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作品:《秋天会回来

    心跳忽然间暂停了一瞬。


    秋眠愣愣地看着周引弦从地上弹跳起身, 动作流畅迅猛,仿佛丛林里作战利落的士兵。


    骁勇善战,来去自如, 无人可挡。


    她甚至被震慑到一时间忘了言语。


    视线交错,周引弦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立着个人, 定睛一看,四目相对,动作停顿。


    “秋眠?”


    开口的同时视线飞速在她脸上扫过。


    总爱笑的姑娘眼眶泛着红, 素面朝天, 头发也微微凌乱, 看起来像是不久前才哭过。


    这么呆呆地盯着他瞧,像个傻兔子。


    我见犹怜。


    听见他的声音,秋眠才瞬间找回自己的意识,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顺从心意地叫了他一声:“周老师。”


    有些呆滞地抬头望了望:“你怎么……”


    撤离途中遇上她,意料之外。


    周引弦一边听着那些人追来的动静, 一边停下专注地看她。


    兵临城下, 十万火急。


    他却不再跑。


    “你怎么在这儿?”


    周引弦眸色深沉地锁定她的视线, 深邃双眸好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看起来像是哭过,为了谁哭?”


    “有心事?在想谁?”


    一连几个问题,步步紧逼。


    不知为何,秋眠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些急迫, 像是时间紧急, 再不问就没了机会。


    莫名地, 她也跟着紧张,心跳加速。


    “我来找你。”


    “为了很多人哭,也为了你。”


    “心事是, 听说你要订婚了,我很难过。”


    “所以,我是在想你。”


    像危急关头交接机密。


    回答完毕,一颗心跳得混乱不堪。


    秋眠在急促的心跳里抬头与他对视。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


    话到嘴边绕了弯:“你……订婚了吗?”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匆忙凌乱的脚步声。


    秋眠顺着这动静转头看,一群人冲了出来,像是要抓谁。


    她吓得抬头看周引弦。


    蓦然间,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


    “我逃婚了。”


    好像不过就在这转瞬间,他散去一身锋芒锐气,整个人松弛下来,宛如了却心愿再没遗憾,所以束手就擒。


    那人群冲他们涌了过来。


    一瞬间打过来的灯光好刺眼。


    秋眠抬手挡了挡,与周引弦一同转头看。


    乌压压一群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这片刻,她莫名就有了种,俩人私奔被抓,逃无可逃,不得不当场对峙的感觉。


    冲在前面的人群各自向两边退开,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后面的一群长者便朝他们走近,在几米外停下。


    秋眠默默地打量那人群,有些认识,有些第一次见,可看穿着打扮和气质站位,能大概猜得出他们的身份。


    那人群同时也打量着她,视线有如实质,有些锋利地落在她身上。


    也有温和的目光。


    两对看着跟秋霜差不多年纪的夫妇,一个跟周引弦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以及,她的……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两军对峙,敌众我寡。


    战前沉默,无人出声。


    秋眠耳边回荡起周引弦那句“我逃婚了”,下意识第一反应就去抓住他的手要带他跑。


    “快跑啊。”


    她放低声音,比他还着急。


    却没能将人拽动。


    抓住的那只手,忽然反手将她用力握住。


    秋眠整个人一僵,错愕地看向他。


    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在这时钻过她指缝,坚定地与她十指紧扣。


    脑子里好似有什么在噼里啪啦地闪,她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关头,他会选择握紧她的手。


    掌心相贴,他安抚性地用大拇指贴着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秋眠一瞬间像是被注入勇气,立刻回握。


    如此仿佛都仍觉不够。


    朝他迈进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即便,他并没有开口对她说一句喜欢。


    但是,当他握紧她的手,行动代替语言——


    他需要她。


    陪在他身边,与他对抗这风雨无边。


    俩人旁若无人情意绵绵的小动作全都落进在场众人的眼里,有人挑眉赞赏,有人默默看戏,有人不明所以,有人愤怒至极。


    周允回抬手指向秋眠,语调拔高:“你喜欢的人就是她?”


