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大学一共三个操场，南区操场最大。


    此时南区操场彩球飞舞，绿茵茵的草地摆满桌椅，黑压压的人头连接成片。


    前三排空间最大。


    两个椅子之间放置圆形餐桌，摆放茶水和水果。


    这是隶属校领导和历届优秀毕业生的位置。


    坐在第二排中央，谈飒面无表情听着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某家计算机企业经理正含泪讲述他从毕业一步步爬到高位是多么不容易，以及公司多么牛逼。


    左右两边肚子圆滚滚的中年男人正在攀谈。


    根据谈话内容，左边男人是某服装业经理，右边是食品厂主任。


    此时谈飒只有两个想法。


    学姐很厉害。


    我为什么要脑抽答应上台。


    该怎么介绍自己呢，梧桐大街心想事成摊位创世人么？


    主持人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激动道：“下面有请文心心理诊所创始人，许文心女士上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谈飒夹着两张纸，站起身。


    她走后，左右两边男人神色诧异。


    “她就是许文心？”


    “不像。何述说许文心很柔弱，只会背后搞鬼。这女人比咱俩都高。”


    “罢了，管她是许文心还是赵文心，何述这口气我一定要出。”


    谈飒走上演讲台，一股锐利的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


    她抬眸，与第一排中央靠左位置上端坐的老人家对视。


    老人家一如既往的严肃，镜片微微反光，像个文雅的学者。但和他相处了近四年的谈飒知道，这老头此时情绪正激动，胡子都翘起来了。


    谈飒假装没看见，拿起话筒：“大家好，许文心女士中途回诊所接待病人。接下来由我为大家介绍心理诊所，感兴趣的学弟学妹欢迎拨打面试电话。”


    许文心给的两页资料内容不多，简单讲述了诊所接待的病人类型及结构模式。剩下内容是在给心理系学生讲述未来发展方向，及一些她自己踩过的坑。


    台下大多数人听的很认真。


    谈飒顺利念到结尾，差个结束语完成任务时，第二排响起一道尖锐的嗓音：


    “你是诊所员工？我们这里是校友会，非本校学生不得入内发表讲话。”


    谈飒扫了眼声音来处。


    哦，是大腹便便的服装经理。


    在这里找茬，他和许文心有仇？


    谈飒不慌不忙回答：“身份验证在校门口时已经做过，请不要质疑我校机器审核能力。众所周知，它抽风时连本校学生都拦，更不用提陌生人。”


    众学生忍不住笑了。


    有男生提高嗓门喊：“领导能不能放宽机器审核啊，我上次换了个发型愣是验证八遍才让我过。”


    第一排校领导紧皱的眉散开，笑着应声。


    气氛恢复正常，谈飒准备继续时，又有人开口：


    “能上讲台的都是历届优秀毕业生，你有这个资格么？还是说文心心理诊所很普通，普通到任何人都可以上去作为代表介绍一番？”


    “依我看许文心根本不重视学校活动。病人哪天都可以看，偏偏要赶在我校如此重要的日子。”


    这下所有人都听出不对劲了。


    校友会其实就是优秀毕业生给学弟学妹提供到公司就业的机会，只要将公司介绍清楚，大家根本不关心讲话的是谁。


    第二排两位大佬揪字眼不放，不是缺心眼，就是有大仇。


    学生们扬起头，乐得看戏。


    他们将目光集中在台上，想看看这个不明身份的学姐会如何应对。


    校领导对突然发生的冲突有点不满，却不好开口阻止。


    毕竟这两人刚刚为学校投了一大笔资金。


    负责管理的老师小跑过来请示校长是否让演讲者快点下来。


    校长身旁坐着的老人家轻哼，表情不满。


    老师一愣，校长摆摆手，示意不用。


    谈飒站的位置很高，能清楚看清找茬的人眼里明显的恶意。


    想看她下不来台？做梦。


    将宣传书简单对折揣进口袋，谈飒摘下口罩：“两位先生若是某天生病去医院，结果主治医生回母校参加聚会，你们是什么心情？”


    等死吗？


    两人听出谈飒的未尽之言，脸色铁青。


    “医院不可能只有一个医生。除非你们诊所缺乏员工，只能许文心一人顶上。若是这样，我们就要怀疑你们诊所的福利待遇了。”


    “福利待遇刚刚讲过，欢迎核实，绝不掺假。”


    谈飒想起实习时，每天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的许文心：“诊所不止一个医生，但好医生会比任何人都心系病人。”


