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盔甲
作品:《罗曼蒂克回忆录》 夏怡当天晚上又坐在了圣诞节和靳凌才去过的那家餐厅,是卢竞奇选的,什么冤家路窄,她现在对这家餐厅有非常不美好的回忆。
看似平静的明亮眼睛,注视着玻璃上一道道刀具反光后的利影,外面是钢铁森林霓虹闪烁,餐厅里各种带着笑意的低声交谈晃过耳边。
只是桌上那杯玛格丽特的上层,已经被融化的冰快要稀释成无色,即将溢出,一口没动,暴露出了淡然的外表下,她紧张的骇浪,但夏怡已经成长得可以很好的隐藏住这种露怯时刻,然后心里一遍遍回想着上午卢竞奇的那通电话。
说不上是通好还是坏的电话,即使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上司了。
夏怡记得,她之前只在波士顿的广告公司实习过,研究生毕业第一天上班到了纽曼的麦迪逊大街,从57街到79街,这里的楼房高到仰着脖子看会酸,琳琅满目的橱窗放着天价钻石,手表,皮包,是世界上租金最贵的地段之一,是六七十年代繁荣昌盛美国广告业的代名词。
她用着实习那窥探到的行业冰山一角,像只傻狍子进入了用光鲜和靓丽作外衣,喊着颠覆却又守旧,既真诚又虚伪的名利场,资本碾压一切,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money always wins”。
在四十五层里,美貌的金发前台带着她七弯八拐穿过如刀片向她划过的男男女女,个个美貌又帅气,高跟鞋,皮鞋以及几千美金同样色系的低调西装是大家的标配。
而她,露肚脐和肩膀的碎花吊带套着拉链卫衣,穿着工装裤,被带进了卢竞奇的办公室。
当时见到的他,和此时正被服务生从远处带来的他并无大异。
风度翩翩。
四季西装革履,用发胶定型头发,敞着西装精致但适度休闲,东方面孔自带一种内敛沉稳气质,但这不是夏怡的菜,这和她父亲夏颂年几乎是一个类型的男人,她更多是敬而远之。
夏怡见他落座,半起身,很正式地开口:“Hello,Steve!”,她更习惯叫这个名字。
卢竞奇坐下就注意到了水杯,扭头低声叫服务员上菜,打招呼,并没有再次纠正称呼,但说:“夏怡,好久不见”
扫了一眼夏怡的着装和妆容,拉得笔直的头发一丝不苟垂在锁骨,裸色口红,束腰米色西装,剪裁能杀人的同色系高领衫,典型美国亚裔喜欢的混血风,他表情略显郁闷,“我会以为我还在美国没有回来,又来见大客户了。”
夏怡觉得是她来见客户了才对,因为今早卢竞奇电话里解释了,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他公司人力资源主管从猎头那里找到了好几个创意部主管候选人,夏怡放在猎头那儿的简历被一层层递到了卢竞奇面前,因为完美符合了他的所有要求,几乎是量身定制。
这很好理解,夏怡过去是卢竞奇手底下的人,用得顺手,所以可能回国之后也想一比一复刻一个。
所以早上那通电话,夏怡自认为就是一场来自大boss的亲自面试,先是问了她的近况,大致介绍了一下公司现状,然后给出了她很难拒绝的薪资甚至还有分红,最后要请她吃顿饭再亲自确认一下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夏怡当然严阵以待,但听到玩笑话后轻松了许多,喝了一口已经味道不佳的玛格丽特:“你知道吗?我第一天到公司,就被Vanessa在全部门的周一晨会中讽刺了,说如果不是看到了我的工牌,她会让我马上滚回大学,这个点还来得及上第一堂课。”
略带责备的语气:“但是没有人和我说,周一晨会所有人都要按照Vanessa喜欢的方式来穿,包括那天的你!”
卢竞奇突然好奇:“那你那天回去偷偷哭鼻子了吗?”
“你被骂哭过吗?我印象里和你同期的员工都被骂哭过,不然就是背后骂过fuck。”
夏怡心里快速回答了,当然,忍住了在会议室的眼泪,但她回家给靳凌打电话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问他,能不能来帮她揍人,或者拿枪崩了这些洋鬼子,不能她就想分手了。
靳凌跟哄鬼一样说女的实在下不了手,但男的可以,万一某天遇上了她的主管上司,再帮她揍人。
突然觉得有些话还是别说太随便了,否认了:“当然没有!”
卢竞奇要了一样玛格丽特,入口酸甜,带着龙舌兰的香气,有个名字叫纪念逝去的夏天,以前他甚至不会尝这种鸡尾酒类型,但现在还挺喜欢的,开玩笑说:“可是我也挨骂了,Vanessa后来在办公室说,如果我打算滚蛋了,记得带上你一起。”
夏怡尝了尝上桌的菜,味道还挺好的,果然那天觉得不好吃是被心情影响了,也开玩笑:“但最后是Vanessa先走了。”
卢竞奇只是喝酒,他今天因为公司搬迁笑脸相迎之中,其实早就疲惫得毫无胃口,笑了笑,“而你也开始了Vanessa式穿搭。”
夏怡不置可否,挑了挑眉:“你知道Vanessa为什么喜欢这身穿搭吗?”
