“圣贤,你还好吗?”


    却见那人不作应,甚至没有朝她望来,而是勉强撑着身子,向前膝行一步。


    他身前是那装着瓶瓶罐罐的托盘。


    那人伸手去拿一瓶长颈药罐,如此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在拿起药罐的一瞬间,他栽身倒了下去。


    白笙之愕然惊呼:“圣贤!”


    那人侧卧在地,静止无声。


    她毫无犹豫冲到他身旁蹲下,落眼环顾触目惊心的血河,出于救人的本能落下手去,欲将摘掉那人面具,试探他的鼻息。


    却在即将触碰面具时,骤然僵了动作。


    在纳鞋垫儿之前,白笙之是个画扇面的。


    也了解过如何画面具。


    她轻易分辨出面具上镌刻的金箔雕纹,绝非低廉之料。


    与她来说,可望而不可即。


    理智回滚而来,白笙之缓慢收回了手。


    这面具不能摘。


    什么人会穿一袭黑衣,在天际将明时飞入空无的宅邸,大口吐着鲜血,却又早已备好药物?


    思及此,白笙之拾起那人手中药罐,启了盖子凑到鼻尖细嗅。


    她曾在医馆做过一年帮工,专门筛择药材,归类分匣。


    药罐子里飘着浓郁的蜂蜜味,但她能在甜腻之下闻到一股特殊的甘辛香,大概率属于凝参。


    凝参千年难遇一颗,无价无市,她帮工的医馆中幸有半颗。


    眼前人却有一整罐药丸。


    且凝参又称奇毒解,可解各种稀奇古怪,碰之命悬一线的罕见剧毒。


    他因何身中剧毒?


    定是做了险峻之事。


    恍然想起巡游墨京的禁卫军。


    他们似在找人,且一直找不到。


    莫非因为,戴着面具……


    白笙之陡然打了寒颤,手一抖将药罐摔落,乌黑的药丸霎时散落满地。


    可她无暇顾及,猛然站起身,仓惶间戴好面遮,收好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离去之前,她朝昏迷不醒的面具人虔诚鞠了一躬,凝重道:


    “永别了,圣贤,来年给您烧纸。”


    随即向狗洞钻去,眨眼间消失无踪。


    她在鸡鸣晨雾中鬼鬼祟祟跑回柴房,万幸没有见到禁卫军。


    直至进了柴房反手锁门,她才脱力松了口气,解开斗篷随手扔在桌上,朝壁灶里添了生炭,拖着疲惫的身躯仰躺入炕。


    脑中一坨浆糊。


    白老太为何没闹?


    不知道。


    也许很快就会差人来撵她。


    今日不卸疤了。


    如果真要离开,该拿走什么呢?


    唯想拿走所有的书,可拿不动。


    索性空着手走吧。


    她将支票折叠规整,塞进里层亵衣的夹兜中,睡觉。


    苍狐面具挥之不去。


    朦胧中还想起了包子,茶蛋,香酥鸭,红烧鸡腿。


    还有些别的。


    怜月,诋毁,浇汁。


    鞋垫,诓骗,不公。


    江南,女校,归宿。


    孤独。


    呼吸趋于均匀,她终是混沌睡了去。


    *


    辰时,皇宫。


    金銮殿方下早朝,稀疏无人,唯有墨肃帝端坐龙椅之上,太傅冯戈伴其身侧。


    金砖高台之下,有一便服男子屈膝叩首,瑟瑟发抖。


    只因龙颜大怒。


    “你敢再说一遍?”


    墨肃帝强忍暴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小…小的怎敢戏弄天子?”台下人音色颤抖如筛,硬着头皮又说一遍,


    “回陛下,真死了……上官坞与上官逑,都死透了……”


    沙哑的音色绕在大殿内空幽回响,其后是不寒而栗的诡异死寂。


    墨肃帝双手紧握成拳,额头青筋暴起,鼻翼急促煽动着,眼尾因盛怒而赤红,吐字冰寒沉鸷。


    “墨尘……”


    仅这两个字,足以令墨肃帝目眦尽裂。


    立于不远处沉默垂思的白发老者,正是当朝太傅冯戈。


    冯戈抬眸望向暴怒的墨肃帝,继而转身望向台下人,冷静问:“何时之事?”


    台下人颤着牙回:“五…五更之前。”


    冯戈再问:“你可是唯一的目击者?”


    “小人…不知。”台下人老实道,“小人本是去上官府求个营生的,昨晚初次留宿,并不认得其余什么人。也不知为何如此倒霉,竟能在夜起时撞见这般事情……”


    “可将经过看了仔细?”冯戈一派平和。


    “这倒没有。”台下人不敢隐瞒,“只看清那人戴着苍狐面具,见不得脸。”


    这时听墨肃帝嗤笑一声,轻蔑道:“苍狐面具?此地无银!”


    随即见墨肃帝猝然站起身,将御桌上安稳摆列的奏折一一扫落,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


    “次次都留下目击证人,次次都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朕却拿他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似是忽然犯了癫病。


    冯戈淡然处之,神色习以为常,命令台下人道:“退下。”


    台下人连连叩首,躬身垂头地向后退去,快速离开大殿。


    墨肃帝还在疯着,能砸的物什都砸一遍,最后没什么可砸的,用力解开龙纹腰带,啪一声远摔金柱之上。


    只听天子狰狞喊道:“他是朕的噩梦,他是朕的噩梦!”


    后又扭曲着面,流里流气地笑了。


    冯戈始终面无波澜,只在墨肃帝摔完所有物什后,平和道:“陛下,莫慌。”


    “你叫朕如何不慌?”


