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境内看不见日升月潜，也没有天黑天亮，孟昭和拾祸不知道打了多久。


    孟昭束着衣袖，手拿利剑，眉眼锋利狠绝，此时更像当年在幽冥界的孟离。


    两剑相碰，拾祸看着孟昭脸颊和嘴角的伤，看着两把剑上带着的血，眼睛微微眯起。


    “小阿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我的魂魄融为一体，等我回了幽冥界，我们照样做魔君，如何？”


    “你做梦！”孟昭咬牙道，“你已经死了！”


    拾祸似乎有些失望，摇头叹道：“真是不乖。”


    话音未落，他一脚踢向孟昭下盘，被孟昭察觉，两人又在腿功上分高低。


    可正如拾祸所说，孟昭的所有本事都是他教的，孟昭想赢他，谈何容易？


    用足了力气在孟昭的小腹踹了一脚，他看着孟昭躺倒在地，看着孟昭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又笑了起来。


    “小阿离，你知不知道咱们打了多久？”


    孟昭呛出一口血，拿剑的手已经松了。


    他们至少打了二三十个时辰，可拾祸居然还一点疲态都没有。


    她受的伤会反应在她的身体上，现在她这副样子，恐怕她那副躯体也已经浑身是血。


    楚烨不知道还在不在外面，会不会担心。


    拾祸将青脊拄在地上，半蹲下来看着孟昭。


    孟昭的目光有些涣散，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但是能听到拾祸的声音：“你知道当初我看中了你爹什么吗？他根骨好，悟性高，只可惜他不听话。我以为把你养在身边你能听话点，但是……小阿离，你可真让我失望。”


    说话间，拾祸猛然起身，右脚踹在了孟昭的腰上，把孟昭踹出去了老远。


    孟昭突然想起，当年爹爹临死前想要杀了她。


    如果当年拾祸没有救她，那她已经跟着爹娘一起死了。


    不用去幽冥界，不用杀那么多人，不用喝人血……


    “拾祸……”孟昭想从地上爬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你……”


    拾祸一脚踩在孟昭的背上，把刚爬起来的她又给踩回了地上。


    “因为你的悟性不输给你爹，要是让你死了，我还得再找别人，那多麻烦？”拾祸掰着孟昭的下巴，“你爹当年如果不跑，我跟他年纪相当，等我快死的时候，我也看不上他那副老骨头了，只可惜，他不会算。”


    身上的剑伤，内伤，还有拾祸踩在背上的那只脚……孟昭浑身都蔓延着剧烈的疼痛感。


    她流了很多血，渐渐有些意识不清。


    她累了。


    真的好累。


    活着好累。


    她想去找爹娘。


    哪怕是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家里也不富裕，她穿着粗布麻衫，但是能跟爹娘在一起。


    她呢喃地喊着爹娘，听在拾祸的耳朵里却只觉得好笑。


    “你喊他们做什么？他们就是废物，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所以你才会落在我的手上，受那么多折磨。”


    恍然间，孟昭又想起在江南的那个院子里，姐姐跟她说的话：“不是你爹娘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她被拾祸压制着，却还在挣扎，替自己的爹娘辩解：“不……我爹娘……我爹娘很好……”


    “哪里好？你不是也怪过你爹居然要杀你吗？”拾祸把玩着手里的青脊，“小阿离，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孟昭闭上眼睛，也不挣扎了。


    活着真的好累。


    可就在她要彻底放弃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轻轻推着她，在喊她：“小妹，小妹？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别怕，姐姐在呢。”


    “你一定要活着，你爹娘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很快，那个人影逐渐变得清晰，变成了楚烨，在对她笑。


    “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就是了。”


    孟昭猛然睁开眼睛。


    不，她不能死！


    一瞬间，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从拾祸的脚下挣脱了出来。


    青脊扎在她刚刚趴过的地方，是后心的位置。


    大概是想到了楚烨那句话，孟昭求生的意志变得格外强烈，连疲累也消失了大半，她重新捡起了剑，劈头就往拾祸砍了过去。


    拾祸也受了不少伤，加之孟昭这瞬间的爆发出乎他的意料，他一个不慎，只是下意识抬手格挡，被孟昭用极强的力道下压，最终砍在了他的手臂上，断了他右手的经脉。


    鲜血流了一地，拾祸蹙着眉心把青脊扔到了左手，还想说什么，孟昭的剑已经再一次挥过来。


    拾祸的左手也能用剑，但远不如右手那么灵活，加上孟昭这一鼓作气的濒死反击，他退闪不及，终于被孟昭一剑刺在了下腹。


    “拾祸！你已经死了！”孟昭看着他，一双眼睛瞪得血红。


    “孟离……”