    “不要转移话题，今天发表讲话的都是往届优秀毕业生。你身份不明，上台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还是快点下来吧。”


    谈飒还未说话，第一排的老头生气了。


    他站起身：“身份不明？谁敢说我的学生身份不明！”


    众人哗然。


    尹济，北阳大学副校长，心理学院院长，出了名的暴躁挑剔不好惹。


    北阳大学优秀教师很多，学校规定学生大一下学期要选导师领域专研。


    一个导师负责带五个学生。


    心理学院的学生都上过尹济的课。


    尹济要求高，打分严，他们很怕他，但尹济带出来的学生在各个领域都非常厉害。学姐既然是他的学生，肯定很优秀。


    尹济瞪了眼谈飒：“毕业一年，成了小哑巴。他们问你身份就直说啊。”


    谈飒嘴角微抽。


    她倒是想说。尹济这一开口，将她所有思路都惊没了。


    尹济恨铁不成钢：“好，让我说。谈飒，许文心直系学妹，曾在文心诊所实习六个月。大一到大三成绩全年部第一，获班级奖学金、院长奖学金、北阳市优秀学生奖学金若干次。上届优秀毕业生一共三个名额，其中一个就是她。”


    “谁还有疑问尽管问，我替我的学生回答！”


    两个中年男人缩着脖子不再吭声。


    他们只想搞坏文心诊所的名声，并不会蠢到为了何述与北阳大学副校长对峙。


    不过谈飒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学生们反应过来：“卧槽，谈飒学姐！校史馆记录中获得荣誉证书最多的神！”


    “挨千刀的光明中学就是她揭露的！”


    ……


    台下气氛逐渐热烈，谈飒摸摸鼻子，将帽檐拉的更低。


    尹老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好话，这次大张旗鼓在众人面前力挺她，莫不是有阴谋。


    匆匆念完结束语下台，谈飒看到尹济指了指她。


    别跑，大会结束和我去办公室。


    谈飒轻咳。


    参加校友会就是想找老头取回自己的东西，眼下见到人，却控制不住想跑走。


    不是她胆小，实在是毕业一年自由自在，不太想回办公室被老头数落。


    半小时后，尹济办公室。


    谈飒垂着头，立在尹济面前。


    尹济见她这模样翘起胡子：“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那么可怕？”


    肌肉记忆。


    谈飒抬头，满脸无辜：“我在虚心接受您的批评。”


    尹济冷哼：“所有我带过的学生中，你是唯一不怕我的，别装了。”


    谈飒耸肩：“文心学姐说，我有东西落在您这里。”


    “哦，我在骗她。”尹济微笑：“不这么说，你会来吗？”


    谈飒：“……”


    可恶，一年不见，尹老头更加阴险。


    谈飒不由回忆起每每被叫到办公室，从尹济手里接过一大堆任务的悲惨时光。


    尹济望着捂的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谈飒，习惯性毒舌：“你不敢见人么？”


    谈飒没听清：“您说什么？”


    尹济让谈飒坐下：“高的跟柱子一样，抬头看你我脖子疼。”


    谈飒原本找借口准备撤退，见此只好乖乖坐下：“我坐着也很高呢，要不我蹲下吧。”


    尹济瞪眼：“就你话多。”


    两人找回点以往相处的节奏。但到底一年没见，上次见面尹济向谈飒扔东西让她快点滚蛋的场景历历在目。


    气氛有些尴尬。


    谈飒原本怀疑尹老头找她来是当年没骂够，见他突然沉默，有些纳闷。


    两人一个盯地面，一个看桌子沉默了一会儿。


    谈飒忍不住开口：“您——”


    “身体还好么？”尹济叹气：“胆囊切除后，有后遗症么？”


    谈飒瞳孔微缩。


    “两个月前，郑茴来找我，我本不想见她。”尹济向来挺直的腰板微微伛偻，清瘦的脸庞带着懊恼：“她跟我说了你的事，还笑我是个只会搞学术的老头。”


    “我教书四十年，教学事业容不得半点沙子。你们当初的做法在学校算不得违规，但在我这里，就是明晃晃的红牌。”


    谈飒颔首：“是我辜负了您的栽培，我——”


    “谈飒，我虽是个老师，却不会只搞学术。”尹济目光复杂：“当时那么艰难，为什么不来找老师呢？是我平时对你太严厉，让你觉得我不近人情吗？”


    谈飒连忙摇头：“不是。”


