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作品:《秋天会回来》 那手机经过严重磕碰, 进了水,林至骁捞起来时已经无法开机。
甩了甩水,他捏着那手机往回走。
并没直接上楼, 去楼下冰箱里找冰水喝。
佣人路过,见到他仰着脖子捏着瓶冰水大口往里灌, 很有敬业精神地多了句嘴:“先生?是今天午饭盐太重了吗,下次我调整调整。”
“还好。”林至骁放下那瓶水,烦闷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不用调整。”
“噢噢那就好。”佣人心里松了口气, 紧绷的面部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是午饭盐太重,因为刚刚大小姐才拿了水给您和太太送上去。”
林至骁捏着水瓶发泄的力道一顿,眉心拢在一起:“林曦?她刚刚拿水去找过我?”
“是,大小姐真是有孝心又体贴。”佣人笑了下,转瞬又好奇,“您没见到吗?”
当然没见到。
林至骁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修长手指在眉心揉了揉, 点点头:“知道了。”
转身上楼, 往林曦紧闭的房门口看了眼。
倒挺好,随了她妈,有事儿也能装得像没事儿,不声不响, 粉饰太平。
马上还有一堆事, 都得让他亲自去做, 林至骁干脆也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回房找了个备用机换上电话卡。
正要给秋霜回拨电话过去,齐疏影的手机响起来, 母亲提醒她,说林家两位长辈的飞机马上降落,叫她别忘了礼数,要亲自去接。
嫁人二十几年,她作为儿媳的礼数早就无比周到,哪里还用母亲提醒呢?
无非是在母亲眼里,她仍然是需要长辈操心的小辈,事事需要提点。
林至骁那通电话终究没能拨出去。
如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争论都没发生,俩人表面上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亲自去机场迎接林家两位长辈。
齐伯约夫妇也在林家两位长辈抵达南塔这处住所后到达,亲家会面,自然笑着热络地寒暄。
林曦也很快独自调整好了情绪,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到齐之后才装作刚睡醒冗长午觉一般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
林至骁盯着她瞧,她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对上他眼神,目光微顿,转瞬移开,笑着去跟长辈们问好。
外婆问她眼睛怎么有些红,她说睡午觉前看了本虐心的狗血言情,哭了一会儿。
几位长辈心疼坏了,将那林曦凭空捏造的狗血言情作者骂了一通,无异于拍打着地面哄摔倒哭闹的小孩,说地面不该让她摔倒。
林至骁默默在一旁瞧着,莫名想起秋眠。
林曦随便编句谎话就有一大家人去哄,秋眠大概是没有的。
他又不禁想起二十几年前。
情到浓时,秋霜问他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吧。”他说,“肯定像你。”
“那生女儿的话,就让她叫林曦?”怀里的女人神色充满向往,“森林里的晨曦。”
“有什么寓意么?”他问。
“无论迷雾森林里的黑夜有多么恐怖昏暗,当黎明到来,晨曦都一定会穿过参天大树的枝桠缝隙,驱散一切阴霾。”
“好啊。”他笑着说,“都听你的。”
后来呢?
他也忘记是哪个喝醉酒困顿的夜,趴在沙发上睡得神志不清,有道女声在他耳边问:“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啊,你想好了吗?”
女儿?名字?
恍惚间他还以为是跟秋霜的婚后,而从前情意浓时说要生女儿的话成了真。
“叫林曦啊。”他翻个身,闭着眼抓住女人的手搁在额头,“好累啊,给我揉揉。”
那晚他认错了人,喝醉酒后说话也温柔。
齐疏影受宠若惊,软着一颗心替他轻揉太阳穴,小声问他:“哪个xi啊?”
他困得要睡过去,只觉得她好奇怪,自己取的名字,却忘了是哪个字。
但他对她向来耐心,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回答:“森林里的晨曦啊。”
次日他睡醒,只当是昨夜醉酒后太过思念秋霜夜里做了场梦。
直至林曦这名字上了户口,甚至都上了无法更改的族谱,他才终于发觉,皱着眉问:“谁取的这名字?”