    墨肃帝瘫回龙椅,摘下冕旒冠扔至一旁,抚上突跳的太阳穴,陷入无力的缄默之中。


    登基整十年,一日不曾安生。


    那神憎鬼惧的苍狐似背上恶鬼纠缠不休,令他夜里生梦都是黑金面具。


    上官坞与上官逑,是他最为倚重的一对兄弟。即便拢算江湖侠士,两人的身手也可排在天下前十。


    却不想,轻易被苍狐夺了命去。


    这是苍狐夺走的第四十九和第五十条命。


    不,不应该叫苍狐。


    墨肃帝不禁冷笑——直接叫墨尘便是。


    他那“无欲无求,命不久矣”的好皇弟。


    苍狐所取这五十条人命,皆是陪伴墨肃帝十余年的亲信,且有一个共同特征。


    他们知晓墨肃帝的秘密,也参与了墨肃帝的秘密。


    纵观天下间,也就只有墨尘知晓墨肃帝的秘密后,才会处决所有参与秘密的人。


    实为复仇。


    可墨尘是如何知晓的?


    全过程隐蔽至极,分明无外人能知!


    为解此惑,墨肃帝探查十年,却不得其解。


    抓心挠肝,夜不能寐,几乎陷入癫狂!


    想过干脆处死墨尘。


    可便是再昏庸的帝王,也不可肆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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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一个亲王。


    于是构陷过,暗杀过,栽赃过。


    泥牛入海,铩羽而归。


    派至闲郡王府上的细作,在入府第二日便会横尸街头。


    召墨尘入宫觐见,次次只有同种说法的回应:恕臣弟命不久矣,实难出府。


    好一个命不久矣……


    墨肃帝这次笑得几分悲凉。


    今年,是墨尘命不久矣的第十年。


    “朕是墨国有史以来,最憋屈的皇帝。”墨肃帝如此道,音色已无悲无喜。


    冯戈冷静候着,据以往经验,墨肃帝发癫的流程,至此也差不多走完了。


    “陛下,莫慌。”他又道一遍。


    墨肃帝翻起白眼,不作回应。


    冯戈悠哉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兵符在您手里,墨尘翻不了天。”


    他如是劝了十年,确实有效,每次都能抚顺墨肃帝的逆鳞。


    果见墨肃帝神情缓和许多,仰头看向雕梁画栋的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叹。


    墨国成国两百年,以武兴国的规矩未曾变动,兵符即皇权,持兵符者得天下。


    他将兵符藏得极好,只要墨尘找不到,这辈子都不可能坐上龙椅。


    墨肃帝趋归平静,哑声问:“参与那事的人,活口还剩几个?”


    “五个。”冯戈不慌不忙,“算上陛下,老臣,共计五个。”


    墨肃帝向冯戈倾过身子,颇为好奇:“你就不怕,墨尘下一个就杀你?”


    “他不会让老臣死得舒坦。”冯戈有条不紊道,“居于暗处,蛰伏十年,就是为了让陛下与老臣每日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冯戈所言有理。


    墨肃帝也隐约能猜到,墨尘的诉求似乎不是龙椅,更像是纯粹复仇。


    可随着上官坞与上官逑的离世,墨肃帝身边。已没有几人值得信任。


    这与清君侧有何区别?


    墨尘的心思将明不明。


    墨肃帝咬碎了后槽牙:“朕就不信,朕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冯戈听罢眼转一臾,缓声道:“刻意而为,多半不得好求。”


    为了让墨尘消失,墨肃帝在以往十年用尽了手腕。可他目的太过明确,对方又不痴不傻,总能借力打力,反将一军。


    听冯戈又道:“若剑走偏锋,胡来而为,方能让对方措手不及。”


    胡来而为?


    墨肃帝浅可理解,却无甚头绪,何为胡乱之举?


    目色落至满地奏折,墨肃帝蹲下身,随手拾起一本。


    礼部呈送的奏折,为新晋三鼎甲求亲。


    落了这本,随手翻开另一本,来自滨州刺史。


    一时间,墨肃帝竟想不起滨州是哪一州。


    只见奏折中写:


    禀送圣上。


    滨州今冬气候反常,温舒宜人,恐隆冬无雪。


    一冬天气暖,春虫闹翻天,初春时节恐有蝗灾,届时春种必将遭重。


    请圣拨饷,以备蝗虫消杀之需。


    墨肃帝龙颜不悦,将奏折远远甩开——这些愚不可及的地方官,为了几条虫子找他讨钱,将贪吏写在脸上!


    再捡起一本奏折,却还是来自滨州。


    又捡起一本,依旧是他的。


    墨肃帝骤然拧眉,正欲下怒,却忽而心血来潮。


    思索半晌,他干脆瘫坐在地,望向冯戈:“你可知滨州刺史?”


    “谁?”冯戈亦茫然摇头,随即扬声道:“戚公公!”


    少顷,一名鬓发斑白,红颊白面的高帽宦官碎布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小龄宦官,个个捧着厚厚的籍书。


    冯戈道:“查滨州刺史。”


    “喏。”


    一名小宦官跪于地面恭敬翻书。


    不久便道:“从四品官,白寻,白大人。”


    墨肃帝与冯戈皆作怔愣。


    没听过这号人。


    墨肃帝又问:“家中可有女娘?”


    那小官阅览书面一瞬,恭答:“两名待嫁庶女。”


    “甚好。”龙颜大悦。


    墨肃帝龙袖挥拂,悠悠道,“滨州刺史白寻披肝沥胆,忠贞不二,朕有重赏——濯选白家女娘,晋封闲郡王妃!”


    戚公公毕恭毕敬:“是!”


    眼瞧着戚公公碎布离去,墨肃帝笑得邪佞。


    他倒要瞧瞧,平白无故送个局外人进那闲郡王府去,


    墨尘杀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