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箭一样射来。夏以臻耳边恍入另一个声音——她说下次再遇见，要主动喊她奶奶……却没想到是在此情此景下遇见……


    一瞬间，夏以臻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却顿感委屈，她都没弄清自己凭什么委屈，已经下意识走过去，在苏慧深身前蹲下道：“奶奶……”


    苏慧深神情满意：“瞧你这一头汗，是不是光帮奶奶招待客人，自己饿坏啦？”


    她从侧身抽出一块丝帕，替夏以臻细细地擦，又替夏以臻把发髻里的翡翠簪抽出来，摆正，笑道：“这样才好看。你是怕人看见，抢了你的？”


    夏以臻见苏老太慈笑盈盈，恨不得捧着她一张脸问，眉心一酸，说：“我怕它丢了。”


    她先前便总悬着心，怕摔了，碎了，便时时去摸，又总觉得不牢靠，摸一次，又往里插一次，直到几乎藏进发髻看不见……


    苏慧深哧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夏以臻鼻尖，又指着身后人道：“这人在呢，丢多少，只管去找他要，他不敢不给你买。”


    陆先生这才往夏以臻发髻扫了一眼，一眼便道：“别光喊奶奶，你得喊我一声表叔叔。”


    夏以臻再度去看老太太，见她含笑轻轻点头，又匆匆去瞧沈泰，也是眉舒目阔似是早有预料——直至这一刻，夏以臻才真正明白沈泰说的那句“我不是叫你来学习的，更不是来服务的……”


    她一瞬抬起脸：“表叔叔。”


    苏慧深一听意兴阑珊，又回了半面对亲侄子道，“你去吧，赶着我不喜欢让人推着，你偏要来，显得我老得没能耐了。”


    陆先生只管躬身陪笑：“您这是什么话，您若算没能耐，我不如找个托儿所呆着去吧。”


    苏慧深拉着夏以臻的手：“别看这儿大，我哪儿都去的了。刚听说这跳起舞了，臻臻，你推我去座位歇歇，等歇好了，也让这老头子陪我跳一曲你们看看——”


    她指着沈泰笑，沈泰也对众人哈哈一笑道：“老太太还说自己没能耐，这心思也太深了。赶着找我这四肢不灵的来陪跳，您坐轮椅，我倒是踩不上您的脚，可我这脚恐怕要遭轮子轧惨咯……”


    众人一阵捧场哄笑。苏慧深不欲多言，喊夏以臻推她入座，路过盛玉麟跟前时才又说：“走吧，陪奶奶吃点。我听见你肚子叫了，再叫我就心疼了噢……”


    一时间风云变幻。


    倪家三人愣在原地，盛玉麟皱紧眉头仍是回不过神，却听苏梦在一旁道：“得饶人处，你怎么就……”


    盛玉麟只觉得胸痛，却着急拿了杯酒，回头去看盛朗——苏慧深独女英年早逝，之后沈泰便一直当她是生母对待，大半辈子过去，也算是半路来的亲母子，家里恐怕只有盛朗还能与这家人说上几句话……


    他看到盛朗往他视线里走了几步，却突然坐回位置，拿起筷子开始闲闲吃菜，胃口极佳。


    盛玉麟清楚他这般德行，拿他却毫无办法，只好随着妻子一同往主桌前凑……


    主桌右手的椅子正被人撤去，夏以臻推着苏老太太入座，苏慧深拦了一把道：“这椅子就放我跟前儿吧。”又对夏以臻说：“你就坐这，陪着我。”


    夏以臻见眼前众宾客纷纷围过来，人人手里都端着酒，她于众人视线里缓缓而坐，又见纷繁的视线从高处而下……


    苏老太坐稳后递给夏以臻一碗豆腐羹，又说：“怎么我一来音乐就停了？刚刚不还跳慢三呢……小龙，你带头，继续跳，我就喜欢看年轻人热热闹闹的，都去跳，别都在我面前站着，闷得慌。”


    陆先生笑说：“我先伺候您喘口气，您也让我喘口气，您侄子也一把年纪了……”


    话音刚落，又有人轻拍手掌，随即音乐又起，几位男女，相拥跳起慢三。人们纷纷又散开……


    人一疏散，苏梦便端着酒杯施施然而来，她见倪孝雅的姑姑倪震婉也后脚跟来，轻轻点了点头，又道：“苏老前辈，您还记得我吗？小苏，爸爸是苏瑞昭……”


    “瑞昭？”苏慧深轻轻点头，“印象不深，却也有点。”


    苏梦仍笑得和煦：“父亲离世多年了，曾经也有幸赴过您的家宴，只不过当时我还小，没能有福气一同观瞻……”


    苏老太含笑说：“怎么是没福，你嫁了个好丈夫，越来越好了。”


    说完转头对夏以臻道，“臻臻，你去跟那位汤小姐说一声，邓丽君小姐的歌，我最爱听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不要拿日文唱，就要中文，中文才有味道。今天这一对儿一对儿的，都是伉俪情深，诚是应景。”


    夏以臻道好。却见苏梦面色羞赧并不好看……


    陆先生坐在主人位，给老太太添茶道：“还是老歌好。咱们今日吃的是月亮，听的也是月亮，月亮再高，我也把它摘下来给老太太放碗里……”