齐疏影不解:“你亲自取的啊,忘了吗?”
他瞬时一怔,才发现那夜不是梦。
是喝醉了酒,认错了人,所以,将秋霜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也弄丢了。
-
今天是周允回七十六周岁的日子,早前他就说过,不用风光大办,家人聚聚就好。
晚宴定在城北的定风波,高级私人订制餐厅,是周家的产业,周允回的妻子去世后就交由儿媳阮琳琅打理。
定风波闹中取静,隐私性极高,独栋独院,古色古香,看似低调,又极其奢华,用来招待齐林两家再合适不过。
阮琳琅已经提前让人发了定风波近几日暂停营业的通知,所有人力都被用来准备今日的晚宴。
今日一早,周沛泽也丢下手中的其他事赶来与她一同准备,此刻俩人正在后厨查阅。
周允回在家中排行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相继去世,留下的后辈倒是没有走散,仍常常往来。
不过,今日有很重要的家事,周允回不想闹得太高调,因此并没有宴请宾客。
除了他的一儿一女及其家属,就只有京北来的林家和齐家参加他今晚的生日晚宴。
周沛泽上面有个双胞胎姐姐,叫周霖铃,比他先完婚一年,结亲的是南塔的钟家。
姐姐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叫钟斯琰,比周引弦大几个月,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混球。
阮琳琅一边查看后厨准备的东西一边随口跟丈夫八卦:“斯琰也没订婚呢吧?”
“没有,姐姐还说呢,他好像有喜欢的人,听说是南塔大学的老师。”
“跟周周一个学校?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谁知道呢,你儿子都管不过来,还管人家儿子?操不操心。”
“那不也是我侄子,关心一下怎么了。”阮琳琅捶了丈夫肩头一下,叹气,“我怎么感觉,今晚可能会出事。”
“这感觉没问题。”周沛泽捏了颗圣女果塞她嘴里,“你儿子铁定会闹。”
阮琳琅一咬,圣女果在齿间爆开,汁水四溢,酸不拉几的,令她忍不住皱眉闭眼。
“太酸了,不能要。”
店员被叫过来重新去更换果盘,阮琳琅嗔怪地斜了丈夫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嗯?”周沛泽眉头微微上挑,“我担什么心,我等着看热闹呢。”
阮琳琅惊诧:“什么?”
“你儿子瞧着听话,脾气比我还臭,我倒要看看他这臭石头今晚能忍多久。”
“说的什么话这是。”
“他可不听人安排,没准儿为了反抗,能从大街上随便拉个女孩儿说要跟她结婚。”
“哪有你说的那么随便。”
周沛泽无所谓地耸耸肩:“等着看啊。”
-
周引弦忙完学校工作,瞅着时间差不多,收拾了手头上的东西,开车去赴宴。
当车停在定风波外面,他抬头看了眼门楣,眉心微动,隐隐有种怪异的直觉——
家里可不太轻易在这地方设宴。
自从奶奶去世后,家里老爷子就不太踏足这地方,大概是怕触景生情。
今天他生日,且电话里说是不用大办,家人聚聚就好,可却没在家里聚,而是定在这地方,实属奇怪。
鸿门宴。
周引弦心里嗤笑,拿了车钥匙下车甩上车门,面上毫无惧色,好整以暇地走过去。
他倒要看看,今天这里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等着他来入网。
等他刚进大门,外面紧跟着又停下几辆车。
齐林两家的人也到了。
-
台阶下摆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周引弦走近了一瞧,心里不好的直觉更甚。
进了定风波大门,入目并无其他宾客,一楼大厅只有前台守着。
前台认得他,笑盈盈地请他上楼去。
是,最尊贵的SVIP厅在楼上。
周引弦微微颔首表示收到,并无退缩之意。
穿过前厅进去,正要上楼,阮琳琅跟周沛泽从一楼后厨那边过来,与他迎面相对。
楼上周允回也正好走到楼梯口,见到几人,道了声正好:“正好,都到了。”
随即下楼来,要带着几人往前厅去:“他们也到了,一起去迎吧。”
话落扫了周引弦一眼,忽略他微蹙的眉心,自顾自往前走。
周引弦立在原地没动,敏锐的直觉在脑子里拉警报让他撤离,他却还想看看到底有多危险。
周沛泽跟阮琳琅没敢一直耽搁,匆匆看了他一眼,经过他身边,轻轻道了声:“走吧。”
前厅旋即响起男性老人爽朗的笑声,紧跟着又响起几道女性的问候寒暄,一道年轻又阳光的甜美女声平地炸开——
“爷爷生日快乐!”