    孟昭不等他再说话，又一掌拍在他的颅骨，同时将忘初刺进了对方的心口。


    “我不会受人操控，不管是谁！你既然死了，就死得更透一点！”


    拾祸大概没想到孟昭居然能赢自己，他睁大了眼睛，却看见孟昭右手集聚了足够的灵力，往他一掌拍了过来。


    这一掌下去，他必定魂飞魄散！


    因为受伤和疼痛，他的反应变得异常迟缓，他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而孟昭这一掌几乎是耗尽了自己的灵力，看着拾祸的魂魄慢慢飘散，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一阵昏眩之后，她睁开了眼睛。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器交织的声音。


    她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一抬头就看到楚烨正跟无数人厮杀在一起。


    楚烨穿着黑色的衣服，孟昭能看到他受了伤，能看到他的衣服上在不断滴血。


    一把剑从身后刺向他，孟昭大喊了一声“小心后面”，那把剑却已经被另一把剑挑开了。


    江萍有些懊恼，冲着慕容煊道：“慕容煊，你都救了他多少次了？你还想怎么样？”


    寻狰却是看向了孟昭，神情有些讶异，“你的魂魄归体了？你居然赢了拾祸？”


    孟昭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


    楚烨想过来，却被楚元昌的剑挡住了去路。


    地上躺着无数尸体，血流成河，楚烨早就杀红了眼，冲楚元昌道：“让开！否则我连你也杀！”


    楚元昌沉声吼道：“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还不够吗？”


    “是你们逼我的！”楚烨也吼，声调还更高，“是你们非要置我们于死地，是你们自找的！”


    他的身体晃了晃，用剑支撑着才没有倒。


    孟昭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她连站都快站不稳，更帮不了楚烨。


    她虚弱道：“楚烨，别打了，他们都是来找我的。”


    楚烨把剑握得更紧。


    怎么可能不打？


    那些人要杀她啊！


    三天了，他们在这儿打了三天，这是三天以来最平静的时刻。


    孟昭往后退了两步，离崖边越来越近。


    “阿昭！”看到她的身影都被火光映成了红色，楚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骤变，“回来！”


    “他们是来杀我的。”孟昭笑道，“不看着我死，他们不会罢休。”


    就算她赢了拾祸，她跟那些人的恩怨也早就结下了。


    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目光一转，此刻的孟昭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可身上的气势却依旧压人。


    “没本事才草木皆兵，你们这些人……哈哈哈哈哈——”她仰天笑了起来，“不过一帮废物罢了！”


    陆雨笙见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孟昭居然还这么狂妄，手里的鞭子立刻往她挥了过去。


    孟昭侧身闪开了，那鞭子打了个空，可她也因为脚下不稳，踩在了天火岩下。


    “阿昭！”


    楚烨反手把剑掷向陆雨笙，连看一眼陆雨笙都不愿，只大喊了一声要往孟昭冲过去，却被楚元昌给拽住。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孟昭在掉下天火岩前对着他笑了笑，跟他说了两个字：“听话。”


    “不！阿昭——”楚烨用尽全力甩开了楚元昌的手，往那冲天的火光冲了过去。


    他眼睁睁看着孟昭掉下了天火岩，消失了红色的火光里。


    楚烨不顾一切地就要跳下去，再次被楚元昌拉住，“你不要命了？！”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她已经死了！”


    “你放手，我要去救她！”


    楚元昌不放。


    不仅不放，还封住了楚烨全身的经脉。


    楚烨动弹不得，只能怨恨地看着楚元昌。


    许久，他才冷笑道：“楚元昌，你只是恨我，你自己得不到所爱，就不想看我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楚元昌，你嫉妒我！”


    楚元昌避开楚烨的视线，冲几个长老道：“把他带回去！”


    天火岩一战，孟昭身死，几大门派和她的恩怨这才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楚烨被带回了名剑山。


