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作品:《吾意昭昭

    在李辞盈看来,萧应问早该离去了,也不知他因何故逗留在郡守府中,又为何要这样大阵仗推了屏风闯出去?


    身轻似羽,迅若飞凫,竟没有人能摸着他的影子。


    郡守府出了这样的事儿,裴听寒自不好再耽搁,眼瞅着外头乱哄哄一团,怕是少不得先去看望仍在中堂的两位长史。


    他只得简略几句与李辞盈嘱咐,“阿盈不必忧心,明日下值后,某必往唐明府家中拜访。等请方安人保——”他微微一顿,才继续说道,“请方安人替你我二人保媒,姑母应当晓得某心诚。”


    “你呢?”裴听寒问道,“你可愿……”


    大魏民风开明,婚姻事已不似前朝般全然遵循父母之言,《户婚》亦明则允准男女同色择配,只不过旧姓望族更讲究名正言顺,自个儿当着女郎的面问,多少是有失风范。


    李辞盈抿唇低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愿?!裴听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为何?”


    而李辞盈似乎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依旧笑得温和,“郡守忘了,再过两月您才及冠,方安人怎好现下就为你我做媒,您还是别叫人家为难得好。”


    原来如此,这样细想下来,她好似没有不应允的打算,裴听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哦”了声,又说道,“可是刚才——”


    好歹顾忌外头还有下人,他没继续说下去,想着方才的事儿,下意识轻抚嘴角,懊悔自己轻浮,也更怕李辞盈会因此觉着惶恐不安。


    可她不会,李辞盈握了他的手掌,语中带笑,“郡守人品贵重,莫非妾还信不过您么,若两心相通,妾等再久也甘愿的。”


    这倒好了,反而是她来宽慰他,裴听寒顿感愧疚不已,垂眸回握她的手,信誓旦旦道,“某必不教阿盈失望的。”


    两句之后依依惜别,李辞盈拒了他令人相送的好意,提了裙踞自后院匆匆离去了。


    不出所料,为着郡守府出了刺客的事儿,街巷间好些凶神恶煞的衙役来来回回地巡查,见着面生的、外县口音的,都需验其身份过所。


    南楼衡门下自是寻不到那个身影,李辞盈脑子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别的什么,扶膝就着石墩儿好好坐下来。


    暮霭沉沉,风雾渐冷,市集上的商户也散去了,冷静笼罩下来,街巷之间也似被夜色冻作了冰雕玉楼,只远袅的炊烟漫绕鼻尖,才令她知晓这儿仍是人间。


    好冷,李辞盈搓了搓手背,仰头去瞧灰蒙蒙的天。


    枭鹰呼鸣,最后一丝光亮也没入远丘,黯淡终于落尽了,她垂下眼睛,撑住酸麻的腰腿,缓缓起身。


    她不明白自己哪儿又惹得“那位”不满,或者他真的事务繁忙,一弹指的功夫也不愿多等,就这样生生错过了时机。


    “…李娘子?”


    李辞盈心中猛地一跳,忙抬头,“萧——”


    来人却不是萧应问。


    雾中正立着个修长板正的身影,沈青溪著一袭月白圆领袍衫,束带上七事悬得齐整如一,待人一见,肃然起敬。


    李辞盈眨了眨眼,又瞧见了缩在巷口不敢上前的蛮姐儿和面哥儿。


    是了,为了两个孩儿取名登册之事,青溪先生也到南楼奔走了好几趟,这些天忙碌,她还没来得及处理。


    人都走到家门口了,本该请到前厅去吃茶水,可惜茅屋没有预备待客之地,平日有个三姑六婆串串门,不过一同跪坐坐床闲话罢了。


    她不可能请沈青溪到内室去。


    但好歹后院中摆着石桌和木椅,李辞盈展了笑容迎几步上去,比手想请他去坐坐。


    沈青溪晓得她等的另有其人,道声不必麻烦,“并非特意来访,某与李娘子说几句话就走。”


    他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拒收各家束脩,李辞盈本是低落,此时也不勉强,点点头,问道,“先生是为着蛮儿、面儿登册之事?”


    沈青溪不多做寒暄,眸光谨慎落在李辞盈的肩上,慢慢说道,“正是,他二人在书塾也有些时日了,看得出是勤学好学的苗子,然肃州城的境况李娘子也是知晓的,某冒昧问一句,过了今年,家中是否会让面哥儿往州外做工去?”