是林曦。
“叮叮叮——”
周引弦脑子里的警报响得更加急促,仿佛危险系数已经拉满,即刻就要报废。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若换作别人,此刻就要逃。
可周引弦却偏要迎难而上。
不破不立,单刀赴会又如何?
今天这鸿门宴,他,吃定了。
周引弦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挑动。
迎出去,慢条斯理地将白衬衫的袖口往上挽,装作并没看出来这是场鸿门宴,礼数周到地向几位贵客问了声好。
林曦也同他问好,娇俏又羞涩。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几人正寒暄,门外又来人。
周允回的长女,周沛泽的双胞胎姐姐,带着丈夫和儿子姗姗来迟。
“抱歉,堵车有点厉害。”
阮琳琅笑着接话:“哪里抱歉,这不是也提前到了?正好大家都到齐了,上楼就座吧。”
周引弦礼数周全地落在最后面,钟斯琰自然也跟着在后面磨蹭,凑近了小声八卦:“哎,听说你今天要订婚了?”
“管好你自己。”周引弦冷冷睨了他一眼,“别那么幸灾乐祸,小心笑太早。”
被戳中痛处,钟斯琰顿时一噎,嗤了一声。
-
众人上楼进门坐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店员们便依次进入,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呈上。
席间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看起来好像真是一场简单的生日宴,老友相聚,追忆从前阔谈未来,没有任何目的。
跟平常的家宴座位安排不同,周引弦一手边坐着钟斯琰,另一边坐着林曦。
钟斯琰悠闲地吃着东西,趁着端起杯子喝水,遮掩住嘴型,歪头凑近压低声音:“我感觉马上要切入正题了,你真不慌?”
周引弦瞥了他一眼:“你慌么?”
“我慌什么,又不是我要被订婚。”
“追到夏老师了?”
“……管好你自己。”
俩人悄悄话刚说完,周允回就起了话题:“好久没见,曦曦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记得比我们家周周小一岁吧?”
“是啊。”齐伯约接话,“你还比我小一岁,没想到万事都让你给抢先了。”
周允回大笑两声,开玩笑道:“那不正好,我们周周大一岁,当哥哥会照顾人。”
林家老先生跟着接话:“看着是很沉稳,这年纪有这个心性,真不错。”
林曦知道大家要聊什么,偷偷看了眼周引弦,害羞地低下头。
周引弦假装没听懂,面色如常地用勺子盛了一颗鱼丸,蓦地想起秋眠喜欢吃,就有点想掏手机问问她这会儿吃没吃饭。
但周家的规矩是吃饭不能碰手机,连钟斯琰都只能无聊地一边吃菜一边八卦他。
几位长者仿佛在演戏,男性搭完话,女性也跟着夸来夸去,莫名地就说起来:“这么说的话呢,他俩往那儿一坐,看着还真挺配。”
于是众人目光都落过来。
“是挺配啊,郎才女貌,瞧着都亮眼。”
“两个小的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要不咱们就———”
“亲上加亲,好上加好?”
“我看行!”
