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番外 天涯共此时(一)
作品:《我见明月》 第二日,桑瑱依旧没有上山采药,直到晌午,隔壁才传来窸窣声响。
女子揉着太阳穴开了门。
桑瑱笑着上前打招呼,三言两语中,得知她全然不记得昨晚之事,便提议道:“家中米面不多了,明日我们一同下山采买一些回来吧。”
“好。”对方答应了。
闻言,他暗自松了口气。
采买粮食是假,带她出去散心才是真。晚湘村虽不及扬城、俞都繁华,但到底比这深山老林热闹些。
姑娘家都喜欢逛街买东西,换个环境或许能让她心情好点。
两人慢悠悠下了山,刚到村口,桑瑱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世道很乱,洪灾与饥荒肆虐,疾病与死亡如影随形。广场上,一排排染病的尸体横陈,空气中有股腥甜的尸臭味。
身为医者,他自是准备留下来的,但她却没有必要涉险。
“你答应要帮我解错花愁。所以你在哪,我就必须在哪,否则没了武功,我和死没什么区别。”女子态度坚决,语气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对上那双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桑瑱心中暗叹:口是心非。
她清楚要如何说,才能让自己妥协;而他亦明白,她只是想留下来帮忙。
在她看向那些尸体,眼中流露不忍时,他便已知晓了她的心思。
-
张里正带他们去了村庙,里面挤满了病人,众人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
他行医多年,这种情况虽没少遇到,但还是不忍多看,闭上了眼。
等睁眼时,忽然瞥见身旁人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头去看时,对方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慌忙转身。
桑瑱还是看清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她哭了?
为这些佛像前得不到救治的村民而哭吗?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似乎每次都与她父母有关,而且不是在昏迷,便是在醉酒时。
他以为,她清醒时永远都不会哭。
毕竟,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曾哼一声,而如今,却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百姓落泪。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已经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的过往中,窥见了她千疮百孔的过去。
她明明从黑暗中走来,洞悉人性,见过丑恶,可又总是无法抗拒内心本能。
这乱世中,最弥足珍贵的是什么?
桑瑱认为是善良与悲悯。
这两样,她都有,可她偏偏是一个杀手。
一面是温暖助人的本性,一面是压抑痛苦的现实,难怪她总是让他觉得矛盾。
难怪她强大却又脆弱,冰冷却温柔,难怪她喜欢口是心非,难怪她说的与做的,总是很不同……
所有的不解,在此刻都豁然明了。
桑瑱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道瘦削的黑衣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三天后,晚湘村的疫症终于得到了控制,她却意外地倒下了。
桑瑱这才发现——小姑娘体内有苗疆血蚕蛊。
蛊虫苏醒,释放大量蛊毒,女子原本白皙的肌肤逐渐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桑瑱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这般年轻的姑娘,怎么能死?
自己那么喜欢她,还未对她说出满腔情意,她怎能先一步离开?
如果说,在没来晚湘村前,他对她的身份,或许还有些许担忧。经此一事,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
神医又如何?杀手又如何?
他钟情的是她这个人,而非外界的标签与世俗的眼光。
哪怕她是江湖传闻中丑陋不堪、卑鄙凶残的“黑衣罗刹”,这份心意亦不会更改。
昏迷五日后,她终于悠悠转醒。
劫后余生,少女喜极而泣,第一次主动扑入他怀中。
此后,她也一改往日清冷沉默,脸上多了许多笑意。
桑瑱望着那如花笑靥,心想:这般模样,才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病人陆续康复,张里正找到他,说想以他们二人的名义举办一场篝火晚会。
一则是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二则想借此由头活跃一下村中的悲伤氛围。
桑瑱答应了。
张里正又拿出几十两银锭作为酬谢,并再三坚持让他收下。
多次拒绝无果后,桑瑱想起了那个总是喜欢穿深衣的少女。
“里正,银子就不收了,在下另有一事相求——前几日路过徐裁缝店时,见他店里挂着一件漂亮的荷叶绣花裙,听说那是他的心头好,只供参观,不能买卖。您能否动动金口,让他将那条裙子让出来?价钱好商量。”
张里正允了。
篝火晚会上,他如愿见到心上人穿上了漂亮的绿荷裙。
他牵着她走向广场,发现不少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般痴迷爱慕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桑瑱忽然明白了——为何幼时桑桑总是有那么强的占有欲,为何事事都要同自己争。
原来,喜欢到不愿分享,是这种感觉。
于是,他故意亲昵地靠近她,做出两情相悦的模样,那伙人终于识趣地移开了眼。
晚会开始,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
少女望向远处喧嚣的人群,眼神明亮得如同盛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要过去同村民们打个招呼吗?”他问。
她微笑摇头:“不用,我不喜欢人多。”
篝火烧得哔啵作响,火舌吞吐不定,照亮了那张明艳清冷的脸庞。
桑瑱忽然发觉,她与周围、与人群似乎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就如同他自己一样。
原来,他们本质上,就是相同的人。
之后,众人围在篝火前结伴起舞,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舞伴。
察觉到身旁人的不自然,他故意使坏,凑得极近,脸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少女羞得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自己同样发烫的耳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一群小孩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孩子递给他一支桂花枝。
“连医师,这个送给您。”
桑瑱接过花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爱吃桂花糕的妹妹,曾照亮过他黯淡的童年。
而如今,又有一个口是心非的姑娘,温暖了他的人生。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的心上人从不浓妆艳抹,亦不像其她女子一样温柔解语、长袖善舞,可那又怎样?