卢竞奇耸了耸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夏怡放下了餐具,极其认真地说:“因为她把这个叫做盔甲,不够显身材,非常强势,男人不会随便看轻你,她有些观点我不认同,很多做法我不喜欢。“
“但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和态度,所以当你要委以重任给我的时候,我也会像她一样穿上这种盔甲,变得可靠和值得信任,像Vanessa一样,工作上我们很多人都讨厌她,刻薄,吹毛求疵,毫无人情,但所有人都信任她。”
“我们都说和Vanessa做战友很痛苦,但你不会想和她成为敌人,因为你必输无疑。”
卢竞奇看着夏怡眉飞色舞,充满激情的认真样子,为自己的藏在阴暗处,只想和她单纯吃饭的私心,稍感愧疚,但这一丝愧疚很快溜走,笑了笑问:“那看来我一直都不是你的偶像,所以你想成为下个Vanessa吗?”
夏怡被这个问题抛来的问题,愣住了,Vanessa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年轻时候漂亮得不输好莱坞的明星,聪明能干让人可以忽略掉出身普通的缺点,幸运地嫁给了老钱家族,经历过美国传统广告业的盛世,也见证了互联网兴起对它巨大的冲击,但她依旧在行业潮流变幻中屹立不倒,懂得带着大家摸着石子过河。
“不,我不想。”
因为她已经如此优秀了,光鲜出入各种名利场,手握着权力和金钱,像她那个年代,美国画报上喜欢为女人们描绘的梦想一样,拥有英俊多金的丈夫,价值不菲的别墅,盛大的婚礼,千万的钻戒,一只巡回猎犬,漂亮的儿女。
但画报里不会告诉她们,婚姻是混沌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良好物质条件可能也会意味着,偶尔偷吃的丈夫,复杂的亲属关系,败絮的感情,但她必须要为孩子扮演一个平静,贤惠,大度的母亲。
漂亮的,聪明的女人能在概率上让他们的孩子也拥有这种中彩票般的特质,对长久拥有财富的渴望,对有钱人和他的家族企业来说远超“幸福,快乐,美满”这样虚无缥缈的词,钱很重要,股价很重要,满足这种渴望更重要。
Vanessa几乎…就像她母亲。
当年在法拉盛的许印月家太穷了,过去的华工移民,勤恳务实经营着后来的中餐店,她勉强读了个纽约的公立大学,不过没有熟人给她介绍讲究出身的传媒工作,但为了找个好工作。
她去纽约不同的高档酒店房间里派简历,见到穿西装和business formal的人就笑脸迎去递简历,而没开门的房间就从门缝底下塞进去。
据舅舅说,那些相册里陈旧的照片不足以证明二十岁许印月百分之五十的漂亮,混血得混刚刚好,幼儿园就有小洋鬼子当她的跟班,虽然她爸就是个烂货,酗酒,家暴,答应给的婚绿也没有,现在都不知道死没死。
但他从不担心许印月的未来。他一直都觉得她根本不用那么努力读书,更不要担心还不起学贷,她要么哪天能去好莱坞当演员,要么哪天能住曼哈顿当富人太太。
而外婆骂得很凶,说他是神经病,脑子被驴踢了,连带着妈妈会一起骂说,妄想着靠别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个圣诞节假期,她一直都在找工作,她爸爸在Carlyle酒店的门缝里收到了这份简历。
假期里,不仅找了熟人给她内推帮忙,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上班前去买件漂亮的套装,他还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楼下那些包,鞋,表,裙子,有喜欢的吗?
她没要,所以临走前问许印月有电话吗?她说她没有,但她家中餐店里有座机,接订餐电话的。父亲还给她买了个昂贵的移动电话,说,这间套房他又续了三个月,如果她还想住,可以留下来住一段时间,这里离上班地点更近。
最后还说如果工作有不顺利的地方,可以给他打电话,丝毫不提自己为什么要离开。
英俊多金的男人,很容易让人沉醉他的英俊多金,更容易沉醉他的怀抱和照顾,许印月在四个月后才打了那个电话,她以为他会主动来找她的。
在Carlyle的那间昂贵的套房里,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各种意义上,但他没有,以至于那个电话里许印月都忘记了说自己的工作很顺利,只问了,你去哪了,还会回来吗?她很想他。
夏怡确定,年轻,贫穷的许印月当然懂得命运赠送的礼物背后都标好了价格。
而她那么聪明,选择入局,原本是想清醒着抽身,还说放任自己堕落。
她不知道。
夏怡只是回答了卢竞奇的问题,她不想,所以她也没有选择毕业后就像夏季霖一样进入自己家的公司。
卢竞奇不是很懂夏怡眼中突如其来展示的激动和愤怒,但这样的她哪怕穿着不尽如人意“盔甲”,也显得很是,可爱。
“好的,我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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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要下周才会入职,所以我现在还不是你的上司,你应该对你的朋友稍微友好一点。”
“比如换个不是工作的话题聊聊?”