几位长辈不知怎么就开始讨论订婚的事。
在他们眼里,这事儿就是这样,先走这么个看似开玩笑的流程,在这样的场合,即便小辈要拒绝要闹,也得顾着点双方的面子。
半推半就的,事情也就成了一半,到时候两方家长再关上门各自教育自己家孩子,好言相劝或是威逼利诱,事情也就成了,最后再慢慢选个好日子,正式订婚,宣布喜讯。
最最最重要的是,周引弦看着就是沉着稳重的个性,又极具修养,而且瞧着还有点不近女色的禁.欲感。
齐林两家家长便凭借着这表面印象认为,他没有什么儿女情长,面对婚姻,一定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而他们这样的家庭背景,他挑不出任何毛病,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就连周允回也觉得,周引弦即便再怎么不愿,也绝对不会在他的生日宴上闹。
虽然他脾气臭点儿,可还是不如他表哥混蛋又张扬,也懂守孝道,会给他这个老爷子一点儿生日在老友面前的面子。
所以,他才会特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来讲这件事,算是有点儿道德绑架的意思。
看着这些长辈自说自话地开始给自家表弟谈论订婚的事,钟斯琰不免幸灾乐祸地低笑了声:“来了弟弟。”
周引弦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同样低声地回:“那就看好了,弟弟给你打个样。”
不等钟斯琰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饭桌上长辈们正相谈到最欢处,忽地平地一声惊雷——
“我不同意。”
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默契地一同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只见周引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筷子,甚至像是根本没动过筷一般端正地坐在那里。
他挺肩直背,目光平静坦荡地回视着落在他身上的每一道目光。
而后,再次重复:“我不同意。”
这片刻房间里满坐寂然,落针可闻,因此他这句“我不同意”便瞬时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他甚至都没有委婉地、装傻地、开玩笑地说一句诸如不合适别乱开玩笑之类的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的场合,对方身份金尊玉贵,他也依旧如此坚定、直白、确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不留半点让人推拉的余地。
没人想到他会这样,即便是等着看热闹的周沛泽,也以为他会先含蓄委婉地推拉一阵,不会这样直接让场面陷入尴尬境地。
坦白讲,周沛泽觉得联姻没什么,毕竟能保证两边各方面条件不会相差很多,相处起来会更轻松,而且感情可以培养——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明他自己从前也很抵触,可没想到拿了先婚后爱的剧本,这些年过得蜜里调油,就觉得联姻也挺好。
钟斯琰在心里默默冲周引弦竖了个大拇指。
好家伙,瞧着不声不响,上来直接就是一刀砍上大动脉是吧?
不要命了。
这事儿要是他自己来做,钟斯琰就觉得挺正常,可换成他这表弟来做,他就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在找死。
不过转念一想,钟斯琰又笑了——
差点儿忘了,他这表弟,面上看着一副正派模样,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疯批。
也是么,搞科研的人,哪有不疯的。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周允回。
“啪”的一下,他一掌拍在昂贵的桌面上,声色俱厉:“你在胡说什么!”
其余小辈都被他这一掌吓得心都跟着抖了抖,周引弦却面无惧色地迎上他充满威胁和暴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我说,我不同意跟林曦订婚。”
这一下,点名道姓,比刚刚更直白。
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被喜欢的人如此不留情面余地地拒绝,甚至在她都还没有来得及表达任何想法时对方就已经如此迅速地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林曦眼眶一热,低着头就要哭出来。
瞬时,除了林至骁,在场的齐家和林家人脸色均有些挂不住地沉下来。
场面一时间有些收不住。
偏在这时,房间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道手机铃声,与此同时——
“啪”的一下,齐疏影不小心摔了一个碗。
林至骁默默瞥了她一眼,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齐疏影为何会在这种场合如此失态——
是那首秋霜的专属铃声,《让她降落》。
齐疏影道了声“抱歉”,弯腰去捡掉落在地摔碎的碎碗块,阮琳琅温声提醒:“等下我叫人来收拾吧,小心割伤手。”
她应了声“好”,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勒紧了,弯腰藏在桌下的手和嘴唇都在发抖。
林至骁犹豫片刻,那手机铃声已经响尽一遍,来电到了时间自动挂断。
而另一边,秋霜一边握着方向盘开车,一边注意路况,一边分神再度拨打那串号码。
这是她今天打给林至骁的第四通电话,而在这之前的三通电话,都未被林至骁接听。
在她的世界里,有一套事不过三的原则。
除了工作上的事,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去求人第四遍。
然而今天,此刻,为了秋眠,她主动打破了自己的这条原则。
甚至,如果这通电话依旧没被林至骁接听,她还会拨打第五遍、第六遍、第七遍,直至他接听,或者,她赶到现场。
在这之前,她曾提醒秋眠,爱不能令人丢掉尊严,也不能令人违背道德三观。
可是,秋眠离开以后,她在她房间里静坐半晌,回想这大半生,忽然怕秋眠像她一样错过,不能得偿所愿,此生都过得不幸福。
所以,从前她没能为自己勇敢发的疯,今天,她要为了秋眠全都豁出去。
终于。
这通电话在响了两声之后,被林至骁接起。
“林、至、骁!”秋霜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秋眠过去了!”