    李家穷困,兼面哥儿又是商籍,若说留在肃州读书,任谁也觉着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想着能取名、登册,这几天只顾着兴奋,全然是忘了这一茬。


    蛮儿听罢心中一沉,自小姨母和长姑就是惯着他们的,从不像肃州其他人家那般有不顺当的事儿便怪在孩儿们身上。


    可再任纵,家中几口人仍是要吃饭的,如今他们快七岁,过一两年,只怕难再逍遥。


    未待她想得更深,李辞盈摇了摇头,回沈青溪道,“家中虽是贫俭,但也算揭得开锅,他俩个年纪还小,暂且再留两年罢。”


    沈青溪偶尔听说过她家中兄弟归家途中遇意外失踪的事,此时也不再多问,“嗯”了声,说道,“既孩儿们不会出肃州城去,改日便将拜师登册之事了了。”


    他垂首自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刚一开口想念一念,又想起李辞盈是识字的,干脆直截了当展开了递她,“他二人托某起名,李娘子且看看,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话毕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就走。


    而李辞盈呢,低头在纸上瞧得认真,沈青溪做事仔细,两个孩儿各起了三个名字备用,也将其起源、寓意一一标注。


    他对孩儿们如此用心,可李辞盈却从未考虑过用他起的这几个名字,前世之时更是人一走就把桑纸往蛮姐儿手中一塞,再未提起过。


    推己及人,这会儿又突然觉着过意不去,想了想,又赶了几步追上去送他,“先生慢走,改日等择选好了,妾让他两个带去书塾给您罢。”


    沈青溪顿了顿脚步,侧一眼,见着那女郎笑得璀然,“嗯”声答应着,不自然移开了视线。


    李辞盈半点没察觉,随在他身旁,笑了声,“这回正式拜师,您可一定得收下咱们家的束脩。前几日听孩子们说起,妾已著手准备着了,只盼您不嫌弃。”


    沈青溪点点头,犹豫一息,才又说道,“夜里风寒,李娘子不必相送,且回去罢。”


    沈青溪现下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一年后可就考中解元了,虽说李辞盈回溯之前他还没有大出息,但结个善缘总归不会错的。


    于是她“嗳”了声,停在原地,仍是笑盈盈目送他远去。


    等人消失在风雾尽头,李辞盈才跺了跺冻得冰冷的脚,回巷子去揪俩个孩子,亏得她力气惊人,一手拎一个半点不喘气,“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当心把耳朵也冻掉了,快些回去把炉火点上,咱们晚上睡个安稳觉。”


    一句话说完,吐出的白气儿直往脸上扑来,陇西春夜冷得快,她一刻也不想多在外头呆了。


    蛮儿挣扎不脱,本是老老实实缩着脖子让姨母拽着他们回到院中,听了这话,竟是笑得嘴巴也合不拢,“倒不是咱们要出门来。”她冲面儿挑了个眼神,面儿心领神会,接话道,“炉火早都点好,我与阿姐也已躲进被褥里读书。”


    为着这些时日不缺炭火,他们把油灯也点上了,各自窝在被中读书,很是暖和惬意。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西屋外头,她放下俩个孩子,又躬身给他们抻抻衣裳,漫不经心“哦”了声,问道,“读的什么书?”


    孩儿们贪玩是天性,白日里读《千家诗》,夜里则摸出在集市里淘来的西域小人册,竹板上刻着图案故事,谐趣非常。


    面儿兴冲冲开口想说,蛮儿忙在背后拧了他一下,玩物丧志,这事可不能给姨母知道,她又接上方才的话头,说道,“都是长姑看着青溪先生在外头徘徊良久,才叫咱们俩个出去瞧瞧的。”


    在外头徘徊?李辞盈一愣。


    面儿点头,“长姑还想请先生进来吃茶呢,咱们一出到巷子里,盈姨就回来了。”


    这话一出,李辞盈更是调转脚步,决心不和他们回去见李兰雪,免得她又念叨着要请沈青溪回来吃饭。


    “油灯昏暗,别看得太晚,伤眼睛。”匆匆敷衍了几句,把俩个孩子都推回主屋去了。


    寂夜寒啸,今夜连月光都见不着一丝,李辞盈望天叹了一口气,罢了,萧世子既金口许诺定饶庄冲一命,想他这样的人物,应当不会出尔反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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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此时她只想推门回去好好休息。


    手搁在把手上还未使劲儿,那木门“吱呀”一声干涩哑响自个打开了,李辞盈正诧异呢,万不属于此间的月麟香已从缝隙萦浮鼻尖,她悚然一抬头,竟似“那位”纡尊降贵,正倚靠在她那张半旧小榻上。


    夜色俨浓,她实是瞧不真切,愣愣回神忙合拢了门扉,快步走到小几旁去点灯。


    冷烛半照,那人一身玄衣清磊,腰间一柄金製小刀暗光熠熠,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胸口一团闷气霎时就消散了,她展了个笑容,“郎君今夜不是要出城去么,怎得这个时候在这里?”