夏怡觉得刚刚自己有点太冲动了,冲着无关的人似乎在发泄某种私愤,猛灌了几口桌上的酒试图浇灭这种情绪,但里面的龙舌兰度数很高,她又很快地酒上脸。
红着脸说:“抱歉,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换个话题聊一聊。”
卢竞奇嘴角有着一抹淡淡的弧度,“没关系,你已经不是几年前我见过的…那个小女孩了,但我还是总会想起来你以前最爱说I’m Sorry,Steve.”
他并没有着急问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而是很懂迂回,问了夏怡现在住哪,住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住。
夏怡答的是,暂时住家里。但她突然找到工作了,就会想要搬出去住,更何况现在工作场所在南边离家车程太远,倒是离靳凌住的地方很近。
卢竞奇尝了夏怡一直在吃的雪菜豆腐鱼,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夏怡,你还记得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夏怡觉得鱼很新鲜,那天甚至还没来得及吃这道菜,疑惑不解道:“第一个问题?应该是关于工作的?那个时期我应该每天都会问你很多问题?”
卢竞奇:“不是,是你问我,你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你妈妈吗?”
夏怡想起来了这个现在看起来丝毫不重要的事情,因为那天她在公司茶水间的书架上,无意间找到了一本中文宣传手册,翻开,见到扉页上印了一张有些年头却不够清晰的合照,但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妈妈,下面备注着右三,时任大中华区董事长许印月(Luna Xu)。
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这张照片离她怀第一个孩子只有半年,夏季霖出生后她就辞职了。
她对卢竞奇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她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真正长大,这份工作是自己得到的吗?是不是不再需要母亲的庇护。
卢竞奇又发问了:“所以你是为了得到某人的认可,证明什么才会来到美国,来到纽约吗?”
夏怡现在也擅长把推来的问题巧妙地推回去,俏皮地眨了眨眼:“但你告诉我了,说你不知道,因为人事问题不归你负责,也许是,但也可能不是,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进到这里之后,如果事情做不漂亮Vanessa会让你哪里来的滚回哪里。”
“所以我的回答也是不知道?”
卢竞奇并没有从夏怡口中亲自听到他想问,问题的答案,Vanessa对她严格当然不是出于好心,一个毫无背景的亚裔小女孩根本没必要让她生气,这很容易查到,过去夏怡妈妈在美国公司负责过亚太地区的事务,在高层有一定的话语权,塞个人进公司属于小菜一碟,熟人文化在西方职场很常见。
只是在他看来夏怡的“骨气”来得莫名其妙,虽然她并不是被塞进来的。
夏怡的简历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充满决心地将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本科学校虽然普通,但有很高的GPA,做了很多实习,超过五百小时的社区服务小时,还有来自业界人士的推荐信,所以她符合用人标准。
卢竞奇无奈地挑了挑眉道:“看来你现在也很好地学会了不再认真回答我的每个问题。”
夏怡笑得两眼像弯月,连忙解释她并没有这样想,是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不是可以如此简单的回答,是或不是。
“Bye,Steve.”
“再见叔叔,再见姐姐。”
一声温柔的问候和稚嫩的笑脸,突然加入了这个两个人的局面。
夏怡看见一位穿黑色收腰职业黑裙的女人,气质娴静知性,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应是从餐厅其它桌吃完,特意过来给卢竞奇打招呼。
卢竞奇抬了抬手,一一介绍,姜奈和她女儿梁思晴,夏怡简单打过招呼,被漂亮的小女孩还能叫姐姐简直心情大好,但更重要的是,卢竞奇不会无缘无故地特意把她在公司即将任职的职位介绍给一个偶遇的朋友。
夏怡立刻懂得了话语背后的逻辑,也是一种职场习得的本领,也借机和姜奈加上了微信,闲聊了几句,甚欢,说下次在写字楼遇见了单独再请姜奈吃个饭。
事后,卢竞奇告诉她,她老公的公司有个无人机的新品要做出海,需要找有经验海外市场经验的广告公司负责海外部分,夏怡问她老公是谁,卢竞奇给了她名片,名片上写着,梁京行。
两人离开不久之后,卢竞奇也接了通电话似是有事,夏怡看着桌上的菜实在是没动几口,叫了服务员打包了一些带走,两人也离开。
卢竞奇有事,但还是执意叫司机先送夏怡回家,司机在前面开车,夏怡其实喝鸡尾酒还是喝得有点头晕,靠在车窗边上,春风缠绕起发丝,醉得更厉害,司机问地址,她说,她想回家了。
回他们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