再多的话,她不必说。
她知道的,林至骁会懂。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定风波二楼的SVIP厅里,当林至骁接起那通电话,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他身上。
他说:“知道了。”
语气竟有一丝温柔。
房间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因这突然的打扰而变得不上不下,顿时又恢复寂静。
周引弦起身,拉开座椅,朝众人微微颔首致歉:“抱歉,还有点事,大家慢用。”
一副先前无事发生的淡定模样。
周允回见他要走,顿时又急又气,对着桌面“啪”的一下,又落下一掌:“给我站住!”
周引弦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您请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古至今就是如此!”周允回气得手指都在抖,“你以为你能拒绝?从小到大教你的礼数你都学到了哪里?当着这么多人,你就是这么做的?”
“不然呢?”
相较于他的怒不可遏,周引弦语气仍旧平静得像是没有起风的湖面。
“我又不喜欢林曦,难道还硬要娶她?”
他拒绝的话,一次比一次直白。
而这一次,几乎是毫不留情面。
林曦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从小到大养成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这样的耻辱,林曦羞愧难当,立刻想要为自己挽回些尊严,说她也不想跟他订婚。
可转瞬,耳边落下道声音——
“我有喜欢的人,我只会跟她结婚。”
那人就立在她身旁,字字句句声音如此清晰,清晰地说他不喜欢她,要娶别人。
而那个别人,她清楚地知道,是秋眠。
那份骄傲被击碎的羞愧瞬间转变成嫉妒和愤怒,她最爱的两个男人的喜欢,被秋眠和她妈妈抢走了。
林曦再难忍受一切,宁愿自损一千也要毁秋眠八百,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一般,忍着哭腔问:“那师兄喜欢的人是谁呢?”
从入座到现在,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便同她一起期待答案。
周引弦本不欲将秋眠卷进这漩涡,可对她的爱不想再对任何人隐藏。
这么、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坦荡地、赤诚地、勇敢地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
“我喜欢的人,她叫秋眠。”
尽管早有预料,可终于亲口听他承认,林曦心里仍旧像是响起了一阵雷暴。
这阵雷暴震耳欲聋,她终于没忍住落了眼泪,而后几近崩溃,再不怕什么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秋眠吗?”她仰头看着身旁立着的高大男人,竟然泪中带笑,“就是那个私生女啊?”
好似“砰”的一声,平地又落惊雷。
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林至骁皱眉冷声呵斥:“林曦!”
“您在害怕什么啊爸爸?”林曦又哭又笑地转头看他,“您不是亲口说秋眠是您女儿吗?”
齐林两家的人震惊中慌乱,不置信里掺杂愤怒,矛头齐齐指向林至骁。
林至骁揉揉眉心,坦荡承认:“秋眠确实是我的女儿,但——”
不等他把话说完,周允回的茶杯直直地冲周引弦砸了过来:“混账!”
周引弦微微偏头,躲过了那茶杯。
茶杯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响。
周允回的怒意更甚:“你竟然喜欢一个小三的女儿!小三生的女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周家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嫁进来!”