    那人却不答,半阖着眼冲她招手,“过来说话。”


    李辞盈敛了些笑意,回溯以来,萧应问已很少在她面前做这般目中无人的姿态,萧飒孤冷,此刻少年倒与八月十七夜于太和偏殿的那个人渐渐重合……


    李辞盈攥紧衣摆,又往前一步。


    小屋狭窄,挪了两下已是进无可进,总归有求于人,她揣揣掀了眼皮去瞧萧应问,想着是她请他来吃粥,便又问道,“郎君用过飧食了么?”


    萧应问不答,反而又是一声冷笑。


    这一声直把她半臂冷栗子也震出来,李辞盈摸不着头脑,余光一撩,见着榻沿上整整齐齐搁着那对小团花玄革臂鞲。


    她眼皮一跳,萧应问解下臂鞲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今夜还想歇在她屋里不成?


    这儿可不比鹧鸪山,没有多余的被褥,更没有能打地铺的地方。


    见她错愕,萧应问更是觉着心口一团恶火燎薪,他冷冷笑了声,才回答她的提问,“不是三娘邀某来家中共用肉糜粥么,怎还问我吃过没有?”


    做这么个臭脸,果真只是问一碗粥吃么?李辞盈腹诽一句,认命又转身去摸炉篝上的小坛子,大抵姑母他们仍给她留着的,此刻粥还是温温的。


    她自取了小几上盖着的木碗,想了想,还是又掀柜拿出一张新帕,沿着碗口往内里抹得干净发亮,才去盛了粥来给他。


    小勺儿往碗中一搁,李辞盈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笑道,“您应当吃不惯菹菜吧?”


    世代勋贵之尊口能不能进她拧出来的菹菜是其次,其主要因由,是外头太冷,李辞盈懒为他去取。


    果然他瞧不上这点儿调口,理也不理她,从容托个破碗,吃出个姿容瑰逸的模样。


    未多时也就吃好了,难得一碗粥就能抚顺了夜乞郎的麟皮,萧应问撤了帕子,瞥见李辞盈满脸期盼,才悠悠然说道,“落日时分,我的人已找着了庄冲的踪迹——”


    李辞盈眼睛睁得圆圆的,情不自禁倾近几分,竖着耳朵要听听详情,可那人却停顿在那,竟又不说了!?


    她抿抿唇,挑眉示意他,“您快说呀?”


    萧应问很疑惑,“某很好奇,究竟为何三娘从某这里探知案情从来理所当然,毫不胆怯?”


    李辞盈“唔”了声,大言不惭道,“当然为着咱们曾在一同在砂海历经磨难,有生死与共的情谊在的。”似怕他觉得冒犯,她冲他露个蜜糖似的笑容,又补充一句,“总归有那么一点点罢?”


    听着这话,萧应问竟是哼哼几下笑出声来,他闭着眼点点头,缓缓起身,反问道,“是么,某倒觉得,是三娘枉作聪明,自以为能从细枝末节中暗窥深意?”他居高临下睨向她,半晌,才撩袖拂开了桌上杂物,倾身一把捏住了李辞盈的下颌。


    李辞盈被迫随着他的力气抬高下巴,眸中也渐渐腾起轻雾。


    “的确。”萧应问垂眸叹了声,两指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慢慢摩挲,直到手下那人忍不住轻轻颤栗,他才开口继续道,“美貌向来是尔之矛戟,无论对于裴听寒、傅六郎,或是方才那位沈青溪,三娘都做得到算无渗漏。”


    “可惜了。”他笑了声,“那件披氅某已送到傅六郎手中,三娘不必再从它的尺寸来揣测我是否借傅弦之名向你讨要这份‘好处’——”他顿了顿,又“啧”了声,意有所指,“不过,某倒是很有兴致知道,三娘的‘好处’是单给裴听寒的,还是只要能予三娘利益者,均能雨露平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