    秋眠心口猛地一跳,侧抬头看见夜色下周引弦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微动。


    耳边随之落下道掷地有声的肯定应答——


    “是,我喜欢她。”


    “砰砰砰”的声响,好多绚丽的光在闪。


    脑子里仿佛一瞬炸开烟花。


    未曾设想过的画面。


    当着这样来者不善的人群,他毫不犹豫,语气坚定到,这句表白不像是托辞。


    秋眠瞬间更有底气,坦荡地回视众人。


    她知道,他那样优秀,并不需要她替他说什么做什么,只需要静静陪在他身边。


    他会自己处理好一切。


    耳边周引弦又开了口:“不用再威逼利诱,如果一定要,我可以放弃周家给予我的一切。”


    周允回怒不可遏地问:“你当你翅膀硬了?如果没有周家,你以为你能走到现在?如今为了一个小三的女儿,你竟然全都要放弃?”


    “我不是!”


    “她不是。”


    一直沉默的秋眠忍不住开了口,一旁的周引弦与她异口同声,一样坚定。


    秋眠有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他。


    他竟像是早就知情,却又在她还未开口解释任何时就已经无比坚定地选择信任。


    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她听见他低声说:“别怕。”


    秋眠几乎一瞬间要掉下泪来。


    她猜了他知道她身份后很多种不好的可能,却唯独没猜到,这样的一种可能。


    那些自卑、焦急、犹疑、彷徨,都被他的信任所击败,她因他一声“别怕”变得更磊落。


    无人察觉的暗处角落,缓缓停下一辆黑色卡宴,却只降下车窗,无人下车来。


    秋眠感受着周引弦握住她手的力量和体温,决心要为自己,也为母亲澄清。


    “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开口说出第一句,就像是泄洪堤坝开了闸口,蓄积多年的憋屈都争先恐后地要吐露。


    秋眠缓慢地呼一口气,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她跟我父亲,是自由恋爱,恋爱之前两人均未有任何婚约,都是单身。”


    “他们在恋爱关系存续期间有了我,她也曾试过放弃我,是一个女性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仁慈天赋最终将我留下。”


    “当初我母亲和父亲分手后,父亲结婚生女,母亲独自生下我,抚养我长大,从未想要我去争夺父亲的家产,也没想过要我去破坏父亲的家庭。”


    “这么多年,她和我父亲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也未曾告知过我父亲我的存在,更未要求他尽过任何父亲的抚养义务。”


    “她漂亮,优秀,坚强,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从未纠缠,也从未破坏任何人的感情和家庭。”


    “她从来都不是第三者,她是一个优秀的女性,伟大的母亲。”


    “她说过,我不是第三者的女儿。”


    现场一片寂静。


    周允回重新打量这个站在自己孙子身边,与他携手并肩对抗家族的女孩儿。


    她看上去漂亮易碎,楚楚可怜,却又为了所爱之人而如此坚韧。


    可他又怎会轻易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妻子生前最讨厌第三者。


    因此,即便他因秋眠的那份坚韧而对她少了些许偏见,肯正眼瞧她,也仍要质疑。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所言为真?”


    一旁的林至骁揉揉额头:“周老先生,我想我刚刚在饭桌上已经——”


    话未说完,林老先生在他身后踹了一脚:“有你什么事?闭上你的嘴。”


    林曦在一旁大喊:“你撒谎!明明就是你的母亲故意生下你,想要用你来破坏我们家的感情,这一切都是——”


    齐疏影冷声呵斥:“林曦!”


    “妈妈!”


    林曦心有不甘,早在看见秋眠出现,跟周引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她就已经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秋眠会恰好在此时出现?


    师兄为了她,竟不惜跟家里闹翻,打架也要逃,是早就约定好在这里见面吗?


    他们难道早就约定好,今夜要私奔出逃?


    “是吗?”秋眠无视林曦的气急败坏,抬眼对上她视线,冷声反问,“整个过程我都没有提过我的父亲是谁,只是简单陈述事实,你说这些话,诉求是什么?”