在他心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手中这枝桂花。
他静坐良久,害羞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他再次邀请她跳舞。
这一次,她的舞步熟练了许多,不再频繁出错,他也收敛了先前的逗弄之心。
鼓声轰鸣,舞步奔放,广场上热闹非凡。
两人十指相扣,女子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连清,从前我觉得这世间人心险恶,满目疮痍。”
桑瑱默默倾听,耐心等待下文。
“如今,我却觉得阳光正好,山川草木皆美,原来还有那么多人温暖赤忱。”
火光摇曳,身体转动间,风掀起了她的绿色裙摆。
“未来,我还想同你一起,为这人间再做点什么,给它增些色彩。”
-
九月中旬,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桑瑱思考再三,决定动身前往麓城,请桑桑帮助自己解蛊。
麓城虽是瘟疫的起源地,疫情却早已得到控制。
桑桑本可以早些离开,但郡守大人见识过“灵医圣手”的高超医术后,威逼利诱,再三挽留,请她为病重的父亲治病。
桑桑迫于无奈,留了下来。
桑瑱与妹妹一直互通书信,自然早早便知晓了此事。
腊月中旬,兄妹二人从麓城回到了扬城。
回家后,他继续戴上维帽,做回了那个破了相、不爱出门的桑家大公子,整日沉浸在书房与药房,寻找解蛊之法。
虽说花大价钱搜集了许多蛊虫典籍,但对解血蚕蛊的帮助微乎其微。
不过有一日,他倒是偶然得到一本古籍。古籍上记载了一种以自身鲜血换蛊的秘法,虽说凶险,但似乎可行性极高。
他将这书仔细收好,心中渐渐有了些别的思量。
自九月中旬一别,整整两个多月,桑瑱再也没有收到心上人的消息,这令他十分担心。
就在他寝食难安、准备发布公告寻人之际,他们竟以一种戏剧的方式重逢了。
再次见面,她是杀手,而他是她的刺杀目标。
所幸忘月及时收手,他才安然无恙。
再之后,桑瑱得知——她竟然真的就是“黑衣罗刹”。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
传闻中黑衣罗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容貌更是奇丑无比;传闻中的自己,脾气古怪,相貌可怖。
可事实呢?
恰巧相反。
她们两人,竟然奇迹般“般配”。
诸多风波之后,他将她强行带回了家,倾尽衷肠,将从前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全盘托出。
她也解开了心结,他们重归于好。
桑瑱觉得,那应该是自己此生除了在小木屋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又渐渐多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明艳动人的笑脸,心想:要是能一直这般开心就好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有绿舟对他的追杀令,还有她身上的血蚕蛊虫。
如果她无法完成刺杀任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她不愿提及,桑瑱却能隐约猜得。
所谓血蚕蛊,就是用来控制杀手们听话的工具,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心上人为难。
他想不出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取出她的蛊虫。
如果追杀令意味着注定一死,那么在死之前,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换走她的蛊。
这样,她将再也不用受杀手组织的控制,她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拿出那本记载换蛊秘法的古籍,每晚研究到深夜,终于摸索出一些眉目。
而桑桑,也因他的苦苦恳求,含泪答应帮忙。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他准备将心上人弄晕,施行换蛊计划时,桑桑却临阵反悔。
昏暗的书房内,烛火摇晃,桑桑泪眼婆娑,声音哽咽:“阿兄,再等等吧,不是离截止日期还有将近十日吗?或许这几天就能找出幕后真凶。”
桑瑱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四处打探消息仍一无所获。找到幕后之人,这种奇迹不一定会发生。
他必须趁忘月还在身边,尽快了结此事,否则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因为桑桑中途反悔,他无法独自完成换蛊,第一次换蛊计划失败。
小姑娘自始至终,并不知晓此事。
那几日,她一直在烦心如何救出宝花楼中被骗来的女子。
“桑瑱,我这人睚眦必报,宝花楼的老鸨想将我骗进青楼接客,所以那些不属于此地的姑娘,我一定要放走。”她是这样说的。
桑瑱当然心知肚明,即使没有与老鸨的恩怨,得知那些可怜女子的来历,她也会设法将她们解救出来,只是可能会以更暴力一些的方式。
之后,他陪她一同去找老鸨的姐姐王宝珍,让分别多年的姐妹团聚。
一切十分顺利。
她也因这件事,那几日,嘴角总是噙着淡淡的笑。
桑瑱望着那张发自内心的笑颜,心中唏嘘。
明明她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依然愿意托举她人达到彼岸。
经历了人世间那么多痛苦,她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上天为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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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对她多一些怜惜呢?