    他被楚元昌关在竹楼出不去，但也不让大长老给他疗伤，伤势越来越严重。


    过了半个月，慕容诩来了竹楼。


    “慕容！”如今的楚烨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形同枯槁，伤势也恶化得厉害，他拉着慕容诩的袖子，急切地问，“阿昭呢？孟昭人呢？！”


    慕容诩不答，只是扶着他去了床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从袖子里取出一颗药丸，“这是孟姑娘之前托我炼的药，我现在炼好了，来给你。”


    楚烨却看也不看，依旧执着地问：“你告诉我，阿昭呢？”


    慕容诩望了一眼窗外，神色晦暗，把药丸放在他手心，“吃吧，吃了你就能见到她了。”


    楚烨二话不说就把药塞进嘴里，连水也不用，生咽了下去。


    不过片刻，他就吐出一口血，脑袋也越来越昏沉。


    鲜红的血流在浅色的被子上，鲜艳得可怖。


    楚烨猛然明白过来，惶然地看着慕容诩，“她……她真的……真的死了？”


    慕容诩抿唇不言。


    楚烨苦笑出来。


    “也好，也好……慕容，带我去天火岩，我说了要……要陪她……”


    他面色死白，倒在了床上。


    ——“等来世，我清清白白嫁你为妻。”


    阿昭，下辈子，等我来娶你啊。


    传言，魔君孟离于庚寅年二月初七和楚烨被围困于天火岩。


    孟离修为暂失，楚烨一己之力战数千之众，力竭不退。


    二月初十傍晚，孟离跌落岩底，被祝融火燃为灰烬。


    楚烨重伤，忧郁成疾，半月之后，药石无医而亡。


    楚烨死了以后，慕容诩本想按照他的遗愿带他去天火岩，让他和孟昭团聚，不过楚元昌说楚烨是楚家的人，不让他走。


    楚元昌到底是楚烨的生父，他如此坚持，慕容诩也不好再说别的，只能留下来，等楚烨办完丧事才离开。


    陆雨笙死在了天火岩，寻狰对此耿耿于怀，并没有来吊唁，不过楚元昌倒是也无所谓，反正他有的是办法可以修复和渺月宫之间的关系。


    楚烨入土以后，楚元昌去了祠堂。


    这么多年来，他给姜枫晚上了第一炷香，第一次和姜枫晚的牌位说话：“你儿子比我强。此生是我薄待了你们，来世你们母子二人不要再入楚家门了。”


    突然起了一场风，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就连姜枫晚的牌位也被从堂上吹了下来，摔得裂开。


    楚元昌将裂开的牌位捡起来，突然就流了泪。


    他想到了楚烨当初在劫道外对他说的话：生了个儿子，死的时候却没人哭丧，也不怕丢人？


    他对姜枫晚没有感情，对楚烨自然也没有，那时候他还年轻，姜枫晚生下楚烨之后，他冷待了这对母子十几年，日日跟程双河厮混在一起。


    他自诩对程双河情深至极，甚至差点因为程双河杀了自己唯一的血脉。


    可程双河不过死了两年，他见到女扮男装的孟昭，也起了心思。


    他说他是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可如今，他身边连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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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没有了。


    姜枫晚死了，程双河死了，孟昭死了，楚烨死了。


    他是一派掌门，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楚元昌颓然的在地上坐了很久，心里愈发悲伤，日近黄昏时，他开了劫道，进了第三十二层。


    这里有两具他当初用来迷惑楚烨的傀儡，如今他孤身一人，这对傀儡夫妻却还如胶似漆地生活在一起，讨论着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心仪的人，什么时候带回来见他们。


    楚元昌看着这对中年夫妻，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阵懊悔。


    如果他当初对姜枫晚好一点，楚烨是不是就会和他亲近一点，就不会为了一个孟昭奋不顾身？


    如果他当初和程双河一刀两断，是不是就能保全程双河的性命。


    这些人，好像都是被他的一己私心害死的。


    突然间，楚元昌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就流出了两行泪。


    什么为了大义？哪是为了什么大义？他就是自私，只顾自己享乐，所谓的大义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用来说服自己，他也是受了委屈，他也是不得已。


    楚烨说得对，他就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所爱，所以也不让儿子得到，才会一直想分开楚烨和孟昭，最终把他们都推入了死地。