    林曦被她一噎,又急又气,张口欲言,被齐疏影扯住胳膊,警告的眼神瞥来,她的冲动便瞬间变得哑口无声。


    一旁暗处的卡宴驾驶座内,秋霜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听着秋眠为了她勇敢地对抗人群。


    也看见,她和周引弦紧紧相握的手。


    这一路她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替秋眠做些什么,哪怕豁出一切,抛弃她的骄傲。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那个她总是嫌弃太不稳重、太胆小、太偷懒、太不求上进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也终于成长为可以对抗风雨的大人。


    爱是一定能让人变得更勇敢。


    从前她做不到的,秋眠现在都做到了。


    爱情是勇者的游戏,她想她一定会获得胜利。


    秋眠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也没有咄咄逼人,倘若她想,完全可以指着林至骁冲林曦喊:“那你亲口去问他啊,问问他我妈妈是不是那样的人。”


    杀人诛心。


    她本可以,但她没有。


    她勇敢、坦荡、理智,也不乏仁慈。


    仁慈,却又不会圣母心泛滥。


    林至骁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欣赏,仿若时隔多年又看见了从前的秋霜。


    其余众人表情各异,周允回锐利双眸微眯,回想起秋眠说的那番话。


    确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生父亲就在眼前,她却没有指名道姓半分,只是简单陈述事实,替母亲和她自己辩解。


    顾全大局,顾全对方颜面。


    这一点,倒是值得他欣赏。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已经难以改变。


    他答应了齐伯约,要促成这门婚事,此刻又怎能中途毁约。


    周允回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次没再把矛头指向秋眠,而是以某种决绝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孙子。


    “你当真要喜欢她,同她在一起?”


    “是。”


    “被逐出家门也不肯低头?”


    “是。”


    “愿意为了她放弃周家的一切,哪怕是断绝我们亲人之间的关系?”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玲珑剔透的阮琳琅也在回过神后不禁惊呼:“爸!”


    周允回不理,一双极有压迫感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周引弦,倒要看看,他这亲手带大的孙子,能为了个女人做到什么份上。


    是不是真可以为了她,六亲不认。


    秋眠猛地一下将周引弦的手抓更紧,转头看他,明明刚刚那样的情况都没哭,此刻却忍不住双眼含泪。


    而后,她缓缓低头。


    声音极轻,却很认真:“不可以。”


    周引弦像是瞬间做好了抉择,抓着她的手忽然用力,秋眠感觉手上筋骨都快要断裂。


    她忍着,没叫疼,耳畔落下他的声音——


    “爷爷,您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敬重您,如果您此刻一定要我做这样的选择。”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


    目光坦然地直视那位将他带大的老者。


    秋眠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另一只手也握住他,哭着摇摇头低声说不可以。


    剩下的话周引弦分明还未说出口,可在场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他内心所做出的回答。


    没人会不惊讶。


    秋眠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叛逆、轻狂、不可一世。


    他竟也会这样与他的家庭抗衡吗?


    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她?


    不止她没见过,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见过呢?


    就连同辈的钟斯琰,也惊讶地挑了挑眉。


    阮琳琅没想到事态会到如此不可收场的地步,再难保持镇定,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丈夫,默默祈盼着儿子能服软。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情况僵持不下,周引弦没说出最后答案,现场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缓慢而焦灼。


    仿佛在等谁来打破这平衡。


    周允回人过古稀,大半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当着这么多人,他亲手带大的孙子,连半分也不肯对他服软。


    即便他还未说出口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沉默就是他做出的回答。


    罢了,既如此,要断便断。


    周允回微仰着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仿佛已决定好一切,面色冷凝。


    正要开口,有人抢了先。


    “好了,到此为止吧。”


    人群里,齐伯约打破死寂。


    像刽子手临落刀之前,赦免圣旨先一步到来。


    周允回错愕地转头看他,他却只是叹了叹气,一派语重心长:“允回,好好珍惜家人,别跟孩子置气。”


    尽管这些年来齐伯约一直说一不二,可把生死之交逼到家人离散这种恶事他做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是重情守诺之人,欠着他一条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答应过就绝不会反悔。


    因此,今日能做出退让的,只有他。


    到底是过了命的交情,如今各自都上了年纪,却还叫人看这种笑话。


    他觉得自己丢人,也对战友不忍心。


    家丑今日已经出尽,再继续待下去,丢脸的还是自家外孙女——


    他也一直默默打量着那对小情侣,看见他们彼此交握的手,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呢?