“秋眠不是小三的女儿。”
周引弦直视着比先前更加暴怒的周允回,眼神坚毅,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请您尊重她。”
“我并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周引弦语气平静从容,却藏不住眉宇间的桀骜不羁,仿佛在场没人能左右他。
“再者,她即便要嫁,也是嫁给我,而不是嫁给周家,您让或不让,都与她没有关系。”
他要的人,除了那个人本身,这世上,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拦得住他。
阎王也不行,阴曹地府他也不是去不得。
“以及,我记得她的生日——”
周允回气得一时无话,只能暴怒地死死盯着周引弦,周引弦却恍若未觉,低头看向林曦,那眼里再无半分师门之情,只有冷漠。
“她比你还年长七个月。”
林曦顿时被他眼里的冷漠吓到,难过更甚,却不肯承认他说的事实:“那又怎样?我爸爸只有我妈妈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妈妈就是小三,她就是小三的女儿,她就是私生女!”
“她不是。”
林至骁直直地插进话来,无视齐林两家长辈的怒火,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我和她妈妈可是正经恋爱。”
这话音刚落,林家老先生的茶杯也砸了过来:“混账东西,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林至骁轻松躲过那茶杯,无所谓地挑挑眉:“这不是事实吗?有什么可逃避的。”
“您看。”周引弦坦荡无畏地直视着周允回,“我说过,秋眠不是小三的女儿。”
“管她是不是小三的女儿!没名没分的,她就不配!”周允回吼完怒瞪一眼周沛泽,“你这个当老子的一个屁不放,隐形人?!”
“……”
周沛泽看热闹看得正投入,冷不防被自己老子骂一顿,一时间还愣了下。
虽然是他儿子,可从小就被这老爷子抢走带在身边,他一直过的是二人世界,哪里会管儿子啊,这会儿管不了了就想起他这个爹了?
“咳。”周沛泽清了清嗓子,皱眉冲周引弦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得了。”
林至骁也跟着接话:“是,差不多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做不成亲家做朋友呗。”
“凭什么!”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接话这一刻,林曦冲林至骁尖声大吼,抛弃教养,几近疯狂。
“你刚刚接了谁的电话?是不是那个小三?她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让你把师兄让给秋眠?所以你现在是要这么做了是吗?”
“我不同意!”
她甚至疯狂得连尊称也不再用,将自己放到了与父亲齐平的位置来质问他。
不等林至骁说些什么,齐疏影已经先他一步语气严肃嗓音颤抖地开口呵斥:“林曦!谁教你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
“妈妈!”林曦不甘心地大喊,“为什么要维护他!他根本就——”
“闭嘴!”
“够了!”一直沉默的齐伯约终于开了口,面色沉郁,怒气尽显,“还要闹什么?”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如今各自在对方面前出尽家丑,要不是阮琳琅有颗玲珑剔透心,早就暂停营业,且这房间隔音极好,也没留任何外人在这候着,不然不知道要闹出去多大笑话。
周允回心头浮上几分羞愧,转头看着齐伯约张口欲言,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现在就问一句,曦曦,你还要嫁他么?”
林曦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要。”
就算她得不到幸福,也不要秋眠得到。
“好。”齐伯约点点头,转而看向周允回,反正两家家丑都在这会儿出尽了,也不用再顾及什么面子问题,“允回,我曾救过你一命,你说愿意答应我任何事。”
“那么现在,我要把外孙女托付给你做孙媳妇儿,你能不能办到?”
挟恩以报,不是什么光彩事。
齐伯约从前救人时也没想过会有今天,但今时今日,这个口头承诺派上了用场。
他知道的,周允回从来都是一诺千金。
周允回瞬间便回想起从前战场上被他救下的那一幕,胸腔里满是热血涌动。
可没等他答应或是拒绝,周引弦已经先于他开了口:“我不会答应。”
齐伯约抬眼看来,周引弦定定地回视他,眼神里甚至有一丝蔑视一切的不羁傲气。
“要命,我还。”
“娶她,不行。”
这话落下,整个房间再也没了别的声音。
周引弦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抬手看了眼时间。
“该说的都说了,失陪了各位。”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周允回最先反应过来,在他打开房门之后,扬声便冲外面候着的人喊:“拦住他!”