    ……


    阿蘅前段时间生了一场病，后来听闻了孟昭的死讯更是卧床不起，慕容诩照顾了她一段时间，等她稍微好点了，就说要带着她离开长夜门。


    慕容煊没有挽留，只说让他们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他如果不是一派掌门，那天就可以不顾一切地与各门派为敌，可他不能。


    所幸慕容诩不用承担这个责任，他就这一个儿子，只希望慕容诩能够逍遥自在的度过余生。


    上了马车，慕容诩把阿蘅轻轻搂在怀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还疼吗？”


    阿蘅摇摇头，没说话。


    “我去给你找药，很快就能好了。不过……”他突然笑了，蹭着阿蘅的脸，“你少不了要被骂一顿。”


    阿蘅也笑。


    被骂一顿就骂一顿吧，她不在乎。


    慕容诩带着阿蘅去江南住了两三个月，总算是把阿蘅的身体调理好了，又去各处游历。


    后来，他们去了死城。


    这座城已经荒了几十年，可如今这里被种了许多茶花，开得正好。


    他们买了不少红绸，闹了一天就离开，慕容诩说要带着阿蘅四处去玩儿。


    晚上的死城总是有草虫的声音，而且今天晚上的星光格外好，连带着让人心情也更好。


    可有的人心情就不好了。


    “嗯……啊……楚烨，你滚出去！”


    “我不！谁让你骗我！”


    楚烨把孟昭按在红色的被褥上。


    “孟昭！你没良心！”


    “……”


    红色的帐幔下，两人身影重叠在一起，红色的喜服被杂乱无章地扔在床边。


    楚烨趴在孟昭的背上，低低地哭了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楚烨勒着孟昭的腰，眼泪流在孟昭背上。


    孟昭的背上有一块疤，是被祝融火燎的。


    那次慕容诩去找他，说了几个掌门想趁着她剥魂的时候杀了她。


    这跟她想的差不多。


    在她定下应对办法之前，慕容诩又说阿蘅私自看了商绝图。


    商绝图上记载，修炼有成的妖骨能暂时抵御祝融火，妖骨年岁越长，抵御的时间也就越长。


    她于是自己剔了妖骨，让慕容诩用她的妖骨在天火岩的岩壁上布了一个传送阵。


    到时候孟昭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去，会被传送到设置好的地方。


    那些人总不至于跟着跳下去，求证孟昭的死活。


    孟昭原本不同意，可阿蘅妖骨已剔，也装不回去了，慕容诩央求她不要辜负阿蘅的一片心意。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


    她知道楚烨一心维护她，如果那些门派的人真的杀过去，楚烨势必会大开杀戒，埋下许多祸根。


    在寻城的时候，她怕自己赢不了拾祸，就已经请慕容诩炼了一味药，能让人失忆的药。


    如果她死了，就让楚烨彻底忘了她这个人。


    那天再见慕容诩，猜到天火岩即将发生的事以后，她又请慕容诩炼了另一味药。


    假死药。


    如果她能侥幸不死，就让楚烨吃这个，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们双宿双飞，也免得楚元昌非要让他当什么劳什子的掌门。


    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她从来都选后者，一了百了。


    只是这些事她没告诉楚烨。


    若她死了，她不想让楚烨痛苦地活着，也不想让楚烨陪她死。


    她是自私，自私地想让楚烨忘了她，一个人活着。


    所幸，她活下来了。


    现在听到楚烨哭，孟昭难得的有些内疚，她握着楚烨的手，说话的声调也软了下来：“没想骗你。”


    楚烨重重道：“你还说！你居然想让我忘了你！孟昭，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


    他掰着孟昭的下巴亲吻，吻得很重，吻得出了血。


    他越想越委屈，“我怎么能忘了你？你凭什么替我做这种决定？幸好你活着，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慕容诩趁着楚烨下葬之前把他偷了出来，被带到死城的时候，楚烨俨然就是真的快死了。


    他以为自己没死，但孟昭不在了，是真的生了求死的心。


    直到看到孟昭还好好活着，他呆了许久，突然放声大哭。


    如今两人的伤都大好了，楚烨终于和她拜了天地。


    此刻楚烨看着孟昭，眼里都是失而复得的惶恐。


    看着孟昭眼角的泪，那种惶恐又渐渐散去。


    他没见孟昭哭过，这是第一次。


    真好看。


    孟昭曾说，等来生，她嫁他为妻。


    有没有来生他们不知道，但各自都死过了，便提前将来生的日子过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