    别人都已经“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了,再继续纠缠,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求姻缘,不至于那么没皮没脸。


    好儿郎又不止他一个。


    他也懒得去管那是不是女婿的私生女,说到底,是下一辈的事,他没那闲心。


    到底历经风霜多年,想明白一切也不需要多少时间,齐伯约先行释怀。


    “允回,当初救你是出于战友之情,易地而处,我想你也同样会救我,实在无需挂怀。”


    “你能记得这份恩,我们之间就永远有情。”


    “刚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挟恩以报,是我的不对,你就当今日我们彼此看了个笑话,这事就此作罢,不必放在心上。”


    “今生与你做不成亲家,但永远是兄弟。”


    “你我年少相识,而今均过古稀,别后多珍重,他日再相逢,仍与你把酒言欢。”


    恢复理智的齐伯约仍像年少时一样,是较之周允回更为沉稳的兄长。


    周允回热了眼眶,觉得有愧于他。


    当时相识不过十八九,而今再聚近八十。


    尸山血海里他拽起他,替他捡回一条命,这热血至今未冷。


    他应是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可一切太有限。


    而他仍体贴,让他不必记在心。


    感念在怀,无以言表。


    于心有愧,唯有道一声:“你也多珍重。”


    今生恩,来生再报。


    齐伯约转身欲走,林曦却不肯。


    脸上眼泪已经干了,可她眼眶还湿着,无法接受今晚就如此潦草收场。


    她问为什么,也叹凭什么。


    林家两位长辈心疼孙女,可却无法左右齐伯约的决定,恩情是他的,他们什么也没有。


    齐疏影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历史重演,她的女儿成了输家。


    或许,她也是输家。


    林至骁也没打算走,他看见秋霜在车里。


    除了齐伯约夫妇,没人肯就此收场离开。


    钟斯琰在一旁瞧着都想笑,被他爹在背后拍了一巴掌,悄声警告:“收着点儿。”


    场面便好像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周允回不知如何打破,阮琳琅也只能静观其变,周家姐弟俩默默隐形看戏。


    秋眠眼睫上还挂着泪,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场面,不知道为何周引弦说出那番话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林曦的外公——


    应该是林曦的外公吧,毕竟跟她妈妈长相有几分相似,瞧着也是最有话语权的一个。


    周引弦则偷摸地用大拇指指腹在秋眠手背上摩挲着,将对面众人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他慌吗?


    意外吗?


    丁点儿也不。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他或许不太懂爱情,却懂人性。


    那位齐老先生,怎会不顾颜面也不念战友旧情,任由大庭广众之下事态如此发酵下去。


    他会知道的,如果有一个人必须先做出退步,那这个人只能是他,而不是他这位重情守诺还欠了他救命之恩的战友。


    虽然周允回把家庭关系处理得很糟糕,但没人会否认,他确实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哪怕今日当真收不了场,鱼死网破。


    他也绝不可能,在齐伯约发话之前作罢。


    周引弦在赌,赌齐伯约的仁慈。


    而他赌赢了。


    齐伯约见林曦不肯走,虽然是从小捧在手心疼爱的外孙女,也仍旧生了气。


    他最讨厌别人没骨气。


    “还不走,是等着留下来吃夜宵?”