    她有点无措，心里埋怨郑茴话多给她找事，同时斟酌措辞：“我想着自己能解决，便不想麻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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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解决方式是拿了郑茴的二十万，放弃保研名额。你可知……你可知你的未来远不止于此！”


    谈飒精神恍惚。


    一年前，尹济在办公室吼她时，说过这句话。


    文心学姐得知她跑去摆摊，眼中暗藏的不解也在说这句话。


    她突然回到某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她在自习室写论文，敲下最后句号时，腹部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她瞬间弯下腰，蹲在地上缓了很久。


    后来发生的事记不太清，只有零星几个片段。


    撑着马桶狂吐，拿着化验单递给医生，而后是手术室，病房。


    她穿着短了一圈的病号服，插着管子一个人慢慢向卫生间挪。


    疼痛随着时间模糊，但看到手术费，住院费时的绝望至今仍清晰刻在心底。


    那是她最不愿回想的时光，昭示她的狼狈与无力。


    谈飒向学校请了假，事假。


    童年的经历让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她的成绩很好，学校免除了她的学费。


    但学杂费，生活费以及添置各种必需品都需要钱。


    谈飒从初中开始打工，到大学抽空兼职，前前后后攒了几万块。


    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全部送给医院。


    同病房的大妈帮她打饭时劝她找个护工，但当时谈飒满脑子都是赶紧出院。她要住不起了，哪里还有闲钱请护工。


    郑茴就是在这时推开病房门。


    身为保研的竞争选手，她比任何人都关注谈飒。


    谈飒知道，郑茴是典型的富二代，保研只是为了向家族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给谈飒请了高级护工。


    谈飒接过价值二十万的银行卡，向导师提交自愿放弃保研的申请书。


    “未来远不止于此？”谈飒揉了揉额心：“老师，未来遥不可及。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赚钱，赚足够多的钱，赚能够让我安心抵御各种意外的钱。”


    尹济嘴唇微动，想说的话在看到谈飒的眼神时吞回肚子。


    他转身取出一个小纸壳箱。


    箱子里摆放着许多证书，都是谈飒的。


    她经常忙着兼职忘记回学校领奖，于是证书和奖杯尹济都替她存着，准备和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起给她。


    除此之外，箱子里还有一沓订正好的论文。


    尹济拿起论文：“还记得这个么？你大一上学期的结课作业。”


    谈飒当然记得。


    尹济给她的论文打了最高分，选导师时，舍友们建议她选尹济。


    尹济果然同意了。


    “北阳大学人才辈出，你不是最优秀的，也不是最努力的。”尹济蹲在箱子面前，擦掉论文白色纸张上薄薄的灰尘：“我选择你，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韧劲。”


    论文的命题是如何帮助心灵脆弱者变强。


    所有学生都在分析心灵脆弱者的成长环境，社会环境，以及帮助他们树立强大内心，勇于对抗压迫的方法。


    她却写弱者不该是贬义词，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权利。与其指责弱者不能变强，不能与压迫源头勇敢对抗，不如健全秩序与制度，宣扬理解与尊重，让弱者可以坦然承认弱。无论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都该享有行走在蓝天白云下的自由。


    蹲的有点久，尹济起身时，眼前一花。


    谈飒扶他坐回椅子，顺手接过纸箱。


    红彤彤的证书很好看，承载了她的大学四年。


    但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卖废品不值两块钱。


    尹老师竟然一直保存着。


    尹济缓过头晕，将论文放进纸箱：“我待会儿还有课。”


    谈飒会意，抱起纸箱告辞。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叹息：“对不起。身为老师不仅没有保护好你，反而还误会你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谈飒低头望着怀中纸箱：“不怪老师，是我的问题。”


    “弱者不该是贬义词，你说的很对。但是年级第一，怎么自己遇到事反而不通透了呢？”尹济嗓音沙哑：“记住，我永远是你的老师。以后生活中有解不开的难题，尽管来找我。”


    谈飒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事也可以来找我。”尹济别扭道：“我老伴很喜欢看你的美食直播。”


    谈飒嘴角扬起：“好。”


    关上门，谈飒险些和人撞上。


    那人看到谈飒泛红的眼眶，神色惊恐：“卧槽！被骂哭啦，尹魔头恐怖如斯。”


    谈飒：“……”


    她擦了下眼角，过来人的语气道：“你自求多福。”


    谈飒抱着纸箱快速离去。


    身后多了个不开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