外面不止候着他的人,还有齐伯约的,一听这命令,第一时间执行,纷纷上前挡住周引弦去路。
周引弦侧身回头,冲他和齐伯约眺来一眼。
“想要非法囚禁?”
“我还手的话,算正当防卫吧?”
而后,他转身,看向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几人,云淡风轻地挑了下眉。
“一起来吧。”
话落,他便泰然自若往前走。
几人没等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紧地用目光将他盯住,一退再退。
见此情景,周允回大声喊道:“抓住他!”
几人得了命令,立即动手。
周引弦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动作灵敏,闪躲回击,动作流畅至极。
林至骁在座位上默默看着,倒是挺好奇这小子有多大能耐。
钟斯琰也看着,却没他那么坐得住,座椅往后一拽,起身就冲了出去。
周霖铃惊呼:“斯琰!”
没能来得及将人拦住。
房间外是更宽阔一些的大厅,用来休闲娱乐,此刻已经充满打斗痕迹。
周引弦一人应对多人,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靠拳腿功夫,竟也没落下风。
这还得感谢周允回,逼着他从小练的。
刚刚甩开这几人,厅外走廊的人听见动静也冲了进来,迅速拦住出口。
周引弦一向耐心极好,此刻也有些烦了。
正要冲房间里唯一会帮他的外援吼一嗓子,余光里钟斯琰已经冲了出来。
“你哥来了!”
-
秋眠按照郑采薇给的地址一路赶过去。
郑采薇不知为什么比她还激动热血,在微信里发语音给她:“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小舅!快去抢亲啊!我马上去帮你拦人!说好的替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郑采薇说话算话!今天这个亲,我帮你抢!”
秋眠没空回她,一直注意着路况。
正是晚高峰,有些堵车,她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怕周引弦对抗不了家庭,答应跟林曦订婚。
她知道他有爱而不得的人,但她喜欢他。
所以,即便他到最后都不会喜欢自己,她也仍旧希望他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喜好生活,而不是被迫跟不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余生。
她想好了表白的话,哪怕这也许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自由之身的见面。
无论如何,今晚,她要去见他。
秋眠从没发觉原来自己也可以将车开得这样好,不知不觉间,为了喜欢的人,竟挖掘出自己许多的潜在天赋。
她莫名想起陆游那句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夜色降临时,秋眠终于抵达目的地。
抬头一望,豪气潇洒的三个大字——
“定风波。”
也在转眼间,看见那辆眼熟的黑色宾利。
秋眠将自己的车找地方停好,下车朝定风波大门处走去。
台阶下立着牌子,写着“暂停营业”。
她只能停下,左右四顾寻找用来打发等待时间的东西。
晃眼一瞥,看见旁边墙面上镶嵌着一块安着灯带发着光的装饰牌。
那牌子里,像是写着什么字。
秋眠走过去,却忽地顿住。
是那首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而那字迹,莫名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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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引弦撑着走廊护栏跃起,飞身一脚侧踢,落地一脚反踢,将追上来的两人全部击退,又随手掀了一旁的古董架子。
架子瞬时朝追来的人砸过去,走廊立刻响起一片“哗啦啦”的陶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拍了拍手,抬眼看向还在缠斗的钟斯琰,轻飘飘丢下一句——
“交给你了,哥。”
“放心走。”
楼梯下还有人往上冲。
周引弦瞥了眼,轻嗤了声,顺势冲进一旁的房间,推开窗户,跨上房檐。
弯腰蹲下,抓紧檐边。
在最后一抹昏暗天光里,纵身一跃。
秋眠立在墙边看那首词。
心里下意识照着默念,正念到: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
“砰。”
身后落下声响。
她吓一跳,回身去看。
心里念了一天的人,就这么突然地,从天而降,单膝跪在她眼前。
装饰词牌灯带跃出暗金色光线,照亮他棱角分明冷酷不羁的侧脸。
秋眠默默在心里将那句词念完整——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