    齐伯约冷声发了话,尽管再不愿,齐疏影也只能拽着林曦跟在后面离开。


    林至骁拽了个人帮忙开车,借口有事,溜了。


    几辆车的车尾灯亮起,渐渐远离,刚刚还人潮拥挤的现场,转瞬只剩下小半人。


    周霖铃见状,很识趣地带着丈夫和儿子告别离开,钟斯琰偷偷把手背到身后冲周引弦比了个大拇指。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周家人和秋眠。


    没了要守的诺言,周允回看秋眠便不再有压力,他刚刚不是没瞧见,她一直想拦着自家孙子,不让他说那狠心的话。


    只是此刻看着周引弦,就更加不顺眼。


    冷哼一声,背着手转身进去。


    阮琳琅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总算松了,忙跟上去,又偷偷冲儿子使眼色,让他跟进去。


    周沛泽落在后面,侧身回头冲还握着手的两人勾勾手:“走呗,进去聊聊。”


    秋眠犹疑地看向周引弦,想征询他的意见,他也同时低头看来,唇角微弯。


    “你怕不怕?”


    “有一点。”


    “那就不去。”


    秋眠抬头冲他笑了下。


    “但我可以为了你克服恐惧。”


    周引弦默了一瞬,握着她的手举起来,用自己手背贴贴她嘴。


    “别撩我。”


    秋眠脸颊一热,此刻放松下来才闻到他手落下时传来的的浅淡柑橘香。


    不敢再跟他对视,稍稍别开眼,轻咬下唇,低声道:“进去吧。”


    定风波外转眼间恢复成空空荡荡的模样,秋霜也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启动引擎离开。


    副驾驶车门忽地被一下拽开,钻进来个人。


    秋霜吓一跳,转头去看。


    林至骁已经扣好安全带,偏头瞥她一眼。


    “走吧,聊聊。”


    -


    定风波内。


    店员们正在收拾刚刚打斗弄乱的场地,


    阮琳琅扶着周允回去了隔音极好的会客厅,秋眠仍被周引弦握着手,跟在后面进去。


    没了外人,气氛也没之前紧张。


    阮琳琅让人泡茶送过来,温言相劝还在生气的周允回:“爸,您别跟周周计较,回头来把自己气坏了不划算。”


    周允回从来没对这个儿媳甩过脸,即便此刻气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仍旧没冲她撒气。


    只是也没怎么搭理人。


    周沛泽坐在一旁的座椅上,随手捞了一份报纸翻阅,云淡风轻地附和了一句:“可不是么,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人,最不服从管教。”


    话音刚落,周允回随手操了个东西砸过来,周沛泽敏捷闪身一躲,那东西砸在地面上,“砰”的一下碎开了。


    周沛泽瞥了眼。


    哦,是个普通茶杯。


    还好,不是古董。


    他不吭声了,周允回没地方撒气,又冲他砸过去一个茶杯。


    这次力道有些偏,落向进门口。


    周引弦刚好进门,迅速将秋眠往自己身后一拽,另一只手一抬,将那茶杯稳稳接住。


    周允回没听到茶杯落地的动静,抬眼一瞥,见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别过头看也不看。


    “爷爷。”


    周引弦叫了他一声,拉着秋眠进门,把那茶杯送回他手边,搁在茶桌上。


    秋眠犹豫了下,也跟着乖乖叫人。


    “爷爷好,叔叔阿姨好。”


    周沛泽和阮琳琅都回了声好,周允回别别扭扭的,一开始没应,后来“嗯”了声。


    秋眠还以为他不会理自己。


    第一次见家长,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独一份儿,够令人难忘的。


    店员送了茶过来,阮琳琅接过来,让人下去忙,自己去给周允回斟茶倒水,笑着招呼秋眠:“随便坐啊秋眠。”


    秋眠忙点头应声:“好的阿姨。”


    周引弦拉着她在周沛泽和阮琳琅对面坐下,周允回坐上座,看着要开会似的。


    阮琳琅提着茶壶到了秋眠旁边,秋眠忙起身去接:“我来吧阿姨。”


    “不用。”阮琳琅笑笑,“你坐。”


    倒完茶,阮琳琅在秋眠对面挨着周沛泽坐下了。


    周引弦主动开口道歉:“抱歉,爷爷。”


    周允回瞬时冷哼一声:“你多不得了,还跟我道歉,受不起。”


    周沛泽在一旁帮腔:“你是他爷爷,有什么受不起的,说这话。”


    “别,刚刚不是已经要跟我断绝关系了?谁是他爷爷?我可不是。”


    “那不是也没说出来吗?”