    他说着推一杯茶来，夏以臻起身一瞬，只见杯中遥遥倒映着一盏灯，俨然水中之月……


    很快，汤琪开始吟唱。


    她听说苏慧深喜欢邓丽君，唱歌的声线便愈发向邓丽君靠拢，一时间，时光倒真像退回去几十年，夏以臻倏忽想起孙静香屋里的收音机，里面常飘出这首歌。


    众人开始两两成对，轻轻拥簇着，慢慢摇晃……


    夏以臻坐回苏慧深身后，听她突然道：“你也去跳，看哪个青年好，就去找哪个青年跳。”


    夏以臻只笑着摇头：“奶奶，我手脚都笨，不会跳舞。”


    “不会不打紧，男孩会跳就会带着你。况且他即便是不会跳，只要有心想和你跳，也不会踩了你的脚，你还怕踩了别人的脚啊？”苏慧深笑笑，“你不去跳，就只能安下心，和我这老太太看别人跳……”


    苏慧深说着，开始敲一只花雕蟹。她坚决不要别人帮她，偏说自己细细地弄才有趣……


    耳边是汤琪醉人的嗓音，她柔柔唱着：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


    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夏以臻的视线落在远处，她见倪孝雅走到盛朗身边，向他伸手邀舞。身旁几个长辈见她如此热情外放，也纷纷起哄，推盛朗应下。


    夏以臻平静地望着，淡淡笑了一瞬，苏老太太说的对，她不懂跳，又不敢跳，就该放下一颗心，欣赏别人去跳。


    盛朗的视线倏然扫过来，令她心头一凛，目光却很快被苏梦与倪震婉挡住。


    她们见到自家孩子如此，也雀跃地交头笑议。直到两人随着音乐再一侧身，夏以臻已经看到倪孝雅趴在盛朗肩头，在音乐里轻轻摇晃。盛朗身姿挺拔，孝雅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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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柔情，随便是谁来看，都是一场月下好风景。


    耳边是倪震婉的声音：“孝雅似乎很喜欢盛朗，她藏不住事，我看得出。”


    苏梦看上去毫不意外，开口犹像多年前一般滴水不漏：“年轻人的事，还是随他们自己去吧，我们哪里插得进手。我和他爸爸这方面心大，他们兄弟俩的感情，我们从不介入，随他们便……”


    夏以臻轻轻听着，心中一片苍白。她从不是可以随便的那一个。


    此情此景，她很难不去留意孝雅眼底的浓情蜜意，也很难不去看盛朗轻搭在孝雅身上的手……


    她从不知道盛朗会跳舞，还跳得这样好。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盛朗永远游刃有余。他们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


    “女孩儿开口了，男孩不答应就不礼貌了。”苏慧深突然说。她回头间拿了两只蟹腿肉递给夏以臻，“奶奶剥的，你吃。”


    说着，又去捡了一只小点心，塞进夏以臻手心道：“这世上的好东西还有很多，看都看不完，不止眼前这一点。别瞧了，什么时候都先填饱自己肚子再说，可不能委屈着自己。”


    夏以臻的眼泪一瞬就滚下来。


    六年，她不知道该不该做梦，自己似乎正有人疼。她吃了那两只蟹腿，又大口塞进那只小酥包，听苏慧深笑道：“我和你沈叔叔瞧着好的，果然永远一样。走，你推我去洗洗手……”


    轮椅一推，却推进了小庭院。


    院里的月色也正浓，圆月高悬，月影落在池水里，摇摇晃晃。夏以臻披着苏慧深的小毯子，坐在亭子里。


    “冷吧？”苏慧深攥着她的手。夏以臻用力摇摇头，眼泪收不住，“对不起奶奶，我不想这样，我知道这个场合这样很丢脸。”


    “丢什么脸。你自己不觉得丢脸，脸就丢不了。”苏慧深掐了掐夏以臻的脸蛋，又掐掐自己，“脸这不还在这呢么？奶奶的脸也在这……”


    “况且难过就是要哭的，哭够了才能不难过。年轻时心思敏感，有眼泪是好事，想哭就纵情哭，别管那些没用的。女孩子么，顺着自己的性子最重要，没有什么样子一定对，非要拧着，与自己对着干，才是自讨苦吃。等到了我这岁数，眼泪都干了，想哭倒也哭不出了。”


    苏慧深轻轻拍拍自己的膝头，夏以臻会意，伏了上去。她看到月亮在水里摇晃，一抬头，又是高悬于天际，沉静无澜。


    泪滚下来，她突然道：“奶奶，今日有一瞬间，我觉得月亮离我很近，我似乎就要触碰到它了，可是……”她咽了咽，“我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片镜花水月，是我的幻想，我永远也无法拥有月亮。”


    苏慧深抱着她：“你的月亮知道你在傻傻地等他落下来，拥有它吗？”


    夏以臻摇摇头：“月亮很好，喜欢月亮的人很多，我知道他不该落在我身边。”


    “你这小脑瓜，不灵呀——”苏慧深舒展眉眼，拍着夏以臻笑了笑。


    “喜欢月亮，也未必要把他摘下来。这话我闺女小时，我也与她讲过。”苏慧深收起笑容，认真道：“即便是走夜路，你也该只管一个人大胆地往前走，不去看什么月亮，也不去想它，只看自己脚下的路。月亮喜欢你，它就会跟着你走，无论你走到哪，无论你何时去看，他都在那给你照路，那才是你的月亮。”