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疑问,那几日,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转机。
首先是蛊虫解药,桑桑在他的方子上进行了改进,终于配制成功。
接着是追杀令,线索指向了他名义上的堂兄——桑锦。
桑瑱知道,桑锦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大伯母,一直厌恶自己的娘亲。如果再加上过往的种种误会,桑锦想除掉他,也勉强说得通。
再之后,便是桑桑最喜欢的上元节。
那是桑瑱记忆中最美好、也是最无助的一个上元佳节。
当心上人被妹妹打扮得宛如月中仙子一般出现在面前时,桑瑱感觉自己心跳陡然又加快了,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
他们一起看了扬城最盛大的烟花。
满天璀璨下,桑瑱暗自许愿,希望与爱人平平安安,白首不离。
然而,现实却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桑桑出事了。
他的孪生妹妹,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机。
那一刻,桑瑱整个人是懵的。
一直以来,桑桑总是那样健康鲜活,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有用不完的精力。
可那晚,她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幼时因为桑桑的任性,他容貌尽毁,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在自卑与痛苦中度过。成年后,他虽原谅了她,但事实上,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亲近。
特别是刚毁容那几年,每当看到桑桑意气风发,接受别人的夸奖称赞,而自己只能用围帽遮住丑陋的伤疤,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避免旁人指指点点时,他心中其实也是有怨的。
他也曾恶毒地想过,要是桑桑消失就好了。
幼时的心念一动,谁曾想,多年后竟成了真。
满街灯火璀璨,映照出怀中人儿惨白的脸庞,鲜血自她胸口溢出,将他青绿色的袍子染成了暗红。
桑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想起了这些年桑桑所做的一切。
没有她守在扬城,自己如何能四处游历?
没有她的百依百顺,自己如何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有人负重前行,“连清”才能游山玩水,活得恣意洒脱。
其实,桑桑也成长了很多,不是吗?
记忆中的混世魔王,早已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岁月里,成长为独当一面、能撑起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多年没有尽到作为兄长的职责了。
家中一切,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医馆经营,全都是他这个妹妹在一手操持,而自己作为兄长,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桑瑱泪如泉涌,他想求她睁开眼看看自己,求她像从前一样吵他、闹他。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她不耐烦了。
可这次,上天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竟然就这样——失去了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人……
桑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而怀中之人,原来这么瘦小,这么轻。
-
再之后,记忆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红色。
血,到处都是血,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眼前绽放,红得他睁不开眼。
那是一段即使过去很多年,桑瑱回想起来,都觉得喘不过气的日子。
忘月为桑桑报了仇,却因为杀死同袍,遭到绿舟追杀。
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无穷无尽的追赶,前方是黯淡无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身后是被他们斩杀的无数亡魂。
狼顾虎视,他与她,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的残酷,也是第一次切实了解她往日处在何种龙潭虎穴之中。
少女一袭黑衣,眼眸冰冷,面对一排排“拦路虎”,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众人势在必得,以为人多便能取她们性命。
然而,她只是身形一闪,刹那间,寒光剑影,鲜血四溅,数人便已身首异处。
这样的场景,在那段日子重复上演。
当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而是变成了一个具象的人站在面前时,桑瑱感觉,有些东西就变了。
身为医者,他从来都是救死扶伤,然而,当亲眼目睹心上人手起刀落便斩杀数人时,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他害怕血,害怕尸体,更害怕那双握剑的手。
他已经记不清,她们到底杀了多少人了。
似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在他们手中。
他很痛苦,但他也很清楚,她们必须反击,否则死得就是她与自己。
可随着忘月的反击,随着“黑衣罗刹”不断攀升的身价,死在他们手中的人又越来越多。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桑瑱不理解,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为何老天就是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呢?
绿舟再一次更新了对黑衣罗刹的悬赏:斩杀黑衣罗刹者,赏黄金千两。
消息一出,两人逃亡之路更艰难了。
迫于无奈,他们躲进了一座深山之中。
将近一个月的追杀,她的身体状况已非常糟糕。
纵使武功再如何之高,双拳始终难敌四手。更何况,那些人从未想给过她喘息的机会。
躲在隐蔽的山洞里,桑瑱看着怀中刚刚退烧、沉沉睡去的女子,心想: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吗?
先不说她体内的血蚕蛊,单是如今这身体状况,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除非她们一直藏在这山中不出去,否则打打杀杀,她迟早要倒下。
但这片贫瘠的深山只有松树,连植被都寥寥无几,她此刻急需大量的金疮药与调理身体的药草。
不仅药草,飞禽走兽也少的可怜,她们已经多日不曾果腹。
出去是无穷无尽的追杀,留在山林身体又难以恢复,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让桑瑱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