    “还用说出来?你没长眼睛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那态度还不够明显?”


    “好像是有点。”周沛泽点点头,墙头草似的,“你怎么回事周周,以下犯上?”


    “……我本来也没打算说。”


    “瞧瞧,人家说没打算说呢,你跟他生什么气,多想了不是?”


    “滚!”周允回又想砸他,奈何杯子里倒了茶水,忍住了,“要你传话?”


    “不要我传话你倒是搭理他啊。”


    “你这个逆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你没做好榜样!”


    “哦,矛头指向我了。”


    周沛泽把报纸一放就起身,拉着阮琳琅就要走,冲周引弦和秋眠指了指周允回。


    “你俩的事我没意见,把他哄好就行。”


    想想又冲周引弦补了一句:“回头把账单发你,你今晚砸的东西可不少。”


    话落,当真拉着阮琳琅离开。


    会客厅瞬间只剩下三人。


    阮琳琅悄声问:“我们走了真没关系吧?”


    “咱俩不走,那老爷子能放下脸听他俩说话?”


    周允回喝了口茶,周引弦主动起身续上。


    “后面的话我真没打算说。”


    “哦?是吗?那你当时是要放弃她了?”


    “也没有。”周引弦重新坐回去,“我在等齐老先生开口。”


    周允回冷笑了声,睨他一眼:“等他开口?开什么口?把你绑起来带走?”


    “当然是等他开口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以为你谁,不过是脑子聪明了点儿,就能揣摩人家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他不开口,您也不会做出退让不是吗?我也不会。”


    “难道他真能看着我们断绝关系?不会。如果他会的话,您也不会如此敬重他。”


    “你心机使到他头上了?”


    “揣摩了一下而已。”


    “你把你爷我也算计进去了,给你当棋子是吧?你真是好样的!”


    “兵不厌诈啊爷爷。”


    周允回气得吹胡子瞪眼,想骂些什么,又不知道能骂什么。


    “你这不是君子所为!”


    “那我也不能什么时候都当君子。”


    “混账东西!”


    “再骂两句也能受得。”


    周允回气得彻底没辙,端着茶杯一口饮尽,周引弦很懂事地又给他倒上。


    “您也别生气,要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我也不至于这么算计您。”


    “我知道您想我有个好姻缘,但并不是对方家境好就好,得自己喜欢才行,您跟奶奶当初不也是么,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定风波。”


    周允回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除了有报恩心理外,另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他认为对方是结亲的好人选。


    今日特地设宴在定风波,一是因为这地方合适,二是因为这地方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他想让妻子泉下有知,自己为孙子择了一份好姻缘。


    只是今日,事与愿违,还差点闹得无法收场。


    周允回想起妻子,脾气瞬间消散大半。


    端着茶喝一口,蓦然间忆起从前。


    那时年少,外敌来犯,边境动荡,他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从军上战场。


    离别前夕,当时的未婚妻拒绝他让她另觅良人的建议,说一定等他回来。


    前路未明,承诺太重也太轻,他纠结一整晚,天明时她来送行,他送出去一副看了一整晚的词,想叫她不必等。


    她收下那副词卷,却未当场打开看,说等战役结束凯旋,她在家里等他娶她为妻。


    他已做好赴死准备,无法应一声好。


    后来战火连天,两地相隔,艰苦岁月里无书信往来,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常念着她那句临行前的承诺又活过一回。


    最接近死亡那一次,齐伯约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拽出来,问他还要不要回去娶未婚妻。


    他活下来,直至凯旋。


    不是马革裹尸还,是荣归故里。


    那已经是他离开的第七年。


    没有他的承诺,未婚妻仍独守着她自己在他离别前的诺言,不曾另觅良缘。


    彼时他已赫赫战功加身,想要同他结亲的人派来媒婆快踏破他家门槛。


    未婚妻静静地等,却等来许多谣言。


    无非是,这些年间,她其实并没有专心地等他凯旋,同许多男人有暧昧不清的往来。


    而他,无视那些流言蜚语,身体力行,应了临行前她的那上半句诺言,娶她为妻。


    怎会信别人一面之词呢?


    他死里逃生的信念,绝非他人谣言可撼动。


    那婚后生活同他每一次跟死亡擦肩时幻想的一样美好,妻子美丽优秀,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置下丰富家产。


    某个黄昏,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定风波的屋顶,吹着晚风一起追忆往昔。


    那已经是他们儿女双全的第十年。


    他问,为什么给这店取名定风波。


    妻子笑着说,等他那几年,日子难熬。


    她漂亮优秀,又在适婚年龄,许多人劝她不要等,早日同别人成婚。


    那些媒婆也有许多造谣他的版本,说他也许早已战死沙场,即便他日功成名就归来,也会有许多良缘佳配,必定抛弃她这糟糠。


    可她通通都不信。


    她日日翻看他临走时留下的那首苏轼所作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知他已抱必死之决心,却仍盼他战场杀敌无阻无挡、早日平定风波凯旋。


    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坚信他会平定战场上的风波,也会平定,那些胡编乱造的谣言掀起的风波。


    而他,也果真凯旋,娶她进门。


    取店名定风波,是为了纪念,也是为了提醒——


    他们彼此熬过那些艰苦岁月才走到一起。


    不可忘初心。


    他问她怎么那么相信自己。


    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我并没有跟其他人暧昧纠缠呢?”


    那时他怎么说?


    “漂亮又优秀的女人总是更容易被造谣,因为她们会受到更多的关注,而这关注里,许多目光并没有善意。但我爱你,了解你,信任你,因此,任何人都无法成功诋毁你。”


    “对啊,有人嫉妒我们,却无法成为我们。他们不想让我们在一起,便会编造许多谣言,以为感情一击即碎,却没想到——”


    “只要彼此信任,真爱坚不可摧。”


    周允回从回忆里抽身,愣了下神。


    怎会忘了,他这般年轻时,也曾为了娶一个人大闹一场,坚定地选择相信对方。


    当时也有许多大家都觉得更好的选择,可他仍旧只选择了他喜欢的那一个。


    周允回目光落到秋眠身上。


    转瞬间记起,他曾见过秋眠。


    在年前,那间出租房门口。


    面对他审视打量的目光,她似乎有些怕他,却偷偷挺胸直背与他对视。


    一如刚刚在外面,害怕,却仍愿与所爱之人共担风雨。


    也如此刻。


    她有看得出的紧张,却仍旧愿意走进来坐下面对他,在他打量她时,表现得落落大方。


    妻子从前的话仍犹在耳:


    “他们不想让我们在一起,便会编造许多谣言,以为感情一击即碎,却没想到——”


    “只要彼此信任,真爱坚不可摧。”


    他想秋眠应当是知道今晚来会面对私生女骂名的,可她还是来了。


    又想起她甚至连辩解也在为他人考虑,而相较之下林曦则有些……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周允回摆摆手:“好好谈吧。”


    秋眠有些不敢置信,他什么话都还没问她呢,她紧张了好久,就这么轻松过关了吗?


    周引弦却似乎不太意外,起身谢谢他成全,拉着秋眠同他告别:“今日天色已晚,改天我再带秋眠来陪您喝茶。”


    -


    从定风波出来,周引弦问起秋眠怎么知道他今晚在这儿,秋眠正要解释,郑采薇姗姗来迟,下了车跑着过来。


    气喘吁吁地问:“秋眠姐姐!你抢到了吗?”


    周引弦:“抢什么?”


    “抢婚啊!”郑采薇用手扇着风,边喘气边吐槽自己的委屈,“我说我要来帮忙抢婚,我爸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来,我砸了好多东西,跳窗跑下来,又被抓回去,后来磨了好久,我妈妈终于同意让司机送我过来。”


    秋眠捏捏她胳膊关心:“跳窗伤着没?”


    “没有没有,你放心,我精着呢!”郑采薇有些得意,“我跳窗爬墙厉害得很!”


    “你还挺得意。”周引弦冷冷嘲讽,“好的本事没有,坏的本事比谁都精。”


    “哪有……”


    郑采薇撇撇嘴,转瞬瞥见俩人牵着的手,立即激动地跳起来:“啊啊啊!抢到了!”


    秋眠:“……”


    “在那叫什么?”周允回推开窗户冲楼下问,“上来我考考你学习。”


    “啊不——”郑采薇急忙调头跑路,“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啊太太!”


    “吱呀”一声,楼上窗户重新关上了。


    周引弦偏头去看秋眠:“抢婚?”


    “也……不是。”秋眠脸红耳热,“就、就是过来看看……”


    周引弦牵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看什么?”


    “看有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


    “跟你表白。”


    “哦,原来刚刚是要表白。”


    周引弦捏捏她手,软乎乎的。


    心里莫名就有些荡漾。


    “表吧,我听着。”


    “……”


    本来是要来表白的,台词都准备好了,但这会儿怎么忽然间就有点说不出口。


    其实刚刚也差不多算是表白了吧?


    他们现在还牵着手呢。


    不知不觉走到车旁。


    看见车,秋眠才忽然想起那颗突然出现在她包里的玉珠,急忙低头翻找出来,握在手心摊开递到他眼前:“你看。”


    周引弦低头瞧。


    一旁路灯穿过梧桐枝叶在她手心落下斑驳光影,那颗消失好久不见的玉珠就这么突然出现,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


    “说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当时我找了它好久,就差掘地三尺,可怎么也找不到。”秋眠此时想起仍觉得奇妙,“直到下午我急匆匆出门来找你,在包里翻找车钥匙,忽然就发现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今天和初见你那天提的是同一个包,当时那颗玉珠没掉到地上,竟顺着系带的缝隙落进包里。”


    “这么多天,我明明不止一次用这个包,却从未发现它的存在。”


    “好奇怪,在我决定向你表白心意那一刻,它就忽然那么出现在我眼前。”


    “夕阳照在上面,金色的光在闪,像幸运之神眷顾我。”


    “你的名字,借给我勇气。”


    “我该怎么向你表白呢?”


    “来找你的这一路,我想了好久,表白的台词在脑海中换了好几轮。”


    “我怕你顶不住家里的压力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更怕自己不能成为那个你想共度余生的人。”


    “我想告诉你,为了可以在你喝酒后给你代驾,我去买了车练习车技,现在已经练得很好。”


    “我想告诉你,为了可以尽量配得上你的优秀,我在公司里接了个好难做的项目,现在正在进入正轨。”


    “可这一切都太不值一提,你并不常喝酒,不那么需要我做你的代驾,我的项目也还没有成功,经理许诺我的奖励还不能兑现。”


    “它们都太像是空头支票,无法成为我向你表白的底气。”


    “我原本是想要等到自己变得更好一些才向你说我喜欢你,可好像会来不及。”


    “所以,我想告诉你——”


    “虽然现在的我还不够好,但我愿意为了你变得勇敢,变得优秀,我不会拖你的后腿,我会与你并肩,你不用停下等我,我会朝你追逐、奔跑。”


    连续说完这么多话,秋眠深吸口气,抬起头真诚地望向眼前人的脸。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周老师。”


    周引弦垂眼看着她手心里那颗玉珠。


    他丢失的“引”,竟一直落在她那里。


    像命运的某种暗示。


    这些年来,他丢在她那里的,又何止一个“引”。


    宿命的轮回掀起一场海啸。


    过往种种,摇旗鸣笛,仿若声嘶力竭地呐喊,劝他不要重蹈覆辙。


    可他分明清醒着,却再度踏入那条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